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你抬抬肩,挡着我都瞧不见的带头了。”
宋简却侧过身, “你别动。”
纪姜低着头,听他说得正色。到当真不敢乱动了。
脖子僵僵地伸在他的手臂下头。手也顿在他腰间。“怎么了……”
“你长白发了。”
“什么。”
向来冷静的纪姜竟然有些慌了。她忙抬起头来,于此同时鬓角传来一丝轻微的扯疼。
“欸……扯疼你了吗……”
纪姜压根没有去顾疼是不疼, 掰住宋简手,果见一丝银白色发丝正被他捏在手指之中。她有些颓然, 松力坐下来,手抓着腰间的裙带儿。低头不说话。
宋简弯腰看向她。
“头一回看你这么在意一样东西。”
纪姜别开的脸去。“从前在意的是你, 如今你在我身边,才会在意你眼中的我是个什么模样。”
说着,她抬起头:“欸, 你再瞧瞧,除了那一根,还有么,还有就拔掉。”
她一面说一面把脑袋又凑了上去。
宋简笑了笑,捧着她的脸道:“哪里还有,再没有了。纪姜,你回去吧,不用在这里守着我。在牢中讲究这些衣物吃食做什么,你太累了,你可是位公主。”
“你也是个体面男人,是我大齐驸马爷,既然我都还活着,就不许你受罪。再有……”
她顿了顿,朝外面看了一眼。黝黑的狱中甬道像一张黑色的巨口。幽幽地散出一丝腐烂肉的恶臭。
“我在你身边,他才不敢借着圣旨要你的命。”
宋简听完她的话,靠着墙壁坐直身子,撑开手臂道:“来,靠一会儿。”
她也没有逆宋简的意思。挪身过去靠在了他的肩膀头。
“你瘦了好多。”
“膈得你靠着不舒服是吗 ?”
“不是,很踏实。”
说着,她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呼吸平匀。周遭传来些狱中人吟诵声,有的人再颂佛文,有些人在读《史记》,《左传》这些大史大书。还有人在叹息,在悄悄谈论前朝的旧年事。
虽在卑微污浊之地,或因实罪,或因莫须有,不得已要在这里了此残生,但他们和当年的宋子鸣和宋简一样。都为自己命运找到了解释,也为自己解决寻到了注解。人和绝命的文辞是一体。文香即肉臭。肉体腐烂后招惹苍蝇,文字绝世后则香飘万年,是以文人不怕死,魂定千秋,才算把一生活完整了。
当宋简和纪姜安静下来之后,这些绝世之前的雅人之声就听得越发清晰了。
不由得,纪姜也张开口跟着一个不知名的老囚吟起一首南冠诗。
宋简低头凝向她。纪姜安然地靠在他的怀中。纤长的睫毛安宁地扣在眼睑下,她嘴唇有些发干,一张一合,喉咙发出声音并不算十分清晰,却温柔安定。其实这个世上很少有女子能够分享士大夫们丧命之前,最后一丝血腥风骨,但庆幸的是,宋简遇上的女人,是纪姜。
她以无双的智慧和柔意,动情地关照了他的‘生’,不仅仅是他的生命,也是他的生活,更是他汲之而乐的精神世界。
正望着她,她的声音却渐渐细弱下来。最后眼睑下竟渗出一滴眼泪来。
宋简并没有冒然抬手去替她擦拭。
“你怎么了。”
“没有,只是觉得,他吟得真悲伤。宋简 ……”
“嗯?”
