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以唯赶紧一个后退,退到了侍卫身后。
那侍卫倒是忠于职守,抬手就拦住了宁翊,沉声道,“还望世子不要为难卑职,自打前一回您在长公主府对御史千金无礼,以至于毁了公主寿宴,长公主就不许您再踏足长公主府。今日更是下令不许您靠近淬红亭……”
方以唯轻咳一声,掩住了自己的笑,煞有介事地挥手,“世子还是留步吧,毕竟,长公主可没有陛下的好脾气。”
“方以唯!”
竟还是拿他方才的话堵他,宁翊面上挂不住,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却还是收回了想要往里闯的念头。
眼见着方以唯转身离开,背影里都透着一股胜利者的洋洋自得,宁翊越看越咽不下这口气,偏偏却被人拦在外面,拿她什么法子都没有……
方以唯步伐轻快地朝里走,突然,耳边传来“嗖”的一声,鬓发被那股凌厉之风刮得一下散开。
下一瞬,一支箭牢牢地扎在了她面前的树干上。
她蓦地转头,只见宁翊远远地举着长弓,正对准了她,弦上已无箭。
“方以唯,你给我等着!”
他放下弓箭,咬牙切齿地扬声道。
方以唯冷哼了一声,不再与他多费唇舌,扭头就走。
“疯子。”
第15章
方以唯和宁翊在淬红亭外这一出大戏,从头到尾完完整整落在了跟来的谢逐一行人眼里。
方才在后面看见宁翊从腰间箭筒里取箭时,贺缈着实惊了一跳,差点就将袖里的环佩当做暗器掷了出去,还是谢逐看出了她的意图,抬手摁住她的肩,让她的动作稍稍顿了顿。
而出手只晚了那么一刻,那支箭便已擦过了方以唯的耳畔,贺缈这才松了口气,默默将环佩又收回了袖里。
她微微侧了头,谢逐的手干净白皙,指节修长如玉,此刻仍然搭在她的肩上,分明没有用什么力道,却还是让她那半边身子有顷刻的僵硬。
谢逐半眯着眼直视前方,许是察觉了贺缈的视线,他缓缓收回手,嗓音端凝低沉,“宣平侯世子倒是不似传闻。”
明岩在后面诧异地叫了起来,“这还不似传闻?!”
传闻皆称宣平侯世子是京中数一数二的混世魔王。敢在宁嘉长公主设宴的淬红亭外开弓放箭,整个盛京城除了这个混世魔王,他不信还有其他人能做得出来……
贺缈也有些惊讶地看了谢逐一眼。
惊讶地却不是他如何看待宁翊,而是他竟在第一眼就有了这样的评判。
“走吧。”
谢逐提步从树后走了出来,“再看戏怕是要误时辰。”
三人走至淬红亭外,明岩上前一步拿出了名帖。那长公主府的护卫大抵也是早就听过了谢逐的名号,不由多打量了他几眼。
“公子怎么不说说方姑娘?”
查验完名帖往里走时,贺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怎么就说了一句宁翊不似传闻,却只字不提方以唯?
谢逐回想了一下刚刚方以唯的言行举止,思忖片刻,点头说道 ,“不矜不伐 ,不骄不躁。未必能扭转乾坤统领大局,却一定是可用之才。”
贺缈将他这话琢磨了一会,正要继续说什么,却见淬红亭已近在眼前,便没再说下去。
淬红亭边是一条从山林深处潺潺流下的清溪,溪流蜿蜒曲折,串绕石间,最后在山脚处汇入洛水。
溪边每隔几步布置一方席垫,两岸稍稍错开,席垫前的案几上已摆好佳肴美酒。长公主的席案设在最上首的淬红亭中,四周饰以轻纱,半遮半掩,只能看出长公主尚未入座,其他陈设只能隐约分辨出轮廓。
有婢女迎了上来,将谢逐引到了下首的一处席案,巧的是溪对岸坐着的便是方以唯。
谢逐一抬眼,恰好对上方以唯打量的视线,于是微微颔首。
他神色温润,仪态端方,唇角总是勾着一抹隐约的弧度,像是天生含着三分浅淡笑意。
方以唯看得一愣,也朝他点了点头,眼底添了几分揣测。
有这等气度,却偏偏同她一样坐在最下首,看着不像是王侯子弟,倒更像什么不世出的高人。
想起昨日女帝从宫外传回的消息,方以唯基本已确定了谢逐的身份。
再看了一眼他身后的贺缈,她心中了然,垂眼收回了目光。
“长公主到——”
随着这一声,溪边所有人都不约而同起身,朝淬红亭行礼,“参见长公主。”
贺缈看了眼四周,见无人注意,便只随意屈了屈膝,朝亭内看去。贺琳琅今日穿了一身妃色宫装,搭着侍婢的手在席案后落座,嗓音清冷,“免礼,诸位请坐。”
明明是春暖花开的好日子,她却还是一腔让人听了就浑身打冷颤的嗓音……
也不知什么时候什么人,才能让贺琳琅这朵高岭之花冰消雪融。
贺缈暗自腹诽。
“谢逐何在?”
