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节里还不很凉,她身上的是沐浴后才换的衣裳,露出精致细腻的锁骨和莹白如玉的手腕,一头黑瀑般的秀发尽数披着,脚上罗袜也未穿一双。这样的打扮虽说不至于失礼,但在天子面前也算得上是衣衫不整了。
涟歌意识到不妥,可傅彦行却似完全没发现到,若让她主动提及,又有些说不出口,便只能希望内间未点灯,在昏暗处他发现不了。
外间忽传来轻巧的脚步声,是莳花回来了,还未进门便道,“姑娘,公子回府了。”
等她回过神来,已看不见傅彦行的身影,这才放下心来。
她之前的想法是亲自把醒酒汤送去给萧洵,可现在的情况也没有把陛下撂在这里等她的道理,便打了帘子到外间吩咐道,“你去厨上看看醒酒汤可做好了,若已做好,便给我哥哥送过去。”
莳萝不疑有他,转身又出了房门。
望舒知晓主子们有正事要谈,便搬了凳子到廊下去坐着,若莳花等再回来,她也可说自己是出来乘凉。
室内静悄悄的,涟歌掀了帘子左看右看,没找到傅彦行的身影,而室内唯一还能藏人的地方,便只有她那张大漆描金嵌百宝山水人物图床,此刻床帘落下,里头黑漆漆的。
涟歌眉间紧紧蹙起,心中忐忑不已,不、会、吧???
她莫名有些紧张,啰嗦着手想去掀床帘,傅彦行却从床尾处层叠挂着的锦幔后出来,瞧见她的动作,心里头一笑。
若不是怕她会急哭,他倒是真想藏她床上。
十八九岁的少年,头一回陷进这样的感情里,又一时得不到回应,自然会想在暗地里谋些福利。
更何况他向来对于想要得到的东西都是势在必得的,而对自己瞧上的姑娘,自然也视为自己所有。知她现在对他无意,可幸好她对旁人也无意,他便愿意耐着性子将小姑娘哄得高兴些,哄得她心甘情愿,同他两情相悦才好。
他没错过她眼底的失望,却故意曲解他的意思,甚至开了个不符合他身份的玩笑,“朕没在里面,你很失望?”
涟歌瞪大了眼睛,不敢确信这话是自天子口中所出。
傅彦行欣赏够了佳人脸上红红紫紫的精彩表情,见好就收,到一排的书桌旁站定。
涟歌跟过去,待看清桌案上的东西,有一瞬间的羞赧——她前几日想画画,又懒得很,一幅人像画了几天才只有半个身影。
她自负画技,分明是不愿让旁人看见这样的半成品的,更何况这人还是皇帝。
她红着脸想去将画收了,被傅彦行拦住,他静静端详画中人良久,却从笔架上挑了一支狼毫,对涟歌道,“磨墨。”
只是很随意的举动,落在他身上也显现出理当然的掌控者气度,涟歌见他这样子竟是起了作画的兴致,忙道,“陛下不是说有事要吩咐臣女吗?”
傅彦行蹙起眉淡淡看了她一眼,涟歌顿时老实了,往砚台里加了点清水,从墨匣子里取了一小块松烟墨握着,一点儿一点儿地在砚台里垂直了慢慢打圈儿,又慢慢地调出浓重淡清焦五色来。
傅彦行向她投去一个赞许的眼色,往浓的那里蘸了点墨,将画上佳人的乌发勾勒出来,再行云流水的几笔,便是一幅海棠春睡图。
观他画的环境,分明是宸阳宫宫中偏殿里的陈设,可他又坏心地将画中美人的五官空出来,反将笔递给了涟歌,“你的画,你说了算。”
她又气又羞,原本她是打算画自己的,可经过一国之君的添彩,又画的是这样的内容,她哪里还敢画,便道,“臣女不敢。”
傅彦行也不强迫她,在一旁的椅子坐下,一手支颐,另一肘搁在檀椅扶手上。那椅子是涟歌平日里放松用的躺椅,底下是有弧度的,他依势斜靠在上,高大颀长的身形放松下来,竟也不显突兀。
涟歌知他是愿意说正事了,乖觉地过去低眉颔首站在不远处。
傅彦行觉得这样的距离有些远了,想叫她再靠近些,可他今日确实做了好些“过分”的事,若再提要求,恐她会恼羞成怒。
他沉声道,“年底先帝忌辰,你抄几本经书给朕。”
他是鬼使神差到萧府来的,先前的“有事要交代”不过是随口一说,现在却是真的想让她抄抄经书。萧洵很快要启程去晋阳,她没有亲兄长在身旁,他还是有些不放心。拘在府中有事做也好。
涟歌没反应过来,傅彦行却表情凝重,半真半假地吓唬她,“你兄长下个月要离京,你一个人在府中无聊,不妨做些积福的事。省得出门被有心人惦记上,坏了朕的事。”
“哥哥要离京?”涟歌一头雾水,“去哪儿?”
