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看去,就像是他整个人都被笼在黑暗之中。
丁幼禾等了好久,都没见他动,终于忍不住穿过马路。直到她站在他面前,元染才抬起头,仰望着她。
那个眼神,让丁幼禾想起初识的那天,他裹着她家的棉褥茫然抬眼——不明现状,不知前路,孤立无援。
丁幼禾心里钝痛,走上前,一言不发地搂过他,让他靠在自己的腿上。
偶尔有人骑车经过,免不了侧目,她也不管,护犊子似的抱着他,不想让他感觉半点孤单。
许久,元染闷声说:“外面冷,回去吧。”
丁幼禾这才松开手,拉他站起身,却见那张惯常挂笑的脸上没有半点笑容,甚至,还有一丝落寞。
“元染……”
“嗯。”
“他跟你说什么了?我是说颜警官。”
“没什么,”元染半开玩笑道,“教育不良少年罢了。”
丁幼禾蹙眉,“我去找他理论。”
“理论什么?”元染总算露出些许笑意,“他没错,我确实不是什么品学兼优的好人,该教育。”
“你怎么就不是好人了?”
元染微笑,不说话。
换世上任何一个人来评断,都不会说他是什么好人。十六岁之前,骄横跋扈,恃才傲物,脾气暴躁且混迹三教九流之中,十六岁被投入少管所,吃了半年苦,又花了半年树立威信,十八岁离开时被里面那群不服天、不服地的叛逆少年叫一声“爷”。
——说他是不良少年,一点也不辱没。
只是丁幼禾不愿意听。
在她心里,元染做任何事,不过都是为了自保。因为他的生活已经足够坎坷,如果像小白兔那样战战兢兢,还能不能活到十八岁还未可知。
她能体谅,完全可以。
但世人不行,因为人没有太多时间用来理解另一个不相干的人。
除非,你视他为必须。
丁幼禾忽然拉住他的手,一双清澈的大眼里映着心焦,“你不要这样,颜警官他根本不了解你,你怎么可以因为一个不了解你的人的评价而垂头丧气?”
元染被颜梁淮刺得冰冷的心,因为她的话而温暖、柔软。
于他来说,即便从前对陈南,也从未如此上过心。丁幼禾是第一个,走进他心里,甚至,霸占了他所有喜怒哀乐的人。
“我没往心里去,从前在少管所,受过的思想教育可比颜警官这个上纲上线多了,听得耳朵都长茧子,早习惯了。”
这学渣理论……听都丁幼禾哭笑不得。
“虽然满篇废话,”元染嘴角轻勾,“但起码有一句,他说的在理。”
“什么?”
“他问我,除了一纸释放证明,还有什么,能用来爱你。”
丁幼禾一愣,她是真没想到颜梁淮会对元染说这样的话,莫名的,心头窜起一簇火来。她手一松,朝相反的方向走。
元染把人给拉了回来,“要去哪儿?”
“找他,”丁幼禾眉头蹙起,小狮子的模样又回来了,“跟你道歉。”
元染摸了摸她气鼓鼓的小脸,“道什么歉,他就这一句说得还像人话。”
丁幼禾:“……”
路灯昏黄,星辰明灭。
两个人站在路边,风从耳边刮过,撩起丁幼禾的发丝,又被元染轻轻勾回她耳后。
“元染,我没谈过恋爱。”
元染一愣,眉眼微弯,“猜到了,接吻都不会。”
丁幼禾踹了下他的小腿,“……说正经的。”
“嗯,你接着说。”仍是眼角带笑。
丁幼禾瞪了他一眼,但是口吻却异常温柔,“从前也没想过谈恋爱到底应该怎么样,是轰轰烈烈要死要活,还是搭伙过日子、得过且过。”
元染眉宇间的调戏笑之色终于淡去,“那现在呢?”
“后来遇见你,我忽然觉得哪有什么也应该怎样?就这样每天有人一起做饭、一起喂猫,抱着入睡、抱着醒来……就足够了。山珍海味,吃得起就去吃,吃不起就在家里煮火锅。衣服鞋子,整洁保暖就好,有看中的、攒钱去买,这季买不起,就等换季打折——”
她正低着眉眼说得起劲,忽然下巴被人攫起,唇很快就被封住了。
冰冷纤薄的唇瓣,与她厮磨纠缠,吸吮的力道之重,甚至让她隐隐吃痛,却并没有挣扎。她已经习惯了他在温柔中的粗鲁,和在掠夺中的疼爱。
许久,元染终于松开她的唇,鼻尖贴着她的鼻尖,哑声说:“但我不能让我爱的女人跟着我吃苦。”
丁幼禾心里一惊,反手死死攥住他的衣袖,“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像生怕他下一秒突然从眼前蒸发似的。
元染覆住她的手背,“我不离开,幼幼,我只是想把属于我的东西拿回来。”
把属于我的东西拿回来,给你。
丁幼禾疑惑地说:“你的什么东西?”
