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着眼,眸底映着那轻悬于帐顶的金薰球,也隐约可见那镂空花纹间飘出的残烟。
玉歌走至床前,一边放下帘,一边低声道,“陛下,晋帝为何要派那位谢逐入颜呢?他一个晋人,当真愿意入颜为臣?”
“那个谢逐,也并非是晋人。”
贺缈回想了一下信中所说,“他是玉沧人,玉沧原是北齐最早割让给大晋的三州之一。谢逐及第那一年,恰逢朕及笄,义父以贺朕及笄的名义,将那三州尽数归还大颜。如今玉沧已属大颜疆域,谢逐便不是晋人。想必义父也是看中了谢逐的出身,才会将他送来大颜。”
“是……”玉歌犹豫了一会,还是将自己的疑虑问了出来,“奴婢知道晋帝自然不会害陛下,只是朝中那些大臣恐怕还是会起疑,怀疑谢逐是被特意派来干涉朝政、监视陛下的敌国奸细……”
贺缈深深地看了玉歌一眼,没有说话。
玉歌慌忙松开手里的帘,扑通跪了下去,“奴婢失言,陛下恕罪。”
“你下去吧。”
贺缈闭眼,一边摆了摆手,一边翻了个身朝里。
= = =
鸾台东殿。
“陛下三思!”
任职第三日,方以唯终于换上女子样式的官服,跪在了贺缈面前。
贺缈低头打量了几眼她的衣裳。
这是她命人三日之内赶制出来的,好不好看且另说,但至少比之前合身许多了。
“朕已经三思过了。”
方以唯万万没想到她任职后的第一个任务竟是假扮女帝。
“陛下,微臣怎能……怎能做这种事?”
贺缈弯腰,笑眯眯地把她扶了起来,“朕要出宫半月,对外只能称病,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日子长了总会有些特殊情况,保不齐有些人就非要面圣不可。你只需在那时扮成朕的样子,端坐帘后,至于后面的事情,自有薛显替你解决。”
“可……可陛下为何要私自出宫?”
方以唯终于意识到了关键。
“此事尚无人知晓,你也切记不要传出去,”贺缈掩唇轻咳了几声,“晋帝已派遣使者入颜。这次,他给朕送来了一位’治世之才’。朕对他很是感兴趣,想微服私访去会一会那人,看看他是否有真才实学,是否如晋帝所说可堪大用。”
闻言,方以唯立刻肃了脸。
晋帝这是何意?当年处死了他们大颜的摄政王,现在又要亲自送来一位“摄政大臣”,以辅政之名,行监视之实吗?
只是这些话,她此刻并不敢说出口。
无论陛下对大晋的态度是如何暧昧,但此前“边患”那道题无疑是给了她一个警醒。有些话,有些事,必须等待时机。
女帝出宫是为了一探这位“摄政大臣”的虚实,这虚实绝不像她说的,仅仅是才学那么简单。更重要的,一定是“忠心”。也正是因为“忠心”这一层,女帝不便透露给旁人,才宁愿亲力亲为。
此事机密,听女帝的意思是连周青岸都瞒着,但却唯独告诉了她方以唯,足可见女帝对她的信任。那么身为天子近臣,她理应处理好一切,让女帝没有后顾之忧。
“微臣绝不负陛下所托。”
= = =
盛京城下起了第一场春雨。
雨丝细密如烟如云,浸润着大街小巷的屋檐青瓦,染深了脚下青石板的颜色,空气中弥散着一阵湿漉漉的青苔味。
这样的小雨绵绵,丝毫没有妨碍盛京百姓的日常出行。靠近王城的东市上,行人依旧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从上往下看,油纸伞几乎在半空中连成了一片。
“哒哒哒——”
一辆并不起眼的藏蓝色釉顶马车从东市穿过,因着行人多的缘故,行进的速度极为缓慢。马夫吆喝了几声,听着不太像大颜的口音,这才引人多看了几眼。
然而直到看着那马车缓缓拐进了“王街”,交头接耳的人才更加多了起来。
那可不是寻常人随意出入的地方。
“王街”位于东市和宫城之间,十年前也是王城的一部分。而后来王城新建了宫殿,迁走了一部分,这一处就腾了出来,被赐给那些位高权重又得圣宠的王公大臣。
因毗邻王宫,边上又都是王族贵胄的府邸,这条街便被百姓称为“王街”。
王街上也不乏商户,但能在此处开起来的酒肆茶坊,大多都有些背景,而聚饮清谈的客人也都非富即贵。
“哈哈哈哈哈哈哈世子爷,你可没万万想到吧。这就快嫁进门的世子妃,竟然被皇上给抢进宫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醉蓬莱二楼雅间里,传来肆无忌惮的奚笑声。
“我说宁翊,你这未婚妻心气真够高的,据说她可是主动去面见的皇上。为了不嫁给你这个纨绔,人宁愿在鸾台那种地方待着。”
“哎,皇上是不是已经给你们宣平侯府施压,让你们把这门婚事给退了?皇上到底存的什么心啊?”
