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头顶着炎炎烈日,周围是燥热的风,刚出了大殿,站在台阶之上,就可感觉到热浪扑面而来。
而台阶下站着的人,依旧是挺直的脊背,端肃的面容,如同一尊雕塑,在阳光的照射下,投下黑沉的影子。
顾行迟目光略过金光闪闪的琉璃瓦,环视着庄严肃穆的殿宇,在触及那一轮太阳的时候眯了眯眼睛。
张鸣笑道:“侯爷,您在看什么?”
顾行迟叹息一声,懒懒散散的模样,“这大热的天,罗御史辛苦了。”
张鸣似乎并不觉惊诧,看了眼罗御史,对顾行迟道:“罗御史一向恪尽职守,为陛下尽忠。”
顾行迟没再说什么,挥挥手,就下了台阶。张鸣躬身行礼,回了殿内。
走到罗御史面前,顾行迟特意停了脚步,罗御史不好当做没看见,敷衍的拱了拱手。
顾行迟眼尾挑起,打量他一瞬,“这会儿陛下正在歇息,恐怕一时半会无法召见您了,您何必在此苦等?”
罗御史一向瞧不起这些只知享乐的勋贵子弟,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声道:“为人臣子,自当为国尽忠,为陛下效力,这一点侯爷是不会懂的。”
顾行迟双手抱胸,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罗御史说的是,您的辛苦我等自然是不理解的,既如此,本侯就不打扰您了。”他打了个哈欠,“听闻临江阁又出了一种新菜式,本侯受朋友邀约,这就出宫去了。”
说着,还笑了几声。
对此,罗御史嗤之以鼻,再听顾行迟恶劣的笑声,他对顾行迟更加鄙夷。
顾行迟也不在意,走了几步,突然回转,凑到罗御史面前。
罗御史吓了一跳,没好气道:“侯爷还有何贵干?”
“我知道罗御史是为贾家的事来的,可您恐怕是白费力气了。”顾行迟的语气听起来颇为遗憾,“依我看,你们两家很快就会握手言和的。”
罗御史看他一眼,下意识问道:“此言何意?”
顾行迟用扇柄敲打着手心,“您想啊,贾家是什么人,史老太君的女婿是谁?那是您的至交好友,陛下信赖的臣子,您这样不是让林大人为难吗?我想,王家与贾家生了嫌隙,想要找王大人从中斡旋是行不通的,如此,便只能请林大人帮忙了。与其时间久了大家闹的难看,不如各退一步。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届时也会多一个朋友,罗御史,您说是不是?”
明明是柔和的桃花眸,却多了几分邪气。罗御史看了他一会,颇有些气急败坏,“看来侯爷真是闲得很,你有时间与我在这里调侃,还不如找些正经事做,我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
“也罢,既然罗御史不领情,我就不再多言了,告辞了。”言罢,一阵风似的离开了。
方才还和他说一些废话,现在走的倒挺快。
罗御史看着他的背影:“......”如此一无是处、安于享乐的人,不知陛下为何宠爱他。
不过,顾行迟有句话说的不错,林如海的确是他的至交好友,林如海是探花及第,他与林如海是同一年进士,又一同进了兰台寺。林如海虽出身世家,却没有世家子弟不好的品行,反而谦虚有礼,学识出众。
罗御史一向不爱与富贵人家结交,却对林如海另眼看待、心生敬佩。更何况,林如海真的很有才干,否则也不会得皇帝重用。
罗御史自然是相信林如海的人品,可他也是贾家的女婿,确实有些不好办。况贾家与王家表面生了嫌隙,可是这么多年的交情岂能一朝断绝呢。贾家虽无人掌握实权,可却有两个‘帮手’,他一时气愤来了宫中要告贾家一状,却没有仔细分析其中的利害关系......
思及此,他倒有些后悔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但不管怎样,也须得给贾府一个教训,否则他们当他这个御史大夫是可以随意欺辱的。
他心里重重叹了口气,最后看了一眼朱红色的宫门,转身离去。
出了宫门,已经有御史府小厮来接了,“老爷,咱们这就回府?”
罗御史甩着袖子大步走着,“先不急着回府,直接去荣国府拜访贾政。还有——”他停下脚步,“我先写封信,你马上送去扬州林大人家,一定要快。”
罗御史去荣国府的结果就是——贾宝玉被打了一顿,比前世那次更惨。
一则是贾宝玉命人打了别府公子,现在人家父亲上门来了讨要个说法,贾政不能不打。
二则,贾宝玉败坏了贾家门风,全京城都知道贾宝玉在义学不好好读书,和男子行苟且之事,不但不知悔改,还意图杀人灭口。当然,这杀人灭口是被人强加上去的,但不妨碍京城人这么传扬的。这样一来,贾府落得个不知廉耻、仗势欺人的名声,贾政恨不得没有这个儿子才好。又想到贾宝玉素日的荒唐行径,下手更重了。
三则,贾政不知道罗御史能不能善罢甘休,会不会连累整个贾家?是以,所有的怒火都冲着贾宝玉去了。
若非贾母及时阻拦,贾宝玉真要被打死了。
王夫人心疼贾宝玉的同时,又担心罗御史继续纠缠不清,也顾不得之前怎么得罪王家的了,派了陪房周瑞去王府求见王子腾。
......