傅彦行拧眉,“他如今中了探花,自然要为朝廷效力,至于去了哪儿,你不要过问。”
涟歌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天真性子,明白他的意思,便道,“是,陛下。”
待傅彦行走后,她左思右想心中仍是忐忑,最后还是忍不住去了景止堂。
萧洵刚沐浴完出来,还未睡,见到她倒很惊讶,“怎这么晚了还过来?”以为她是来查岗的,笑道,“我今日未喝多,伯父可为我作证。”
涟歌往榻上一坐,问道,“哥哥要去地方上?”
日期未定之前,他本不算跟家中透露此事,但妹妹既来问,他只能点头,又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自然不能将陛下来见过她之事捅出来,“望舒告诉我的。”
萧洵想起下午傅彦行问的那几句话,颇为意味深长的问,“眠眠和陛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涟歌想了一会儿,十分坦诚,“陛下待我极好。”
见她说话的时候眼神清澈,不带半点不该有的情愫,萧洵才放心下来,陛下太过优秀,他怕她起了别的心思。
“等我离开金陵,请人送你回濮阳去?”留她一个人在金陵,他放心不下。
“爹爹和娘亲过年肯定会回来了,我在金陵里等着他们便是。”涟歌摇头拒绝,她如今领了抄写经书的差事,怎能回濮阳去?
萧洵转念一想,回濮阳去路途遥远,真让她一个人走,他也放心不下,便由她去了,只叮嘱她定要好好待在府里,陪着祖母,莫要随意出门。
涟歌俱都答应下来,这才回去歇息。
莳萝先前准备清洗砚台,但见那画中人的面容还未画完,又担心涟歌回来还要用笔墨,便等着问过再收拾,“姑娘,今日还要用笔墨吗?”
涟歌摇摇头,“不用,洗干净吧,把那画收起来。”
莳花觉得这画画的挺好的,如此半途而废着实可惜,便道,“姑娘何不先画完了再收?”
“不画了,这幅画就是这样子。”
说完也不再看那幅画,进内间去睡了。
却也睡不着,脑中一直响起兄长问的那个问题。
这个问题她先前一直忽略掉了,但细细想来,自她回京,和陛下的几次相处,除了端午那日她没反应过来被吓到之外,其他时候他都是极好说话的,偶尔还会和她顽笑两句。两人就像朋友一样平等的相处,就算那日不小心被她亲薄,他也没有生气。
甚至,他几乎未在她面前显露过天子威严,还派人护着她。
除了他的身份令人胆寒,涟歌甚至觉得他比霍璟还要可亲。
只是,他近来说话做事总爱逗她,令她总也分不清他当时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她哪里知道这正是某位陛下的“攻心计”。目的便是借着报恩的名义按逐步渗透的步骤一点点瓦解她的心房,千方百计投其所好,让她欢心,让她自在,等她习惯和他以这样轻松的方式相处,他想得到的,自然水到渠成,何愁她芳心不系?
过了两日,门房收到帖子,说有位霍姓姑娘邀请府上二姑娘过府一叙。
姓霍,帖子上的地址又是洪恩侯府薛家,涟歌十分开心,知是霍璇上金陵来了,当即亲自写了回帖,命人送回去,约在第二日见面。
为了赴与霍璇之约,涟歌第二日特意起了个大早,吃了早膳,照例去福寿居陪了会儿,便去了约好的知味浓里等。
辰时,霍璇如期而至,和她一起来的还有她薛家的表妹,薛采月。
霍璇依旧一身男装,只是收敛许多,将软鞭藏了,二人几个月不见,自然有说不完的话要讲。
薛采月涟歌也是见过的,但没怎么说过话,经过一上午了解方才晓得她跟霍璇一样是个性子洒脱的,只不过到底长在金陵里,比霍璇又多了三分温婉。
知味浓里除了东西味道好吃,另有人在堂中大厅内表演杂技。几人一边看一边聊,霍璇蓦地想起一事来,便道,“前些日子阮明玉过生辰,也想请杂耍团,可那时候小如意已经离开濮阳了,旁的又不成时候,把她气得不行,要命的是她先前已经放了话出来说有节目,最后还是换了人表演歌舞才算没丢人。”
“她发现我不在濮阳后,是不是特开心?”涟歌有些好奇。
“那也没有……”霍璇仔细回忆下,道,“她自生辰以后便甚少出门,不知在家中做什么,直到我启程来金陵,也没见她出去参加活动。”
阮明玉生在四月底,她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先前阮明玉多多少少会来找她,这些日子却一次也没有,刚开始她甚至还好奇过。
这样的事涟歌不过听完一个耳朵便罢了,她如今人在金陵,也关心不到濮阳里去。
三人出了知味浓,便去金陵城里最大的歌舞坊月半弯去听听曲。
