他卷起袖子,抱起轮胎下车。落地时,直接松手,砰的一声,厚重的MT特制轮胎触地,发出沉闷且厚重的声响。
傅寻的眉心也在此时,微微一蹙。
“袁野。”他叫。
袁野应了声,见他盯着那枚三角扎马钉眉心深锁,心里生出一分希望来:“寻哥,你掌掌眼,看能不能发现是哪家缺□□的修车店老板扔的?”
傅寻瞥了他一眼。
他的眼神向来极具压迫感,不刻意敛起光芒时,那双眼睛又黑又深,跟深渊似的。被他这么盯上几秒,别说是惊心动魄了,那叫毛骨悚然。
袁野自觉说错了话,自打了一下嘴巴:“我就是嘴欠,您别跟我一般见识。”
“三角扎马钉,三国时代就有了,专门用来破骑兵。”傅寻捏着铁钉的骨心,从袁野摊开的工具箱里找出手电筒,斜叼在嘴里,打光。
他的指骨像是天生能感应到文物的骨骼和脉络,触手之间,扎马钉温润的历史感像缠绕上指尖的蒺藜,他心下有了判断,眉色瞬间变得有些异样。
袁野见他打了手电,凑过去看了眼。
刚才天色昏暗,他只辨认出铁钉是专用来扎破轮胎的三角扎马钉,光顾着发脾气了。这会铁钉打了一层自然光,看起来有些不一样了。
相比现代用来扎破轮胎的三角扎马钉而言,傅寻手里的铁钉,似乎棱角更圆润些。灯光下,还泛着点铁青色,跟包了一层沥青一样,透着股陈旧感。
他有些狐疑:“这玩意,还有复古版的啊?”现代人怎么什么都追求仿古,复古工艺,能不能有点欣赏水平了?
那种不锈钢釉色的铁钉,亮晶晶的,难道不比这个好看?
袁野看不出明道,只能不耻下问:“寻哥,你是看出什么来了?”
他指了指另一个轮胎上还没被扯下来的三角扎马钉:“这东西是一对的,我还没拔下来呢。”
“你说我的车在这停了一天都没开,这人得多缺德啊,愣是把铁钉扎进我轮胎里。寻哥你玩越野,你也知道,MT轮胎,多结实啊。这么扎一个洞,我是补胎还是换胎啊好啊。”
傅寻把手电筒拿在手里,分别往停车场的四个角落照了照。
他没记错的话,停车场内没有安装任何监控。唯一的一个室外监控被装在门口岗亭的屋檐下,正对着停车场大门用来记录来往车辆。
“这家宾馆没有监控。”袁野早就看过了:“大柴旦冬天的室外温度冻得设备没法用,不然也不会搭起门岗,请管理员了。就那个,也差不多跟摆设一样,所以我这亏吃得,跟哑巴吃黄连一样,有苦说不出,只能自己认了。”
他现在就担心修车店都打烊关门了,他只有一个备用轮胎。如果没有趁手的工具修补好两个轮胎,会耽误明天的行程。
傅寻把三角扎马钉递给他,说:“这个三角扎马钉有一千五百年的历史,够你换几万个MT轮胎了。”
袁野下意识接住铁钉,又觉扎手,正要脱手扔到地上,闻言,一双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不敢置信得看着傅寻:“寻哥,你说什么?”
“你联系下曲一弦,让她直接来停车场。”傅寻垂眸,目光落在另一只轮胎上,半蹲下身,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三角扎马钉的锈色。
这两只三角扎马钉同出一墓,触感铁气森森,应该是还未经任何保护处理直接出土的文物。
西北唯一符合一千五百年历史的古墓只有都兰古墓群。
这两个铁蒺藜,会是都兰出土的失窃文物吗?如果是,又为什么出现在这,暴殄天物得被当做普通的三角扎马钉?
