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缈还沉浸在方才他们两人心惊肉跳的对话里,被唤了好几声才堪堪回过神,耳根微微有些红,“您别笑了,这次大选是为贺琳琅办的,原本就是想为她选驸马。”
这件事上贺缈对晋后倒是没有什么避讳,将她怎么给贺琳琅设陷阱,又是怎么被贺琳琅反套路的事通通说了,惹得晋后幸灾乐祸地笑。
“敢情轰动整个盛京,让百姓们议论纷纷的女帝大选,竟就是个空壳子?”
晋后一边笑一边摇头。
晋帝斥了一声,“胡闹。”
贺缈也知道晋帝会有这样的反应,下意识往晋后身边凑。可尽管如此,她还是没能躲过晋帝的教育。
“你如今年纪不小了,也的确该考虑成家了。早日择选皇夫,也好让民心安定。”
晋帝眉心拧成了一团,“今日我们来的时候,还听说盛京各大赌坊都在下注你最后会选什么人,更有什么雀楼雅集……这种风气为何不严惩?”
“我……”
贺缈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还有前段时间你在信中提到女学女科一事,我原本对女学在大颜的推行很期待,可沿途这一路听来,却发现进展依旧缓慢。听说你不久之前才为女学一事微服私访,难道就一点感悟都没有?”
提及政事,晋帝突然就打开话闸,完全掌控了话语权。
一句接着一句,问得贺缈根本无法辩驳,只能低着头哼几声,声音轻若蚊蝇。
“谢逐那小子,之前在我面前振振有词、对答如流,我原先看他还有些本事才让他来盛京辅佐你。看样子大概是我高估他了?”
“好了!”
最后还是晋后忍无可忍打断了晋帝,“她如今都长大了,当然有自己的打算,你一个敌国皇帝,总是干涉别国内政做什么?”
“?”
晋帝皱着眉朝她瞪了一眼。什么叫敌国皇帝,他们大晋是大颜的宗主国!他怎么不能干涉了?
“棠昭和棠暄呢?这次没有跟着你们一同来吗?”
贺缈终于意识到自己为何觉得耳根清净,原来是没有弟弟们在旁边吵闹,她转头朝四周瞧了瞧。
晋后顿了顿,神色突然变得有些不自然。
晋帝接过话,“昭儿监国,暄儿……自小体弱。”
似是不想让晋帝继续说下去,晋后轻咳了一声。
外面的玉歌突然在门上叩了叩,“陛下,首辅大人派人来通传,问老爷夫人要不要用膳。若是用膳,他已在膳厅备好了酒菜……”
晋后顺势站起了身,“也好,我也有些饿了,咱们一起去吧。”
说着,又伸手去拉晋帝。
贺缈应了一声,同他们一起走出屋外朝膳厅去。
“这孩子有心了。”
晋后路上还不忘夸谢逐,“听说民间下注皇夫人选,他这个新上任的首辅竟和你那位大颜国师五五开?”
贺缈眼观鼻鼻观心,低低地嗯了一声。
因为涉及及笄礼上的意外,而星曜一直都是奕王一党,所以晋帝晋后都不喜星曜,她也没什么底气敢在这二位面前提他。
“你这女帝做的可真是逍遥,我们在大晋都能听到不少你的风流韵事。尤其谢逐,这几个月还真是风头盛。”
晋后对大颜的八卦也是如数家珍,“如何,你对他可有意?若最后真是便宜了这小子,我和你义父岂不是牵了红线?”
贺缈目光有些闪躲,但却避而不答,反而看向晋帝,“义父……谢逐从前可是跟在您身边的?”
晋帝回头,不解地看她,“?”
“我的意思是……在谢逐三元及第前,义父和他可有什么渊源么?”
“渊源?”
还没等晋帝回答,晋后却挑着眉重复了一遍。
她看了看“质问”的贺缈,又看了看晋帝,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面色瞬间变了,“谢逐是你的私生子?”
晋帝反应过来,皱眉否认,“你胡说什么?!”
他对上贺缈,又沉着脸摇头,“不曾有过什么渊源,怎么了?”
贺缈眨了眨眼,状似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没什么大事。只是谢逐曾和我提过一句,说他十年前就与我相识,还能脱口唤出软软这个名字。可我……确实记不起他这一号人。我还以为他曾在义父身边做过护卫……”
“怎么可能?”
晋后一愣,“那谢逐不是玉沧一个茶商的公子吗?”