贺琳琅丝毫不拖沓,一坐下便干净利落地切入主题。
此话一出,便立刻打破了宴席上短暂的沉寂。沿溪而坐的豪贵们你看我我看你,相熟的则对视一眼,开始窃窃私语。
谢逐进京已有好几日,在座不少人都给谢府递了名帖却通通没有回音,没想到今日曲水宴长公主竟请动了他。这样的神秘倒是让他们更加好奇,被女帝和长公主都看重的谢逐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在一群人的瞩目中,谢逐从容不迫地起身,青衣玉冠,身量修长挺拔,立在溪边瞬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转身朝淬红亭里的贺琳琅作揖,微微一笑和风霁月,恰似这三月春光,“草民谢逐,见过公主。”
席上突然安静下来。
贺琳琅循着声音看了过来,见他人在最下首,淡淡开口,“谢先生怎么……”
蓦地,她的话顿住。和其他人一样,她也看清了谢逐的相貌,看清了那似曾相识的相貌。
贺琳琅面色骤冷,握着酒尊的手猛然收紧。
这张脸……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晋人居心不良……
难怪,难怪贺缈特意夜闯公主府,警告她不许对这位谢逐下手,甚至今日还动用了锦衣卫,以防自己伤他分毫。
她往谢逐身后扫了一眼,在对上贺缈毫不遮掩的目光时又是一凝。
尽管是易过容的样貌,但只凭这一对视,贺琳琅就确认了那就是贺缈。
……为了防止她动手,竟然还亲自跟来了。
贺琳琅突如其来的沉默让席上的氛围更加诡异。
贺缈自然知道她为何会有如此反应,在座的也不乏知情者,但却是少数,大部分人其实都像方以唯一样摸不着头脑。
但她身边却有人小声议论起来,方以唯侧耳仔细听了听。
“你觉不觉着……这位谢先生的长相和什么人有些像?”
“你也看出来了?我觉得他……”
“长相肖似国师。”
国师?方以唯怔了怔。
有关女帝和国师的风言风语,她以前也有所耳闻。但她只在大的场合远远地见过国师一面,并未看清过他的长相。怎么这个谢逐竟长得有些像国师吗?
隔着轻纱,谢逐完全不知道亭内发生了什么,更看不清贺琳琅的神色,只是他面上没有丝毫慌乱,唇角仍噙着笑,就好像没有察觉出异样似的。
“谢先生……”
再开口时,贺琳琅的声音添了几分凌厉,“是哪个糊涂东西引的路?谢先生是陛下跟前的红人,怎能坐在那里?还不将谢先生的席案挪到本宫跟前来?”
闻言,众人面色各异。
贺缈低着头,手指摩挲着坐席边缘,皱了皱眉。
“草民不过一介布衣,尚未得陛下召见,”谢逐眼帘微垂,“承蒙长公主不弃,才有幸来这曲水宴,又怎敢再僭越乱了尊卑。”
亭内,贺琳琅攥着酒尊的手缓缓松开,“既然先生如此说,本宫便不强求了。”
说罢便也不再与谢逐多说些什么,转头又与另一位郡主闲聊起来,对谢逐的态度似乎有些冷淡。
谢逐顿了顿,便自己落了座,仿佛刚刚那段插曲压根没有发生过。
终于等所有人都到齐,同该寒暄的人寒暄完,贺琳琅才朝身边侍婢摆了摆手,曲水宴正式开宴。
与普通宴席不同,曲水宴最重要的环节便是“曲水流觞”。将盛着酒的觞置于流水上,任其顺流飘下。觞停在谁面前,谁便要饮尽杯中酒,并赋诗一首,否则罚酒三杯。
身着宫装的婢女从淬红亭中轻步走了出来,将盛酒的双耳羽觞杯小心翼翼置于流水上。溪水缓缓,托着觞朝下游飘来。
贺缈只好戏文,对诗词向来不敢兴趣。若不是担心贺琳琅做出什么傻事,她也不会陪同谢逐到这曲水宴上来。
她盯着那越飘越近的羽觞,眼皮不□□分地跳了跳。
片刻后,羽觞稳稳地停在了谢逐的席案前。
贺琳琅笑了,笑声冷淡而疏离,“听闻谢先生在晋是三元及第的大才子,本宫今日倒是十分想见识见识,大晋状元究竟是何等才华。”
有人已看出长公主的心思,起身附和,“一般的作诗,对谢先生来说怕是太过容易。先生不若效仿古人,七步成诗可好?”