傅寻眉心紧锁,一时没了头绪。
袁野从车里拿出手机,准备联系小曲爷。
他先是听到车队的微信群不断地刷新新消息,顺手进去一看,有些惊奇:“活久见啊!曲爷居然在群里发红包。寻哥你是不知道,上一次小曲爷发红包还是……”两年前。
话未说完,袁野的脸色倏得就变了。
袁野手机屏幕的正上方,是一条横条提示框,正嗡嗡不绝连发三条微信提示——
小曲爷:四人间,屋里藏了个陌生人。
小曲爷:应该是冲我来的,你在哪?速来。
小曲爷:报警。
接连三条,内容一条比一条紧迫。
袁野头皮一阵发麻,有细小的疙瘩顺着他的皮肤下的血管蔓延至他的耳后,他狠狠打了一个哆嗦,慌忙叫道:“寻哥。”
“你快看看,我曲爷好像摊上事了。”
——
曲一弦没挂电话,她凝神,目光落在卫生间的镜面大门上。
适应了房间里的灯光后,她几乎能够凭借着对四人间的熟悉猜测出陌生人具体躲藏的位置。
这家宾馆提供给领队的四人间大通铺是所有房间环境最差的一间。地处一楼,没窗,不通气,就连位置也是住客最忌讳的风水悬位。
但这种环境,放在眼前,却是最好的瓮中捉鳖地形。
傅寻愿意帮忙,把门一堵就能关门打狗。
她攥了攥手里的烟灰缸,手劲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短暂又紧迫的反应时间内,她一遍遍预估着各种情况,又一遍遍地想出破解之法。疾风骤雨般的头脑风暴里,她在数秒犹豫后,放弃在她看来十拿九稳的局面,松开烟灰缸,转身出门。
走廊的尽头,是疾步赶来的身影。逆着光,像从时间之门的尽头仓促而来,满身风雪。
曲一弦紧绷着的那根神经忽然松懈下来,彷徨不定的心跳也渐渐恢复常率。她双手插兜,没事人一样,迎上去。
——
傅寻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终于松了口气。
在袁野手机上看到她那三条微信时,傅寻几乎是立刻,想象到了她面临的处境。
从发现四人间里藏着一个陌生人,到叫袁野速来,准备给人吃个下马威,再到最后让袁野报警。三个阶段,每个阶段都险象环生。
他甚至做好了硬碰硬的准备,不料,在那么简短且没任何重点讯息的对话里,她会选择信任自己,退出房间。
预料之中,又意料之外。
——
曲一弦和他在走廊里碰头,正要回头看看走廊尽头的四人间有没有人跟出来。傅寻压住她的肩膀,指腹按住她的后颈,微微施力:“别回头。”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袁野的牧马人,两个后轮被人用三角扎马钉扎漏了。应该是看他车顶有备用轮胎,故意扎漏两个拖延他的时间。人,是冲你来的。”
曲一弦挑眉,有些意外这个发展:“高利贷的?”
“不是。”傅寻虚揽着她往停车场走:“扎漏牧马人的三角扎马钉是文物,起码有一千五百年的历史。高利贷那帮人我接触过,虽然不懂货,但不至于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留人。”
曲一弦跟上他的脚步,声音也自然压低:“那还有谁会盯上我?”
“不知道。”傅寻没法现在跟她分析,揽着她到了停车场,问:“车钥匙呢?”
“兜里。”
傅寻嗯了声,问:“你开还是我开?”
曲一弦犹豫了几秒,还没决定,傅寻已经拉开了副驾的车门把她送上车:“放心,我车技不比你差。”
他关上车门,快速绕过车头坐进车内,点火,启动。
巡洋舰引擎轰鸣,飞快地从停车场内驶出。
曲一弦大惊:“不管袁野他们了?”
“管不了。”傅寻打开远光灯,沿着路标往高速入口疾驰而去:“宾馆里里外外估计藏了不少人,敌暗我明,形势不利。磨磨蹭蹭等人集合,别说我们走不掉,被一锅端也说不定。”
曲一弦没想到事态会发展到这个程度,有些哑口无言。
“我来找你之前,交代过他。那些人的目标是你,你离开的动静足够吸引全部盯梢的人,没人会顾及他们。袁野会趁机带姜允从宾馆正门离开,随便找一家酒店先安顿下来。”傅寻换挡,加油门,把时速飚至一百二。
“等他们反应过来,袁野和姜允已经离开了宾馆,留在房间的不过一些行李。明天天亮后,我会找人帮忙退房,拿行李,拖车。轮胎补好后,袁野就会带着姜允追上来,我们在敦煌汇合。”
这样的安排,已经是目前能够想到的最稳妥的方式。
袁野和姜允不是主要目标,如果这些人不想闹出太大动静,自然不会去找他们的麻烦。
曲一弦沉思片刻,点点头,哑声道:“我知道了。”
她摩挲着手机冷硬的棱角,想了想,说:“如果不是高利贷,我想不出来会和谁结仇。”
“未必是寻仇。”眼看着快到高速入口,身后还没有车辆追上,傅寻的速度渐缓,提醒她:“三角扎马钉是真品,晚上的光线不好,我只能大概估算出它的时代。”
“能用这种东西扎漏袁野的轮胎,应该常年和文物古董打交道。要么不是特别懂行,顺来的。要么就是太有信心,觉得能拿回去。前者比较好打发,后者……我猜测他们是常年盗墓的。干盗墓的很少单枪匹马,这也是我叫你先离开的原因,我猜测宾馆里埋伏的不止几个人。而且,起码是从昨天开始,就盯住我们了。”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车灯大亮。
一列数辆越野组成的车队,追了上来。
第44章
曲一弦微微眯眼,从后视镜里打量着身后的车队。
距离稍远,夜色又太暗,炽白到几乎刺眼的远光灯下,除了能分辨出车队的车型和数量,其余任何特征都无法看清。
在西北,敢直接这么撵上来找她麻烦的,曲一弦还是头一回遇到。
她侧目,看了眼伫立在行道树旁的路标指示牌——继续直行两公里,就是大柴旦的高速收费站。
西北的高速收费站和繁华城市不同,不重要的垭口除了岗亭里负责收费的工作人员,很少有警方驻守。
想借高速公路甩掉后面车队,不太实际。
倒是在一公里外,有一个十字路口,往西过匝道,有一条省道能直达荒无人迹的315国道。
315国道穿越了柴达木盆地的无人区,素来与美国的66号公路相提并论。国道的两侧,有近两万多公里的雅丹城。
没有人,会比她更熟悉那里的路了。
曲一弦向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她瞥了眼油箱的油量:“油量不够进敦煌,上高速的话很可能半路就被逼停。后备厢里还有一桶备用汽油,进国道,把尾巴甩掉,不然今晚就要交待在这了。”
她从储物格里翻出望远镜,身姿灵活地爬至后座:“能不能想办法让我看一眼头车?”