“婶子,人在门口等了大半个时辰了,叔父当真不见吗?”
姜夫人看了一眼紧闭的书房,将凤姐拉到一边,摇摇头道:“王家接连受贾家欺辱,都没能得贾家主子的一句亲口解释,如今遇到麻烦了又想起我们王家了,你当真以为你叔父如此大度吗?再者说,这事传的人尽皆知,贾宝玉打的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公子,如何用手段徇私?罗御史可不是好得罪的,陛下都要卖他三分颜面,更何况你叔父?”
“依我看,这样也好,贾府纵容奴才横行无忌惯了,希望经过此事,他们能收敛些。”姜夫人道。
凤姐点头不语。
罗御史这个人虽然性子耿直,却也不傻,否则怎么会在得罪这么多人的情况下还活的好好地?可见他知道审时度势,也猜得出帝王心思。
依照凤姐看,罗御史不过是想给贾府一个教训罢了,顺便多恐吓一下贾家。就这点小事,天顺帝还不会将贾家怎么样的。贾家一定是听说了罗御史进宫一事,才如此惊惧难安。
思及此,凤姐不厚道的笑了。
“可是,婶子,叔父不出手相助,贾家一定会怨恨我们罢?”
姜夫人无奈,“他们只想着自己,哪里体会得到我们的难处?”
凤姐心道,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她温声道:“既然如此,我们还该不该去荣国府看望宝玉呢?”
第17章
最终,王子腾没有见周瑞,没有给王夫人留只言片语,亦没有让姜夫人登门探病的打算。
风水轮流转,之前王家沦为街头巷尾的笑柄时贾府不曾道歉,今天就轮到贾家了。
刚放晴的天,不知怎么又淅淅沥沥下起雨了,雨丝缠绵,互相交织着落在凤姐身上,凤姐用锦帕捂住唇咳了几声,平儿连忙吩咐小丫头拿伞来,又亲自为凤姐披上一件衣裳。
这模样,有了几分风姿楚楚、弱不胜衣之感。
姜夫人皱眉,她总觉得凤姐这次病重损伤了许多精气神儿。“你身子不好,今天天凉又出来做什么,快回去罢。”又嘱咐平儿别忘记了熬药。
平儿知道凤姐还在装病,看到姜夫人如此关心凤姐有些心虚,低头应‘是’。
如此一来,凤姐又在屋里闷了五六天,每次姜夫人去看她都是一副精神恹恹的模样,姜夫人怕她累着,也不敢让她继续管事,又请了太医为她诊治。
“鲍太医,凤丫头身子到底如何?”
鲍太医起身,捻着胡须道:“夫人放心,小姐身体并无大碍,吃几副药调养一下就好。”
姜夫人仍是不放心,“可她这病断断续续近一个月了,请了多少大夫都说并无大碍,怎么就不见好呢?”
鲍太医转身收拾药箱,“恕我直言,小姐这是心病,既是心思郁结,吃多少药都是无用的。”
说实话,姜夫人是不太相信鲍太医的医术的。她和贾母一样,习惯请王太医诊病。但是听闻王太医今日去贾府给贾宝玉诊病了,她才让人请了鲍太医来。
不过,他今日说的话倒是和上次王太医说的一样,凤姐得的是心病。
姜夫人姑且信了他,问道:“不知这心病如何是好?”
鲍太医似乎意有所指,“京城诸事繁杂,难免不利于病情。依我看,倒不如远离京城一段时间,寻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安静所在静养。处所不同,见的人不同,心境自然也会不同,说不定就会解开心结,脱胎换骨呢。”
姜夫人一下子就想到了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和京城的风言风语,这难免使凤姐受到了打击。若是让凤姐出去住一段时日,说不定就会忘记不愉快的事。等她回来,京城的流言也散的差不多了,届时还能找个好人家嫁了。
姜夫人觉得这个提议可行,但还要找王子腾商议一番再做决定。
这样想着,就听见孙妈妈进来禀告姜夫人,说是金陵那边来信了。
听到是从金陵来的信,姜夫人有一瞬间的默然,吩咐平儿送鲍太医出府,就立刻去了。
平儿走到了鲍太医面前,悄悄塞给他一只荷包,“太医,辛苦您了,奴婢送您出府。”
鲍太医将荷包塞进袖子里,赔笑道:“不必劳烦姑娘。”
凤姐声音婉转,“太医客气,今日之事多谢太医了。”
鲍太医觉得身体一寒,忙道:“这是我应该做的。小姐安心养病,我这就告辞了。”
平儿将鲍太医送到门口就回来了,将他留下的药方收了起来,嘀咕道:“庸医!不知道这种人是怎么混到太医院的。”
凤姐掀起床帐,“他的确是庸医,不过,庸医自有庸医的用处。”
这种人,贪财、胆小、无能,所以医术没有多高超,却也不敢害人。给病人开的全是补身的好药材,病情却不见好,事后检查药方也不会发现哪里不对。
要不然,当初王夫人怎么会将给黛玉治病的王太医换成他呢。
王夫人最是假慈悲,表面看起来关心黛玉,给她换了太医换了药方,实际上根本对病情无效。黛玉病情加重也挑不出王夫人的半点错处,毕竟药方无毒啊。黛玉寄居贾家,又不能直接提出换太医,否则又要被人议论小性、娇贵。
既能害人,还能保留慈悲大度的名声,饶是凤姐也不得不佩服。
凤姐面色沉静如水,“找人盯着鲍太医。”
“是。”平儿默默叹气,看来这个鲍太医要倒霉了。
......