如今歌舞乐伎并非贱籍,歌舞乐坊自然也不全是男性才能去的地方,便说这月半弯,其实是秦淮河边的一座画舫形的五层小楼,修得大气宽阔,每层的廊檐下挂着琉璃宫灯,若到晚间将内里的灯点亮,便灿若星河,是金陵城内不少女子们都会来的娱乐场所。
月半弯里的歌舞乐伎,大多数都是不卖身的,若客人真看上里头的伎师,又得本人青眼,经过考验,是可以直接将人带离月半弯的。
没人知道月半弯的后台是谁,却都觉得他是个妙人,不明码标价的才是最贵的。不少达官显贵风流公子时常来这销金窟,只为盼得美人青睐。奈何自三年前月半弯开门到现在,只有两位姑娘与客人两情相悦,离开了月半弯,因此,反而更惹得客人们趋之若鹜,想成为这万众瞩目的第三人。
三人带着侍女进了画舫,立刻有眼尖的女引路人上前来招呼,将他们带到二楼雅阁去,“几位姑娘来得凑巧,今日我们听袖姑娘将要表演了。”
听袖是月半弯里人气最高之人,弹得一手好箜篌,不少富贵人家的姑娘小姐甚至亲自登门来想向她学习一二,那引路人便以为她们三个是她的拥趸。
涟歌昨日便做足了功课,知道那听袖姑娘要于今日下午献艺,才会特意带霍璇来。她们几人听曲总好过看舞吧。
“今日咱们便好好听听这位听袖姑娘的演奏。”霍璇听了这话,果真生了兴趣。
月半弯的楼梯是旋转而上的,跟着引路人走到二楼门口,恰碰到一行穿着羽衣霓裙的飞天歌姬,面上画着庄严的大妆,怀里抱着琵琶打楼上下来。错身而过时涟歌得以看清她们细若柳蔓的腰肢,和虽穿着清凉,却目光清正,丝毫不含呷昵神色的脸。
许是她欣赏的目光太过直接,那打头之女还含笑与她点了个头。
至雅间坐定,便有侍人呈上新鲜瓜果和上好的毛尖供人食用。她们是吃过午膳过来的,便未再点其他食物,让那侍人去外间候着。
待重新将视线落回一楼的大堂内,才发现原来方才那行人正在表演飞天歌舞。众歌伎们且弹且跳,随着琵琶声起翩翩起舞,举足旋身,神态悠闲雍容、落落大方,彩衣裙裾如游龙惊凤,摇曳生姿,项饰臂钏则在飞动中叮当作响,别饶清韵。突然,那领头的歌伎一举足一顿地,一个出胯旋身使出了“反弹琵琶”的绝技--于是,整个月半弯内为之惊羡不已随际爆出满堂喝彩。
“这月半弯果然名不虚传,连个飞天舞都跳得如此美妙,当得起金陵第一销金窟的美誉。”霍璇确实是第一次来月半弯,不由得称赞道。
舞台上很快换了另一支独舞,乃尽显水乡之柔情婉约的“绿腰”。看客们尚未从敦煌飞天的绮丽梦幻中醒过来,便直接被带进了清美婉媚的江南风光里去。
冲突之美此刻尽显。
下台的歌伎们一路又回了二楼后台去换装。她们今下午只有这一舞,只等晚上才需再登台,但都得将衣服换好了等待雅间的客人点选献艺。
铃兰看了眼记载各雅间对应客人名字的红纸,手上利落地将飞天髻改成温婉的堕马髻,一旁的姑娘们见状都笑着打趣,“看铃兰姐姐这样子,说不定咱们楼里第三位离开的姑娘将要产生了。”
铃兰静静地看她一眼,却是冷淡道,“我哪有那种福分。”
待她打扮好又出去了,那姑娘才又道,“不过是个外来客,也值得她这样宝贝。”
屋内其他人听到,明白她不过是嫉妒铃兰罢了。那外乡人虽说三十来岁,又容貌不显,却是出手阔绰,温文尔雅之人,能成为铃兰的常客,令她们不少姑娘都羡慕不已。
坐得久了,涟歌却觉得似乎被谁窥视一般,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好像端午那日也有过此类感觉,又觉得是因为此间人多,生了幻觉。
便对霍璇道,“阿璇,我去走廊透透气。”
她如今出门皆带着望舒,自觉很安全,在廊上吹了会儿风,对她道,“望舒,我有些不安。”
她往三楼望去,可三楼皆是雅间,每间房之间又用珠帘隔开,从内里可以看清外面,却不能从外间窥测内间。
但越是这样,她才越觉得不适。
望舒调动五识,未发现不妥,但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便建议道,“姑娘若是觉得不安,咱们早些回府便是。”
涟歌摇摇头,她只是觉得不安,但并未下意识觉得害怕,便不忍扫霍璇的兴,“外一会儿便是听袖姑娘的箜篌表演了,咱回吧。”
她不知道的是,对面三楼正对着的雅间内,一个身形高大健硕的的男人抱着臂神色复杂地望着她,眼中是热烈浓重的情绪,双手微微抓紧,直到她转身进了雅间,方才收回视线看向在一旁弹琴的歌伎。
是画了淡妆的铃兰,面上戴着薄纱,露出一双盛满湖水的双眼,与涟歌的有五分相似。
不多时,却有人过来委婉地表示,今日听袖姑娘身子欠佳,原定好的献艺不得不取消,换成了另外一位擅箜篌的乐伎,望贵客们不要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