这里远离大柴旦的城区,没有路灯,除了紧咬着巡洋舰不放的车队灯光,她视野里茫茫然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傅寻注意着路况,单手在GPS上搜寻坐标。
“回程时有个在建的工地,记得吗?”傅寻问。
曲一弦回忆了一下,“你是说315国道附近的那个?”
傅寻嗯了声,提醒:“那里有灯。”
他不提,曲一弦还没想起来。那片工地是浙江某个建设集团投资开发的商业景区园。紧邻翡翠湖和盐湖,因地制宜,开发了一个名为“天空之城”的旅游小镇。
除了翡翠湖和盐湖这两个天然的景点,周围还配备了一应的酒店,餐厅,商业街。除这些基础设施外,还野心勃勃得增加了不少亲子运动和室内游乐项目。
规模宏大得像是平地建起了一座中世纪的城堡,围墙高筑。
今天路过时,她依稀记得,其中有几座建筑物外围的脚手架已经撤掉了大半。
曲一弦攀着副驾的座椅,越过傅寻,接过他手里的GPS,重新规划路线。
巡洋舰要绕一次远路,进入建筑工地。等她摘抄下头车的车牌号,再抄近路,进入315国道。
她估算了一遍公里数和油量,脸色有些微妙:“油量只够到南八仙。”
傅寻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问:“南八仙?”
“对。”曲一弦把做完路线图的GPS递回去,背对着傅寻,盘膝坐在后备箱的垫子上:“1955年,浙江籍八位女性地质队员进雅丹群寻找石油资源。勘测的归途中遇上沙尘暴,不幸全部遇难了。‘南八仙’这个地名,就是为了纪念这些英雄取的。”
南八仙雅丹群是继敦煌雅丹魔鬼城外游客到访数量最多的免费景点,它矗立在315国道两侧,巍峨磅礴,像长眠的坟堆,高低错落。
曲一弦带线常来这里,但仅限于在公路两侧的雅丹群活动,从未深入过腹地。
“听说,南八仙的雅丹群,有英魂长眠。车辆半夜入内,容易遇到鬼打墙,被困死在里面。”她把玩着手中精巧的望远镜,问傅寻:“怕不怕?”
傅寻三心二意,既要留心路况,又要维持车距,引身后的车队进入工地。曲一弦这段话,他反应了数秒才读透她的意思。
他借着车内仪表盘的光,往后备厢看了眼:“你要是闲着没事干,就看看后备厢有哪些可以扔的东西。”话落,他猛得提速,在十字路口的红灯下,猝不及防一个大拐。
巡洋舰四轮抱死,身后扬起一串长烟,车轮摩擦地面时的尖哨声里,巡洋舰的车身擦着路肩,漂移着甩进了右转专用道。
短暂的减速后,傅寻的方向盘急打,油门一轰,风驰电掣般绕过“前方施工,请减速慢行”的警示牌,一路疾驰。
身后,眼看着追上巡洋舰的车队,被傅寻耍得齐齐猛踩急刹。
夜幕下,刺耳的刹车声接二连三,像呼啸的鹰哨,格外刺耳。
曲一弦顾着思考傅寻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毫无准备之下,险些撞上车厢内壁。好在她临场反应迅速,身体失去重心前,下意识勾住了后备厢的防滚杆,在撞到脑袋前,手腕一撑,险险避过头破血流的下场。
我日!
她扶着脑袋,满目晕眩中,随手抓起一只沾着汽油的手套朝着傅寻的后脑扔去。
手套砸在椅背上,轻轻一响,很快掉到车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