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选好角度,挥杆击球,力道不重不轻,球稳稳地向前滚去,正好落入球洞。
姚婧鼓两下掌:“不了解的人,还会以为你天天呆在果岭。”
喻文卿抬头看她:“你过来有事吗?”
“我记得你第一次玩高尔夫,是在那边的练习场,我们俩一起来的。”
喻文卿一怔,没想到她会说起十几年前的这段往事。
“其实我不太喜欢玩高尔夫。一个球必须进洞这件事,对我来说,很枯燥。一个暑假过去了,我打出去的球,别说进洞,能在洞二十公分的半径以内,对我来说都是胜利。”
喻文卿低头一笑:“你的目标感一直很差。”
“但你完全不一样。同是初次握杆,教练只要提醒一句,你就知道要怎么转变挥杆的角度、还有怎么控制力道。”姚婧指了指前方的球洞,“就这种短距离推击,你的成功率一直很高。我刚才在脑海里搜寻,竟然没有你失过手的回忆。”
“我有失过手。”
“很久以前,绝不是现在。现在的你应该不会容忍这样的失败。”
喻文卿看了姚婧片刻,风把她的头发吹乱了,像个鸡窝一样盖在头顶。不,也许是她没梳头就急匆匆来找他了,因为她也没化妆。他把球杆抛给旁边的球童,手套脱下也递过去,然后去抚顺她那坚持要直立生长的小撮头发。
姚婧意外地望着他。
喻文卿说:“你不都说了,我是个不容忍失败的人,那可能容忍邋里邋遢吗?公众场合,多少注意点形象。”
是这几天来难得的温柔的时刻。姚婧哽住:“你在乎我的形象吗?”
“我希望你能对自己好点。”
好客气好疏离。姚婧只能报以同样疏离怅然的笑容:“怎样算对自己好点?”回望会所的廊下,那几位太太的身影都成了小小的点,“有好吃的好喝的,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算对自己好吗?”
“很多人没有你我的条件,这么想这么做,也不过分。”
“那你希望我变成这样的人,一直顺着你,不再烦你吗?”这一瞬间,姚婧觉得自己可以为了喻文卿做这样的人。快三十岁了,她看上去好似什么也没失去,更是什么也没抓住。
无论如何,她不想失去喻文卿。
喻文卿沉默了。
他俩的感情已成碎片,修补已无可能。姚婧从来都是个质问真相的人,怎会对此视若无睹?
她会变成魏凯芳吗?难道他希望她变成魏凯芳,在婚姻的坟墓里度过一生?
他对她的爱要求没那么高,他对婚姻抱持一种可将就的态度,是因为他另有事业可投入,这份事业和感情又可以全然地分开。
但是姚婧,她的生命力就是她的创造力。他们感情好时,她的画色彩饱满,线条流畅;他们感情不好时,她的画多是一种混乱零碎的异样美感。
前者更好卖,后者好似更有艺术价值。
但喻文卿私下是希望她能更快乐、天真地作画。
他曾以为他的爱和包容,是姚婧比起同龄人更璀璨耀眼的力量支撑,但是她今天深凹下去的眼眶,却向他证明,他不过是那只紧箍花骨朵的手。
她一次次地逃离,不是因为不够爱他,而是被他自以为是的爱箍得喘不过气来;然而她又一次次地回来,接受这种被紧箍的命运。
原来真是他错了。
“姚婧,如果我说,我没有你想象中地爱你,现在也不像以前那样爱你,……”
“什么意思?”姚婧打断了他,“你爱上别人了?”
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难开口,喻文卿心情平静地说了一个“是”字。
姚婧又笑了。除了笑,还有更礼貌地表达难受的方式吗?
这三年,不管她如何追问,喻文卿从来没承认他和阳少君旧情复燃。她很想追问是谁?又怕他一点不隐瞒地说出“妙妙”两个字。
那两个字一出口,他们之间再无回旋余地了。
“文卿,”姚婧眯着眼看天空,不知是蓝天衬得云白了,还是白云衬得天蓝了,总之是富有生机的一天,她接着说,“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喻文卿失笑,他也看天空一眼:“怎么来过?”
重新来过,他们说过好多次。每一次都抱着无可动摇的信心。他们太自信,自以为这世界上没有搞不定的事情,更何况是一对本就相爱的恋人?