“你娶了我以后啊……好像一直都有这样的悲伤。”
宋简轻轻将她搂入怀中。“你嫁给我以后,也再没过好过。”
说着,他抚了抚她的头。“我们啊……彼此彼此,但又总觉得是自己亏欠对方多一些,是不是。”
“是啊……”
她一面回答,一面搂住他的手臂:“也是你这个傻子,我都把你害成这样了,你还肯要我,还肯转过身来,替我挡风遮雨。”
宋简侧过头。鼻息便扑到纪姜的耳边。他声音轻而温柔。
“明明是你,在替我挡风遮雨。以后我不在了……你也要有如今气魄和胆量,保护我们和意然的孩子,维护好你大齐的臣民……”
“你别胡说。你……”
纪姜的话还没有说完,门外传来一个狱卒的声音。
“殿下,小侯爷来了。在正堂上说有事与您说。”
这人也是糊涂,不管宋简是何许人也,一下子就能辨出纪姜与邓舜宜的谋划,当着他的面儿,就这么把邓舜宜的名字说出来了。
纪姜抿了抿唇,抬头向宋简看去。
却见他也正看向自己,他虽没有开口问,但目光中已然了疑色。
“我去见见他。”
“纪姜。”
他出声唤她,她却没有回应宋简,头也不回得往甬道深处走去了。
宋简的喉咙有些发哑,明明有话要对她说,却又不知道从哪一句说起。他甚至也明白,纪姜要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是他挡得下来了。从前是,如今也是。
宋简不由得闭上眼睛。
那纤瘦的身影裹在单薄夏裳素纱里映入一片黑暗之中。她还在为宋意然穿素孝,轻裳薄纱如盈满春风的粉雪,温凉皆有,刚柔并济。
***
刑部衙门中。
邓舜宜一见到纪姜便道:“楼鼎显调兵了。”
“好。”
邓舜宜面上有些欣喜:“西北那边也有动静了,杨将军命王沛奔抵云虎关外,地方上的几处兵力都不敢擅动了。”
纪姜心头一动:“王沛……”
邓舜宜点头道:“是啊,纪姜,你府上那位姑娘可算能松口气了。不过,他在军中听说宋意然的死,人是有些莽恨些……在河西郡上,砍杀了刘总兵,但也因此,把那些心怀鬼胎的人给吓住了。我看北方下来的消息说,河西边上几支军队,没有一支敢见东厂派去的人了。”
纪姜殿头。
“那紫荆关呢。”
邓舜宜眼中闪着光,“如今就这个麻烦,现在圣旨下到了的兵部,要求紫荆关调兵死守。紫荆关易守难攻,陈大人在犯难。”
纪姜垂下眼眸。
“逼宫。”
邓舜宜一怔。“你说什么。”
纪姜直凝向他:“之前我们怕强弹劾梁有善,会逼他对万岁不利,这回,让兵部和内阁,借青州战事之危,请求面奏陛下为由,一定要逼梁有善给我开文华殿的门。”
邓舜宜一拍脑子。“好法子啊,如此一来,万岁爷不亲见臣大人他们,兵部就不行调令,让楼将军他们一路畅行,兵不血刃,来帝京屠狗了。他若想再借万岁爷的圣旨调军,就只能让陈大人他们面圣了,逼死他,看他开不开文华殿这个门。”
他一说起来,也点燃了脸上的笑容。
一时欣喜近狂,急着就要出去见陈鸿渐。刚要转身,却撇见纪姜疲倦的目光。突觉自己不够体贴,忙回过身来道:“瞧我,急得很,对了,你一直陪着宋简在牢中,有什么不便之处,一定要与我说呀,我其他的事干不得,在刑部周全你宋大人,还是担待得住得。”
纪姜露了一个苍白得笑。“我没事,你去做你的事吧。至于文华殿的事,有任何不便之处,你都可去寻黄洞庭和李娥,至于我母后,她年纪大了,身子也不好,若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惊动她。”
“好,我都明白。”
说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出声问道:“宋大人还好吗,她知道我们暗中在调青州的兵力吗?”
纪姜笑了笑:“谁知道呢,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也许是不想我难过吧。比起行这些险事,他那副宁可赴死的恩情,真叫我无地自容。”
邓舜宜叹了一口气。“古今一览,宋家这一门,虽没有一个上过沙场,可也堪称忠烈了。”
纪姜点了点头:“所以,我才不肯眼睁睁看着天下辜负他们。”
邓舜宜点点头。“对了,我听说,他腿疾犯得很厉害。前几日,王太医找到我,恳求替宋大人疗疾。”
“你难做吗?”