“这次我微服私访去了玉沧,听到了谢家的一些秘闻。原来谢逐是十年前被谢夫人在路边遇着的,当时他受了重伤,又恰逢谢夫人丧子,所以就被谢夫人带回谢府了。”
贺缈解释道。
“他是这样的身世?”
晋帝有些诧异,随即神色变得稍稍有些凝重,“我竟不知。”
贺缈笑了笑,“我也是无意中知晓的。十年前我还在大晋,除了义父义母身边的人,也很少与旁人接触,所以我以为是义父身边的暗卫之流……”
晋帝想了想,仍是摇头,“这我不清楚。晚些我派人查一查。”
当初他想寻人辅佐贺缈,这谢逐毛遂自荐,说是因为玉沧的尴尬身份使然。现在看来,若是屡屡提及十年前的旧相识,那他当初的所作所为只怕是另有图谋。自己竟成了为他所用的跳板?
贺缈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神情。
他这个义父,从年轻时便有一个毛病,就是不擅说谎,是个极为刚正磊落的人,所以瞧他此刻的神色,应当是没有掺半句假话。
难道,义父当真不知谢逐的底细?是她多疑了?
她收回了视线,目光却无意间从晋后那里扫了一眼,只见晋后似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由问了一句,“怎么了?”
晋后回过神,见贺缈看着她,迟疑了一会却还是笑了笑,”走吧。“
从前软软在大晋的时候,她也专门派人护卫过。棠观那里的暗卫虽然多,但功夫都差劲得很。她实在放心不下,就让自己的人又设了一道防卫。她“年少无知”的时候曾是一“地下组织”的头头,当然,当年那个令大晋皇室都心惊胆战的“地下组织”早已湮灭在所有人的记忆里……
但鼎盛之时,她手下的死士个个武功卓绝,都能在大晋杀手排行榜上排到最前面。听软软这么说起,她怎么总有种直觉,谢逐像是她死门的旧人呢……
看来她回去也要让无暇查一查。
说话间,膳厅已经到了。
为了避免府中下人七嘴八舌乱说话,谢逐特意吩咐姜奉将膳厅里伺候的人缩减,尽量挑了些平常老实的口风严实的,并且对内称晋帝夫妻二人是他老家的长辈。
谢逐候在膳厅外,见他们到了方才迎过来,先是朝贺缈行礼,“陛下。”
随后对上晋帝,却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
晋帝也只是板着脸打量他,心里仍想着他的身份。最后还是晋后出来打圆场,“不必多礼,就称呼唐先生和唐夫人吧。”
“是。”
谢逐颔首,侧过身,望向贺缈。
“那我们进去吧。”
贺缈垂下眼,率先走进膳厅。
晋后朝谢逐抬了抬手,示意他先走一步,自己则落在后头,小声将自己之前的怀疑与晋帝说了。
一听到危楼死门,晋帝的脸色就难看的很,听完更是冷哼了一声,“不必猜了,我看这小子定是你的人。利用我的关系接近大颜女帝,也只有你们危楼,才尽出这种心思深沉之辈。”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晋后笑了,笑得人畜无害。
第69章
贺缈原本已经在宫中用过了膳, 却也陪着晋帝晋后又用了一些。
原本按照规矩, 谢逐身为臣子, 自然不便与这一桌的帝后同席。可晋后却因想着要试探谢逐的底细, 特意邀他同座。
谢逐看向一旁沉默的贺缈, 见她也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才应声在她身边落座。
“谢首辅不必拘束, ”晋后笑, “这是你的谢府, 我们不过是客而已。之前在大晋时, 我只听闻谢首辅三元及第的事迹, 倒是一直无缘得见。没想到这第一次打照面,竟是在盛京。”
第一次打照面是真,但“一直无缘得见”?
晋帝皱眉斜了自家夫人一眼。
也不知道是谁, 听说自己有意给贺缈送个得力辅臣, 第一反应就是问他此人容貌如何,还偷偷摸摸躲在御书房里看了几眼。如今又在这诓骗小辈,胡话信口拈来……
为老不尊。
见晋帝面上露出熟悉的表情, 贺缈立刻反应过来晋后又在胡说八道。
若说晋帝送谢逐来单纯是为了辅佐她,贺缈其实是相信的。但若是有晋后的推波助澜,这目的必然就不单纯了。
义母从不会做对自己无用的事。
也不知想起什么,贺缈微微垂了眼。
“谢首辅是玉沧人?”