他们从来不想着去真正解决问题,因为问题说到底是两个人的个性。他们太自恋,谁也不想改;他们太天真,总觉得在这么棒的青梅竹马的感情里,对方要无条件接纳自己。所以他们永远都有恃无恐地谈对方的问题。
所以,一到谈不下去,推倒吧,重来吧。
重来吧,对于无论如何也不想真正分手的两人来说,太有诱惑力。
可下一次,下下一次,他们还是会卡在这里。
“姚婧,我们之间想要和平相处,需要两个都做出很大的让步,但是让步之后,我们就会感到自在,感到幸福吗?”喻文卿摇摇头,“我不相信。不做自己会让我们更难受,更怀疑这份爱的必要性。”
“所以,你转移战场,爱上别人了。”
转移战场?喻文卿想,可以这么说。“这些年开公司,我走了很多弯路,在很多应该及时止损的项目上,没有听他们的劝告,一意孤行,导致公司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资金短缺,也导致了今天管理层股权比重过小的局面。公司一旦上市,就有被竞争对手收购的风险。但我们又不可能不上市。”
“我们不聊公司的事,我一点不在意你那些股权到底能变现多少钱。”
喻文卿看着姚婧,一字一顿地说:“我说的是,这八年创业如果有让我明白什么,那就是不合适的战场不要感情用事,不要留恋,该退出时就要退出。”
姚婧当然明白,喻文卿说的是什么。她只想,男人为什么是这么一个物种,要不撑死了也不说,一旦说出来就这么狠绝。
她紧咬牙关,才能让自己不哭出来。最该哭的时候,她反而不想哭。
“你把我们之间这么多年的爱,都看作一文不值的东西?”
“不。沉没成本。过去已经花的,不可收回的成本。人在理性状态下做决策,不应该考虑沉没成本,而应该看未来可能发生的成本和带来的收益。但是沉没成本会影响人的心态,它会使人眷恋过往的一切,影响人做出正确的决策。”
经济学名词,姚婧似懂非懂。
“沉没?你还是觉得不值得,我是那种无论怎么付出也得不到回报的项目?是不是所有问题在你那儿都可以用经济学来解释?”
“不是,我只是说它应该和当下的决定无关。”
“你要决定什么?我以为你的决定,不论是感情上的,还是公司里的,此时此刻都和我有关。”
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喻文卿叹口气,再走近一点,姚婧那张本就苍白的脸,在清新明媚的果岭之间显得更憔悴。
这个自五岁就认识的小妹妹,渐渐变成他年少岁月的玩伴,变成亲密无间的女朋友,变成心头难以消逝的月光,再变成相知相爱的妻子,变成他心爱女儿的妈妈。到今天,她还停留在他心中。
他为她的难过也感到难过。
“姚婧,我们都是不服管教的人,别再把你的整个心思,都用在我身上。不值得。”喻文卿伸手抚摸她的右脸,“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想把中断了的学业捡起来也好,想接着开画廊也好,想在美国定居也好,……,我保证,我不会再约束你、干涉你。”
“我说过了,我是回来带琰儿的。”
“你呆得开心吗?”
“我听得还不够多吗?他们说我连孩子都不爱,不配……”
“你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你爱我,爱琰儿……”喻文卿打断她,“我知道你爱我们。”
姚婧毫无血色的双唇微微颤抖,喻文卿冰凉的嘴唇已轻轻碰上她的额头:“放手吧,我们不适合捆在一起。我永远爱你,还有琰儿。”
姚婧心中的脆弱正如整块满是裂纹的玻璃,被这声低声细语轻而易举找到了崩裂点,无数的碎弹珠一颗颗由内而外,嵌入血肉和皮肤。
谁听到声响了,谁看到血淋淋一片了。这个世界还是这般明媚温暖。
她想明白了,周文菲是对的。可为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对他能抱有那么强烈的信任感。
喻文卿和阳少君真的没有旧情复燃。今日给她的这一吻和那日给阳少君的拥抱,都是他最后的决断和柔情。
她姚婧,终于也坐上了前任这把交椅。
不,不。待到喻文卿转身坐上球车离去,姚婧才醒过来:我怎么会是前任?他们的婚姻关系起码三年内无法解除,这是几个月前麦格基金的房圣玮亲自和她说的。
既然不能离婚,他怎么可以堂而皇之地和她说——从此以后各过各的?
他从不会因为阳少君,也不会因为吵架或是暴怒,说出这么意气用事的话。
他真的有那么爱周文菲吗?
姚婧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慌张无助袭来,而那个发誓要和她永远在一起的人,乘着球车在山丘间飞驰,只留给她一个决然的背影。
难受到连哭都哭不出来,还想笑,笑她的前半生果真是被自己作死的。
被果岭的阳光晒得乌黑又怯生的球童在旁边站了许久,嗫喏问了一句:“女士,太阳挺晒的,要不要回去休息会?”