姜夫人将鲍太医的提议告知了王子腾,一开始王子腾还有些犹豫,姜夫人却劝说,凤姐最多也就离开京城半年,很快就会回来,届时一切都不晚。再者,他们也多年不回金陵了,可以借此机会让凤姐回去看看。
想到了金陵的来信,王子腾最终同意了,“也罢,到时候就让凤丫头陪她们一同进京罢。”
姜夫人嘱托凤姐不必着急回来,好好游玩一番,散散心。又和凤姐商议了一下行程以及要带的人,立刻着人收拾准备,过几日就出发。
凤姐心中感动又愧疚。虽然姜夫人不是她的亲生母亲,但到底是养在身边多年,对她也是真心疼爱,而她却为了某些目的欺骗她。
出发的前一天,凤姐提出要去荣国府辞别黛玉,这次姜夫人并未阻拦,只是提醒她早些回来。
荣国府。
贾母不敢置信道:“过去了几日了,王家仍不肯帮忙?”
被自己亲哥哥拒绝了,使得王夫人面色有些难堪,她擦着眼泪的手一顿,“想必二哥也有他的难处。”
贾母坐在榻上,微胖的身躯显得格外老态龙钟,满头银丝盘起,发上古朴的银钗微微晃动着,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她眼皮一撩,“即便如此,宝玉也是他的亲外甥,他忍心看到宝玉受苦吗。就算他不看在宝玉的面子上,也该想想两家的交情。”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笑了一声,“人人都知道两家的关系非同一般,他想与我们撇清关系,谈何容易?”
“可是罗御史油盐不进、性子古板,二哥退避也不奇怪。”王夫人之所以在贾府的地位高过大房,完全是因为有个能干的兄长,若是王子腾不肯帮她,以后她和一双儿女的路就不好走了。在贾母眼里,她也就没有了价值。
贾母冷哼一声,“既然王家不愿帮忙,就只能另请高明了。”
王夫人咬牙,“是林姑爷?”
“他与罗御史是旧交,如今也只有他能劝上罗御史几句了。”
王夫人最是厌恶黛玉,如今却要劳烦人家父亲。这种感觉就像一巴掌打在脸上,隐隐作痛。
但她却又说不出阻止的话。只能强笑道:“林姑娘也许久没写过家书给林姑爷了,刚好让人稍去。”
当然,这信她一定会仔细检查一番,万一林黛玉说写不该说的就不好了。
两人又不冷不热的闲谈了几句,王夫人心中烦闷,想要告辞。才一会,周瑞家的就来回话,说凤姐过府向众人辞行。
贾母和王夫人虽然埋怨王子腾不肯帮忙,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给凤姐甩脸子,只能接见了凤姐,问明了凤姐离京的缘由,又假意关心了她几句,就放她去见黛玉了。
不久前,黛玉已经搬出了碧纱橱,现在独居一院,看见凤姐来了,面上洋溢着喜意。
黛玉请凤姐落座,还未说话,史湘云就先埋怨道:“爱哥哥被打成重伤好几日,怎么凤姐姐现在才来,你以前可是和宝玉最亲的,现在却让别人抢了风头。”
这个‘别人’说的就是傅秋芳了。
黛玉知道凤姐被退婚,如今不爱来荣国府实属正常,所以谈话间也避开贾琏傅秋芳等人,可终究低估了史湘云的口无遮拦。
她看向凤姐,目光满是关切,凤姐却不在意的笑道:“我近来身子不适,所以不能登门造访,若不是今日与你们辞行,婶子说什么也不肯放我出府的。”
史湘云观察了凤姐一会,突然噗嗤一声笑了,“我也听说了,这次凤姐姐病了近一个月。以前姐姐没日没夜的帮姜夫人料理家事,身子骨仍旧很好,怎么这次病了这么久还未痊愈?你可要好好调养,切勿劳心伤神,不然成林姐姐这样就得不偿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