邓舜宜笑开:“能把你都放在他身边,我还有能有更难做的事情吗,我来安排吧。公主殿下,你也照顾好自己。”
说着,就要往外走,却又听纪姜道:“舜宜。”
“嗯,殿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没有……我是在想,若梁有善的事了结,让你帮我保个媒,我想把七娘……”
“你放心,这事交给我和顾有悔吧。”
他说着,喉咙有些发痒。
“对了,殿下,你上回跟我的说的那件事,我仔细想过了,殿下既然有命,那我一定是会遵从的。等这件事过去啊,舜宜一定请殿下和宋大人来府上喝一杯喜酒。”
说完,他不肯回头去看纪姜神情,生怕自己又会懦弱到应悲伤在她面前落泪,快步走了出去。
一路上,他都在回忆。当年送她回公主府的那一条风雪路。
她面色冰冷得座在暖车中。他迎着大雪跟在她身后。那个时候,他以为宋家是真的谋反,心疼纪姜被宋简伤得那么深,发誓一定要给她全部的温暖。
如今,马奔在一阵一阵的秋风之中。熟悉的道路,熟悉的帝京街景与人物。
唯一不同的是,他终于明白过来,她在暖车之中那悲哀的神色,究竟是因为什么。也终于肯告诉自己,成全他们,让他们一同面对冰霜和风雨,是一件比奉上自己全部的柔情,还有温柔的事。
第114章 尾声(二)
兵部的并内阁的官员聚于丽正门外的消息很快传入了内廷。
少帝那日精神头尚算好, 靠在龙榻上就着黄洞庭的手一口一口吞药。自从窦悬儿死后, 少帝就几乎下不得榻了,噩梦连连, 不是梦见纪姜的惨死,就是梦见有人要谋害自己,一夜一夜的惊醒, 折腾得整个文华殿的人都抠搂了眼睛。
这会儿人到是醒着, 刘妃陪在他身边,正瞧李娥挑拣扒在水里果子。
刘妃子是满十八的岁的姑娘,知人事, 人心也细,瞧着李娥被凉水冻红的手,问道“这天都凉了。万岁爷还吃这种扒拉在冰里的果子,不得伤了脾胃吗?”
李娥回头瞧了一眼少帝, 蹲了蹲身,回刘妃道:“从前殿下在的时候爱这样打发万岁爷吃果子,如今也不知道怎么的, 就劝不下来了。”
刘妃听她说起纪姜,忙压低了声音道:“李姑姑, 本宫听到好些传闻,说什么临川长公主殿下, 还活着……就住在……”
“嘘嘘……”
李娥摁住刘妃的手腕,四下张望一阵。
文华殿的人疲倦得很,一半的人顶着精神侍立着, 一半的小的都半眯着眼睛,鸡啄米似的撑着。到没有人注意她们这一处。
“好娘娘,这话如今在文华殿说不得。”
刘妃道:“我何尝是不懂事的人,家里人让我进宫来,什么都交代了的。可是,我既做了万岁爷妃子,心也不在家里,全扑在他身上了,看着爷这样日复一日的作践身子,叫我如何还睡得着觉。我私下想着,既然还有公主活着的消息,管他是个真假,咱们也该为万岁爷查查不是。”
那边少帝咳了一声。
黄洞庭伺候完了汤药,回头对李娥道:“李姑姑,备的给万岁爷压苦的果子呢。”
“欸,这便好了。”
说着,将手中玻璃盘子呈到刘妃手上。
“娘娘捧过去吧。您刚才问奴婢的话,恕奴婢答不了。奴婢只知道,都过去这么久了,殿下是回不来了。上回,黄公公忍不住提了那么一嘴。就受了东厂的刑。怕是这种没根由的话,在万岁面前说多了会扰得万岁爷将息不好吧……”
说完欠身,弯了弯腰:“娘娘仔细。”
刘妃看着她讳莫如深的模样,又想起入宫时家人教她闭眼闭口的话,心里没谱,端着东西的手也有些颤抖。
黄洞庭刚扶着少帝靠下。
哪知刘妃行得轻,不声不响得已经走到了她的背后。阳光透过雕花的大隔扇门照射到她手中的玻璃盘上,反出冷光来。
少帝夜里才梦了有人执刀要他命梦,这会儿猛地将那梦给想了气来。吓得拼命往黄洞庭身边靠去。“快快……把这个刺客给朕拿下。”
黄洞庭忙护住他:“刺客,哪里来的刺客,万岁爷,那是万岁爷的刘娘娘啊。”
“刘妃是谁……朕不认识她,朕要窦嫔,窦嫔在什么地方……”
李娥跟到榻边,将才还都瞌睡大过天的人纷纷吓醒了。几个灵活的已经去寻梁有善了。
李娥看了一眼出去的那几个人,突然摁住了黄洞庭的手。
“万岁爷,窦娘娘薨了。”
“薨了……”
少帝两眼发直,突然哭出声来: “对啊……姐姐都死了的好多年了。姐姐死了……他们就不要朕当皇帝,都要害朕,对对,都要害朕。快快,快去找梁公公,朕要把这个想害阵的女人乱棍打死。”
李娥道:“万岁爷别急,梁公公去正云门替万岁爷面见百官去了。这会儿回不来。”
少帝一听吓得更厉害,拼命扯着床帐往自个身上披。
“怎么办……李姑姑,你救朕。”
李娥看向黄洞庭:“你愣着干什么,没听见万岁爷的话吗,照做啊……”
黄洞庭看了一眼吓得发傻的刘妃,逼近李娥压低声音道:“万岁爷犯了昏聩的病,你跟着胡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