姚婧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赤着脚上了车。
第34章
这一年的春节来得早, 走得也早。
元宵节那天,兰蒂斯恢复营业。作为老板的阳少君除了给每个员工发红包之外,还办了场吃吃喝喝的小型联欢会。
袁心悦从隔壁的蛋糕店预定了四款下午茶点心, 每款五份,看上去都很精致可口。周文菲在乳酪蛋糕和抹茶蛋糕之间来回徘徊。
不是她不想吃, 而是过个春节, 她被周玉霞喂胖三斤, 再加上上学期涨的体重, 她已经比刚上大学那会,胖了六斤。
阳少君对蛋糕视若无睹,只端走一杯葡萄酒。
周文菲问:“你不吃蛋糕吗?”她记得以前的阳少君最爱朗姆芝士口味的蛋糕, 今天正好也有。
“早戒了。”阳少君坐在沙发里看时装杂志,看着看着,招呼周文菲过去,“这条裙子怎样?”
是一件无袖的黑色真丝长裙, 除腰间一朵冰蓝色的蝴蝶之外,别无装饰。周文菲直觉太老气,但是阳少君来问她意见,自然说好看, 像好莱坞大牌明星穿的晚礼服。
阳少君笑道:“但我们东方人没有那样的骨架,撑不起来。”她叹口气,接着翻, 问周文菲:“你喜欢什么样的?”
她指了指一件手工绣珠的鱼尾雪纺裙,心想够少女够梦幻了吧。
周文菲点点头:“挺好看的。”
她以前很少接触这类时装杂志, 杂志到手便接着往后翻两页,翻到一件裸粉色的蓬蓬裙,没细看就指着说:“这个,这个好漂亮。”
说完她就回去接着选蛋糕。
阳少君看一眼,果然是赤/裸裸的小女孩审美。她仔细看下面的小字,是知名婚纱设计师的新作。
这个品牌在国内还没有旗舰店(2012年),她当即把这裙子拍照下来,发给一个常年帮她在国外代购衣裙的老友。
“婚纱?”那朋友很吃惊,“喻文卿是打算和你正式结婚?不,他是二婚,你是头婚,不穿粉啊。”
阳少君心正烦着呢,那么多漂亮的裙子,为什么一定要选件婚纱:“不是我结婚,一个朋友要的。”
“哦,可是婚纱要预定,起码三个月。”
“不行,你想办法,三月八号前一定要寄给我。”
“那可能要付加急款。我今天就去店里,告诉我尺寸。”
“2码。”
“婚纱要更具体的。”
阳少君抬头看一眼在长桌边来回的周文菲,她穿的正是店里的工装,于是再把袁心悦叫过去,小声问:“去年周文菲来,给她做工装,有量体吗?”
“有啊。”兰蒂斯走的是高端红酒路线,营业员的打扮就是酒庄的体面,工装都是量身定制的。当然兼职生都是捡前面走的人留下来的衣服穿,但是周文菲不是喻文卿介绍过来的,身份特殊,所以也给她新做了一件。
“把她三围数据拿给我。”
“你要她的……”袁心悦在胸前比划一下,“这些数据,做什么?”
阳少君白她一眼。
十分钟后,袁心悦转发一张照片,上面正是手写的周文菲的各项量体数据。
阳少君舒口气,马上转发给那位代购老友。就这么项简单的事情,她觉得比拿下一张百万的单子都累。
偏偏在长桌那边吃蛋糕吃得心满意足的周文菲,还什么都不知道。
阳少君高声开口:“妙妙,你有十八岁了?”
隔得太远,周文菲没听清,咬住叉子愣在那儿。旁边的琴姐推她一下:“阳总问你有十八岁了吗?”
她赶紧回答:“马上就十八了。”
“什么时候?”
“下个月十二号。”
果然是这样。阳少君冷笑一声,笑自己,你到底还在期待什么?她把手机扔在一边,独自上了楼。周文菲目送她的背影,确实想不明白,何以听说她的生日后,阳少君就突然一幅兴致缺缺的模样。
新学期开学,李晟直接去了新的宿舍,没再回紫微楼502。
宿舍空出两张床位,被塞进来两位交换生,一位来自马来西亚,一位来自台湾。还好,都是华人女孩,没有语言和沟通上的不便。
周文菲多问了新室友几句“你们是怎么交换过来的?”,王丽娜便拉她到一边:“裴师兄下学期就回台湾了,你不会想跟着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