元染半垂下眼睫毛,语速很慢,“当初南叔把我带回楠都,是当成陈家继承人来培养的。”
丁幼禾很快反应过来,“你是想……”
“嗯,把本该归我的,从那个杀人凶手手里,拿回来。”
丁幼禾不期然地想起坐在轮椅里的“陈南”,那双伪善的眼和涂抹了古龙水也压制不住的恶臭气息。
“你要怎么做?”她问,“我帮你。”
元染双手包住她被夜风吹凉的脸,“我想回家一趟。”
家?京南故居?
“堰山,我出生的地方。”
*** ***
他们准备动身去堰山的那天清晨,天蒙蒙亮,丁幼禾正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刺青店的门被人敲响了。
“谁啊?”丁幼禾问。
但没人答。
她贴在猫眼往外看,正好瞧见肖潇的侧脸,目光看着空气中不存在的某一点。
丁幼禾忙拉开门,“肖潇?怎么这么早。”
从猫眼里看的时候,她就觉得肖潇有哪里不对,现在面对着面,丁幼禾总算发现怪在哪里——肖潇没化妆,甚至没有打理头发。
从他们相识至今,这是丁幼禾第一次看见素颜的肖潇。
“做我们这行靠的就是这张脸和这身子,不好好装点门面不就跟亲手砸自己的饭碗没区别?”当年肖潇是这么说的。
所以哪怕只是从小楼的左边走到右边,她也总是浓妆艳抹,艳光四射。
“你怎么了?”丁幼禾问。
肖潇这才发现门开了似的,转过脸来。
结果把丁幼禾吓了一大跳——她那未着脂粉的左脸上,大片可怕的淤青,眼泡肿着,几乎挡了半个眼白。
“怎么弄成这样?”丁幼禾失声叫了出来。
惊动了里面的元染,他快步冲了出来,看见是肖潇才刚放心,很快就又愣住了。
肖潇也不遮挡脸上的伤,笑了下。
笑容说不出的凄清。
“谁弄的,我去找他算账!我去他大爷的!”丁幼禾抄起门边的竹扫帚,瞬间切换了暴走模式,“你告诉我是哪一个,不打到他满地找牙我不姓丁!”
元染没拦她,只是安静地看向肖潇。
肖潇淡淡地笑了下,按下丁幼禾手中的扫帚,“狗咬了我一口,你还能替我咬回去?”
“话不能这么说……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你啊……”丁幼禾眼眶通红,眼珠子直打转。
肖潇愣了下,撇过视线,“就凭我|干的这一行见不得人,报警都不敢报。”
丁幼禾咬住唇,“那咱们不干了,好不好?你来我店里。”
肖潇苦笑,“这是你第多少次说这话了,我要能来,早来了。”
“为什么不能?就算没法一起飞黄腾达,吃饱肚子总没问题。”
“我如今只是在你家楼里租半边做生意,就已经害你被人街坊邻居说三道四的。如果我真成了你的店员,你想还能有女人肯放自家男人上你这儿纹身吗?”
“总有脑子清楚的客人会来,想那么多干什么?”