晋后笑着笑着, 就状似随意地切入了话题。
因为贺缈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世,谢逐便觉得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更何况晋后不会无缘无故问起这些, 必然是贺缈同她说了些什么。
谢逐眸色微沉,扫了身边的贺缈一眼。
既对他的身世对他的过去好奇,既要派陆珏去到处盘查他的底细,何不听一听他自己的说辞?他明明是要将那些似是而非的梦境和过去全盘托出,偏偏她一个字也不愿听,一个字也不。
他收回视线,嘴角凉薄地勾起,启唇答道,“晚辈也不知。”
“哦?”
晋后挑眉。
“前不久回玉沧,晚辈才得知自己并非谢家长子,实乃十年前被带回谢府的路人,身世不明。”
晋帝蹙眉,只一听便抓到了谢逐话中的关键,“十年前,你应当已是记事的年纪。”
谢逐低眼,“晚辈受了重伤,不记得了,除了……”
话说到这,他突然顿了顿。
贺缈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却听得谢逐改口道,“都不记得了。”
她下意识抿了抿唇。
十年前,失忆,重伤……
晋后仔细在心里盘算着,看向谢逐的眼神愈发诡异,但却没再继续追问下去,而是同贺缈聊起了大晋近些年的趣闻。
晋帝不喜多言,只有在晋后又开始胡说八道时,才会冷不丁开口戳破她的谎话。
谢逐静静地看着这一家其乐融融的场面,却觉得似曾相识无比熟悉。
好像在梦中,他也亲眼目睹,甚至艳羡过……
从膳厅出来时,夜色已深。
贺缈是悄悄从宫里溜出来的,若出来久了,宫中难免不会有人发现,到时暴露了大晋帝后在盛京一事,难免又要引起什么波澜。
晋帝晋后也明白这个道理,不愿让她为难,所以才会轻车便行来盛京,而非以宗主国君王之名入城命她迎驾。
晋颜的关系,若说亲厚那也仅限于女帝与晋帝晋后之间,普通百姓却仍是心有芥蒂。
“不必跟着我们了,去送陛下吧。”
见贺缈带着玉歌朝外走,晋后及时朝谢逐摆了摆手。
谢逐略微思忖,最后还是躬身退下,跟着贺缈往府外走。
“陛下,晋颜通商一事,可要借此机会与唐先生商议?”
贺缈有些迟疑。
的确,她很看重与大晋的通商。可星曜那里……
她想了想,还是摇头,却也没将话说死,“暂且搁下,还不是时候。”
谢逐心里清楚,这话一听便是拖延,很多事就是拖着拖着便再没有下文了。
听薛禄说,女学与通商皆是女帝听了国师之言才被搁置了下来……
谢逐眸色渐冷,面上却不显,“是。依臣看,通商一事可以暂缓,但女学却等不及了。”
“……是么?”
贺缈又有些走神。
谢逐双眼平视前方,淡淡道,“陛下可还记得莲姐儿?”
“?”
听他突然提起莲姐儿,贺缈一愣。
谢逐嗓音沉沉,“微服私访之时,陛下将她诓进女学,并许诺会开设商经算科。金口既开,陛下莫要让她失望,也莫要让这大颜成千上万想要改变命运的女子失望。”
“…………”
贺缈脚下的步子顿住,像是被什么击中似的,眸光微闪。
她侧头看向谢逐。
两人破天荒都没有避开视线,贺缈直直望进他漆黑宛如浓墨未化开的眼底,微微有些恍神,心口像是有什么在冲撞,想要挣脱囚笼。
半晌,她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明日我便下诏。”
谢逐面上的阴云散开了些许,唇角下意识牵了牵,对贺缈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笑容,“好。”
也不知怎的,见他一笑,贺缈竟像是如释重负似的,只觉得从颊边拂过的夜风都转了暖,将她耳根熏得微微有些热。
她也忍不住翘了翘嘴角,可下一刻,又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这样有些不妥,连忙压下唇角,丢下一句“我先回宫了”便落荒而逃。
谢逐侧过身,目光一直追随着贺缈出了门,看着她在马车前自己把自己绊了一下,近乎是手脚并用才爬上马车。
谢逐抿着唇低低地嗤了一声,唇角的弧度愈发扩大。原本已下定的决心又一次有了松动……
马车上。
贺缈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脸,直到玉歌不解地望了过来才反应过来,放下了手,心里却仍暗暗骂了自己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