还未等谢逐回答,贺琳琅便已拍掌叫好,“如此甚好。谢先生,请吧。”
撇开用意不说,贺缈从未怀疑过晋帝的眼光。
既然谢逐是义父钦点的状元,那必然是有真才实学的。七步成诗对他来说,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比起作诗,她倒是更担心贺琳琅在那羽觞里下毒……
趁谢逐起身作诗,所有人注意力都在他身上时,贺缈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觞中的酒换成了清水。
七步成诗果然没有难倒谢逐。
可越如此,贺琳琅便越觉得谢逐危险。
谢逐作完一首以烟为韵的七言,转身便欲回席。
贺琳琅的视线却突然被他腰间别着的桃花枝吸引了过去,“……这洛水两岸的桃花成就了不少姻缘,先生入乡随俗得倒快。”
似乎想到了什么,她眼底闪过一丝流光,“先生的桃花是何人所赠?不妨告诉本宫。今日时机正好,本宫或许能为先生求陛下赐婚,也算成全一段佳话。”
将其他人完全晾在旁边,全然不顾曲水宴的流程,就这么迫不及待开始为谢逐拉红线……
贺缈苦笑。
看来贺琳琅是真将谢逐当成了蓝颜祸水,生怕她沉溺男色啊……
第16章
遭此一问,谢逐一时也没反应过来。
上一刻还在朝他发难,下一刻却突然关心起了他的婚配之事,这位宁嘉长公主当真比他预料的还要令人捉摸不透。
他垂眸看了看自己腰间的桃花枝,稍稍一顿,回答道,“草民多谢长公主美意,只是这花枝不过是饰物,并无其他含义。”
“谢先生紧张什么,本宫又不是洪水猛兽,不会吃了你的心上人,”
贺琳琅的轻笑声从亭内遥遥传来,却含着几分威势,“先生怎的如此警觉,倒像是心里有鬼似的。”
谢逐眸色微沉,刚要开口,却被突然起身的贺缈打断了。
“回长公主的话,公子腰间的花枝是奴婢所折。”
此话一出,淬红亭内顿时传出些异动,却是没人再作声了。
贺缈低垂着眼,嘴角勾了勾,她知道贺琳琅认出了自己,所以此刻不用抬头都能猜到她的脸铁定是绿了。
为了让她这位长姐深刻地感受到什么叫挖了个坑给自己埋了,贺缈刻意停顿了一会,才启唇继续说道,“不过奴婢折花也只是为了应景,相合这春色,的确没有旁的意思。”
“啪。”
亭内静默片刻,才传出酒盏重重搁在案上的响声,紧接着便是贺琳琅的疾言斥责,“大胆奴婢,谢先生不知大颜风俗,难道你也不知?必是存了不该有的心思才会明知故犯,这样欺主罔上的丫头怎能留得?来人——”
谢逐心头一沉,“长公主……”
“长公主殿下,万万不可!”
他话刚出口,却见对岸的方以唯竟是立刻站起了身,甚至还抢在他前头为他的婢女求情。
两人异口同声,方以唯不由看了谢逐一眼,却也顾不上思及更多,转身朝淬红亭行礼,“殿下,微臣听闻谢先生身边的婢女都是皇上亲赐,殿下若处置了她,日后皇上问及,怕是先生也不好交代……”
谢逐薄唇紧抿,向来温和的面容多了几分冷峻,“方大人所言极是。且此事多有误会,青阮心思单纯,行此举只是为了替草民解忧,还望殿下恕罪。”
青阮?
贺琳琅怔了怔。
耳畔风吹林动,她竟仿佛隐约听到了那固执倔强的童声。
——我叫软软,不叫贺缈。
——你在民间那么叫也就罢了。缈,是母后给你起的名字,寓意深远,你不可不用。
——缈无踪迹,果然是个“好名字”,应了我从小流落在外的乞儿命。
见淬红亭又没了动静,谢逐偏头朝贺缈乜了一眼。
贺缈这才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勉强朝淬红亭拜了拜,“长公主殿下恕罪。”
她才不信贺琳琅会真的处置她,不过就是心气不顺,要吓他们出气而已。
听见贺缈的声音,贺琳琅回过神,那股子气已经消了大半,她不自觉放轻了声音,“既然谢先生都这么说了,方侍书也为你求情,那便……算了。”
之后的曲水宴,贺琳琅似乎是兴致欠佳,不仅没再为难谢逐,甚至说起话都少了几分精神。连带着那盛着酒顺流而下的羽觞杯也再没有飘到谢逐案前来。
宴席结束后,一行人陆陆续续朝山脚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