肖潇苦笑,拿开了她手里的扫帚,“你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做事不过大脑。”
丁幼禾被数落了也不生气,愤愤道,“起码活得痛快。”
“是啊,起码活得痛快,”她淡淡地笑,因为脸上的淤青而显得有些狰狞,“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透明,像个小孩子一样,喜怒分明。你也是吧?小帅哥。”
被提到的元染沉默不语。
肖潇也不在意,转向丁幼禾,“我要走了,隔壁房子你看着处理,收回来当刺青店也行,租给别人也可以,我不管了。”
“你要去哪里?你的房租还有大半年剩下呢。”
“回家,我弟死了,回去奔丧。”肖潇说得很简单,“多下来的半年房租,就当姐给你的红包,将来你结婚冲进嫁妆里。”
丁幼禾自动忽略了后半句,追问:“你弟——”
“嗯,死了。”肖潇苍白的唇角勾了勾,“住了这么多年医院,药和手术就没停过,现在死了算解脱,挺好。”
丁幼禾一直都知道,肖潇做这行是因为缺钱,是因为原生家庭,但她从没说过具体是什么情况,没想到,是这个。
“以后用不着赚那么多钱,我也不想再干这作践人的烂事。”肖潇故作轻快地说,“所以再会吧,阿禾。”
丁幼禾百感交集。
确实是丧事,可于肖潇来说未尝不是解脱。
她伸出手,抱住肖潇,丝毫不在意她因为淤血而破相的脸有多可怕。
肖潇愣了下,反手拍了拍她的背,“差不多得了,别整这姐妹情深的,我可没你这么凶的妹妹。”
丁幼禾抽抽鼻子,“知道了知道了,你回老家……还回来吗?”
“再说吧,不一定。”
“回来的话,旁边楼我给你留着。”
“留着干嘛?重操旧业啊?”
丁幼禾哭笑不得,“你开个小百货店也行啊,我替你找供货商。”
肖潇闭上眼,许久,睁开,看向站在丁幼禾身后不远看向他们的元染,“你小子听好了,我人虽然不在楠,眼线可都还在。你要敢辜负阿禾,我找人断了你的手脚,听见了?”
元染笑,“那你不如先找人剁了弄伤你的混球。”
肖潇微怔,“你以为我不想?”她冷笑,“迟早的事。”
元染手抄在兜里,淡淡地说:“到时候叫上我。”
丁幼禾回头,看他,然后转身对肖潇说:“也叫上我。”
肖潇脸色变了又变,猛地推开丁幼禾,拎起脚边小小的行李箱,板着脸说:“我赶车,不跟你们闲扯了,保重。”
说完,不等丁幼禾说完再见,她就踩着高跟鞋走远了。
丁幼禾看着她的背影,想起丁止戈去世后的日日夜夜,会带着酒到她家来陪她小酌的肖潇,开着玩笑说要找个像元染一样的小鲜肉的肖潇,暗地里总叮嘱她别吃亏的肖潇……
在最孤苦无依的日子里,是这个不为世人所容的女人,给了她不动声色的陪伴和支持,却把所有伤痛都吞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元染靠在门边,看向已经快要消失在街角的肖潇。
她似乎抬手,擦了下眼,但很快就恢复了那个挺胸抬头的姿势,拐了个弯,不见了。
元染环住身边的丁幼禾,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第38章 撩38下
堰山离楠都不近, 大巴车足足开了六个小时才到。
丁幼禾没来过这样的地方, 嗅着风里的海腥气, 看看从身边走过的皮肤黝黑的当地人,又瞟了眼肤色冷白的元染,“……你真是这里的人吗?”
元染牵着她的手,抬头看路牌,“南叔接我走的时候,我才六岁。”
“难怪呢。”再多待几年,就该被海风吹黑了。
元染凭着孩童时期的一点记忆,好不容易找到开往山村的小巴士,两人坐在最后一排,颠簸得就像坐过山车——随时要被甩出去。
“你后来回来过吗?”丁幼禾看着曲折的盘山路, 路牙子就贴在轮胎边,感觉司机稍一不小心,就会连人带车一起滚下山崖。
“没,”元染神色淡淡,“家里原本只有我和奶奶, 两人都进了楠都,再回堰山也毫无意义。”
“那你……父母呢?”
元染看了她一眼,“妈妈死了,爸爸从没回过堰山。总之, 都没见过。”
丁幼禾喃喃, “对不起。”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 ”元染笑了下, “对我来说都是陌生人。”
丁幼禾偷瞄了他一眼,俊朗的侧脸不带半点感情。
不都说近乡情怯吗?在元染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来。
幸好,元染记忆里的村庄还在,虽然物是人非,到底还留着他家那栋老宅——小院破落,连锁都没有,推门进去的时候,蹲在里面晒太阳的野猫嗖地一下蹿到墙角,绿油油的眼睛警觉地盯着他俩瞧。
一间主宅、一间小厨房,加上个院子,到处挂着蜘蛛网、长着青苔,显然太久无人出入,落败不堪。
“你在院子里等吧,房间里估计脏。”元染说。
“不要,”丁幼禾挽住他的胳膊,“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