面对一众狐朋狗友的调笑,宁翊面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攥着茶盏的手也死死收紧,就像在掐谁的脖子似的。
“我本来也不想娶她!现在退了婚正好!”
“话是这么说……可世子爷,你不想娶她是一回事。她宁愿进宫侍君都不想嫁你……这可就又是另一回事啦。”
说话的人朝宁翊挤眉弄眼,话里又带了些不可说的暧昧。而同桌的人也都心照不宣地嘻嘻哈哈起来,明显就是一副看好戏不嫌事大的样子。
宁翊怒不可遏,直接将手里的茶盏砸碎在了地上,不顾前来拉扯的人,转身拂袖而去。
他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能忍到这个时候已属难得。都怪那个该死的方以唯,竟然折腾出这么一场闹剧,闹得整个盛京城人尽皆知,都在笑话他宁翊。和他玩得好的世家公子更是一见面就要奚落他几句!
更何况,方以唯如今身在鸾台,沦为以色侍君的“颜官”一流不说,还每日都和那些“男宠”共处一堂。虽然方以唯已经是他的前未婚妻,但京中传起流言来难免还是会将他们两人一并提起……
宁翊觉得自己尚未成婚,脑袋上却莫名已是一片青青草原。
“哎,宁翊你等等,”楚霄从楼上疾步追了下来,见宁翊还没走,赶紧过来拉他,“大家都是开玩笑的,你竟真生气了。”
宁翊黑脸,甩开他的手,“开玩笑?亏我还把你们当兄弟,一个个落井下石……”
“好好好,是我们错了。”
两人正在拉扯,就见一辆藏蓝色釉顶马车从醉蓬莱门前经过,因这马车实在是太不起眼,不像平常出入王街那种达官贵人会坐的车,宁翊和楚霄才不约而同盯了它好一阵子,知道它远远地在一处府邸前停了下来。
“那不是……从前的奕王府吗?”
宁翊皱了皱眉。
永初帝刚即位时,因太过年幼,便由奕王摄政。奕王大权在握,又深得女帝器重和信任,因此奕王府当年也是煊赫一时。只是两年前,奕王获罪,奕王府已经被查封了,怎么还会有人触这个霉头?
楚霄眯着眼仔细辨认了一会,“奕王府……哎我想起来了!听说大晋给咱们皇上送来了一位辅臣,说是有经世之才济世之学。皇上虽还未封他什么官职,但却已经下旨将原先的奕王府赐给他做府邸了!”
哪怕不懂朝政,宁翊也有些惊了,“还有这种事?”
楚霄摊了摊手,压低声音说,“大晋如今就是随便丢来一个人,咱们陛下都只能供着……算了算了,左右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他又扯着宁翊往楼上走,“走走走,你跟我回去。”
宁翊嘴上虽还骂了几句,但倒是没再甩开他。上楼前,他又朝奕王府那头看了一眼,也没有细看,只隐约瞧见一人从马车上走下来后,他便跟着楚霄转身回了楼上。
王府,准确的说是谢宅门前。从前奕王府的牌匾,如今已换成了御笔亲书的谢宅二字。
谢逐身着月白色云锦长衫,袖口领口皆以银线密密地绣着回字符,长发只是高高束起,并未束冠。
他身形修长挺拔,眉目清隽,此刻一手撑着油纸伞立在雨中,衣摆处虽被雨水浸染了少许,却没有丝毫狼狈之态,周身依旧透着温润清逸。
府内,一身着青灰袍服的老者疾步走出来迎他,“老奴姜奉,奉陛下之命替谢公子打理府宅。”
说着便要接过谢逐手里的伞。
谢逐点了点头,却没将伞递给他,径直走上台阶,“有劳了。”
姜奉顿了顿,赶紧跟在他身后进了府。
府内所有仆从已经候在门口,纷纷行礼。谢逐一路走过去,便听得姜奉将这府中概况一一说明,“除了谢宅,陛下还赐了公子家丁四十人,侍婢二十人。”
走到一众侍婢跟前时,谢逐的步子微微顿了顿,眸色微动。
姜奉在一旁察言观色。
这些侍婢都出自宫中,容貌个个都是出挑的,他这阵子特意没将她们分派到各处,就等着这位谢公子来了之后,看看有哪个能入眼的,挑一两个贴身服侍。
“公子,这些侍婢您可要留在身边?”
“不必了。”
谢逐的嗓音仿佛也沾着些湿意,清冽温凉。
“那……”
“何处缺人手?”
姜奉想了想,“花园和厨房,倒是有些忙不过来 ,只是……”
只是尽是些粗活,让这些貌美如花的婢女去做他都有些于心不忍。
谢逐没有再多看那些侍婢一眼,转身离开,“那便打发她们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颜朝是《假如》的后续,但不是一定要看《假如》的。
《假如》里涉及男女主的重要情节,颜朝里都会另外说清楚,笔墨会少一点,但一定能让大家看懂的那种~
第6章
谢宅后院。
“他是魔鬼吗?”
易容后的贺缈穿着一身普通婢女的碧色衣裙,梳着单髻,衣衫上几乎没什么点饰,发髻上也仅仅只扎了根绣带,连簪钗都没有。
“陛下……”
同样易了容的玉歌刚一出声,就被贺缈瞪了一眼,这才连忙改口,“青阮。”
为了打探这位谢公子的底细,她跟着陛下一起乔装打扮混进了谢府当婢女,她化名为青歌,陛下化名青阮。
然而万万没想到,这位谢公子一入府,她们主仆二人甚至连正脸都还没看清,就被轰进了厨房。
“我给他送了这么多貌美如花的美人,这原来放在宫里可都是我赏心悦目的宝贝疙瘩!”
一想到自己的云韶府白白少了近二十个美人,贺缈的心都在滴血。她如此忍痛割爱,没想到谢逐这厮竟毫不领情,连个正眼都不瞧,就二话不说把她的宝贝疙瘩们全都送去做粗活!
他怎么舍得那些弹琴抚筝、吹笛跳舞的纤纤玉手去生火洗碗搬花盆???
“这个不懂怜香惜玉的木头!”
贺缈咬牙切齿,在纸条上刷刷刷记下了谢逐第一样喜恶——不近女色。
玉歌苦着脸,扯了扯贺缈的衣袖,“所以奴婢早就劝您了,随便从锦衣卫里挑几人来打探底细就好了,何必您亲自过来……要不咱们现在回宫吧?”
贺缈当然不答应,“这才刚开始你就打退堂鼓?”
倒不是她多此一举偏要自己试探,只是自从前两年及笄礼上出了意外后,她心里始终存着个疑影,并不愿事事都经锦衣卫一手。
让他们暗中护卫也就罢了,至于其他动脑筋的,她宁愿事必躬亲。
“那您……当真要进那烟熏火燎的厨房吗?”
“…………”
这边两人还在说着悄悄话,厨房里却已经忙开了。
主事的倒是毫不客气,利落地给婢女们都分派好任务,走出来一见还有俩漏网之鱼,便扬声呵斥,“你们俩在偷什么懒呢?!还不过来帮忙生火!”
贺缈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了看身后,又指了指自己,“生,生火?我??”
一盏茶的功夫后,厨房里漫出滚滚浓烟。
贺缈最先从里面冲了出来,一手拉着玉歌,一手随便救了个婢女。
她皱着眉在眼前挥了挥手,挥开那纠缠的烟雾,热不住咳了一声,“咳——”
她原以为自己不会生火顶多顶多要别人多教一会,谁能想到竟差点把整个厨房都给烧了……
玉歌和那婢女也赶紧抬袖掩住口鼻,连连往后退。
这时,厨房里慢半拍的其他人也跟着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被那浓烟呛得直咳嗽,面上尽是恐慌。
主事的那位已经被烟熏得灰头土脸,还临危不乱,不忘指挥手下救厨房。
稍一喘过气,就气急败坏地冲到了她们三人跟前,“谁?!谁干的?!!”
贺缈眨了眨眼,垂首应声,“是我。”
她轻功好反应快,虽是肇事者,却一丁点灰都没沾上,脸上依旧白白净净的,对比其他人的狼狈,更让主事的气不打一处来。
他抬手就想拎贺缈的后衣领,却被她刚刚好一个侧身地躲了开来。
“其他人给我待在这!你给我过来!”
那人收了手,怒气冲冲拔腿就走,贺缈给了玉歌一个安抚的眼神,接着便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谢宅的侍婢毕竟都是女帝从宫中挑选出来的,犯了错寻常仆役也不敢轻易处置,只能将人带到姜奉面前。
姜奉打量了几眼贺缈,念在她原是“宫婢”没做过什么粗活,便也没再罚什么,只让她改去花园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