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棚里气味儿实在难闻,可是现在三人都不敢发出大的动静。殷素月佝偻着身躯趴在木栏后面,很快就听见了打打杀杀的声音,间或老人孩子奔走哭泣的声音。
约莫一个时辰后,外间动静才渐渐平静,几人不敢立刻出去,又等了许久才打开木栏,回到宅子,屋内被洗劫一空。
最近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幸好顾相今日去了郡守那里,家中别的孩子早间跟林姨娘出门了。她听到风声,藏好孩子才赶紧回来找殷素月和青青。
南夷郡百姓生活虽然贫困,但和如今岭水之南的那些城镇比起来,已经好太多。那里如今民不聊生,百姓无家可归,除了大量流向南夷,还有部分被逼的做了山匪。
晚间顾相回来的时候一直愁眉不展,最近大雨连绵山洪常有爆发,他虽忧虑,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
与此同此,千里之外的京城,歌舞升平,夜夜笙歌。
武安侯府的书房里,言域一手摩挲着两片刚摘的红枫,一手正落上书信的最后一笔。他搁下笔,等到墨迹干透,将红枫连同折好的信笺一同封好,恰逢沈元夕入内。
“公子,信王殿下安全离开九云山了,无人发觉。”
“如此甚好。”言域站起身,将手中书信递给沈元夕,“你派人快马加鞭送去南夷。然后与我去东海,即刻启程。”
沈元夕接过信,问道:“公子要离开京城?”
言域皱了皱眉,“并非我要离开,而是如今东海沿岸水患严重,皇上派我去赈灾。”
听到此,沈元夕也一样眉头深皱,东海水患严重,可是如今宫中却越发奢靡,皇上闭目塞听,对大臣的谏言充耳不闻,说的烦了,才做做样子,比如派武安侯去赈灾。想到一事,沈元夕忍不住道:“听闻皇上最近又昭告天下,广选秀女入宫……”
“此事先不用管,皇上沉溺女色由来已久,正好这事让他腾不出空,信王殿下安全无虞。”
言域在房中踱步,府中各处都是衣香鬓影的舞姬丽人,笙歌不停。白日里只有这间书房是安静的,如今终于可以借赈灾一事离京,有种即将要挣脱牢笼的兴奋,他忍不住对沈元夕道:“我在信中与阿月说了此事,我先去东海,然后去南夷,终于可以见她了。”
沈元夕也笑的明朗:“公子定会得偿所愿。”
第70章 相见
风雨如晦, 鸡鸣喈喈。
南夷之地的深秋虽来得迟, 伴着日暮原上平地乍起的夜风还有这连绵三月不绝的秋雨,也依然冷的彻骨。
林姨娘在偏殿哄孩子入睡,里间一片安然。正堂后是这座简陋宅子里唯一的书房,还是当初顾淮南专门为顾相隔出来的。
现在正堂的门也悄然紧闭,侍女青青站在廊下, 冷的轻轻跺几下脚, 但她依然没有离开, 不时抬头看木窗那里微暗的烛光,心里焦急。
晚间老爷从郡守那里回来, 就将大小姐喊去书房, 到现在都没有出来。大小姐看不见, 但青青却是看见了老爷眼中的沉重与不同寻常。大公子最近又去了岭南,青青只是担心, 会不会大小姐又做了什么事惹老爷生气,再被处罚。
里间书房内,顾昭在书案前来回踱步,说是书案, 其实是一方掉了漆的桌子,但上面却摆满了名目繁多的书卷, 他瞥一眼跪在地上的殷素月, 有些烦躁。
这丫头从始至终不说一句话, 就跟哑巴了似的。
最终, 他只得摆出父亲的威严, 在书案后端坐,语气严厉:“为父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殷素月晚间淋了雨,如今又在地上跪了快一个时辰,整个小腿都凉嗖嗖的没有知觉。她之所以一直不说话并愿意跪在这里,只因此事太过荒谬,但却又是顾昭提出来的,她态度诚恳却也表明立场。
如今顾昭拿出作为父亲的威严,殷素月稍微动了一下麻掉的小腿,语气淡然:“父亲,恕此事我不能答应。”
“你这是忤逆不孝!都怪我平日将你惯得无法无天!”顾昭听她一开口就是忤逆,顿时一阵怒火升腾,随手在书案上抓了一本书砸到殷素月头上。
有些硬的书棱磕在额角,不大一会儿,便有温热的液体滑下来,殷素月也没抬手去擦,仍是跪在那里,语气平淡却坚定:“我不会入宫。还请父亲想想别的办法。”
“这是最快且有效的办法!”顾昭急怒,一甩袖子从书案后走了下来。
殷素月沉默片刻,温声道:“父亲,我知您心系天下黎民,处江湖之远仍忧庙堂之事。如今皇上沉迷享乐致百姓于水火,可是送我入宫,我也并无十足的把握得他宠幸,况且我与他从前还有旧怨,万一败露,祸及家族。”
“妇人之见!”顾昭痛斥,转而放缓语气,仍是耐心劝道:“从前你母亲与我说你体质特殊,这一生只能找对你忠贞不二的男子,否则成亲后男方有性命之虞。这几年我也是费心为你找这样的男子,可不及找到,山河破碎,国将不存。如今唯有你进宫得皇上宠幸,才能挽救万民于水火。大义当前,家族兴亡,倒是小事了。”
“父亲!”殷素月惊叫一声,她不能接受这样扣在她身上沉重大义凛然的责任,诚然,岭水之南的百姓流离失所,山河破碎,君主昏聩,可是将救万民于水火这样的责任放在她一个十六岁的女子身上,她觉得可能她的肩膀太脆弱,担不起这样的重任。
殷素月跪在那里,在这样沉重压抑的话题面前,她已经不能如六年前刚穿来那样随意轻松吐槽并大声叫唤:你这是道德绑架!
虽然她看不见那些苦难,可也还有知觉感觉,最近在南夷郡,切身体会了国之不存,家族难兴的无奈。
“父亲,虽然朝廷昏聩,可是大启国从来不缺浑身是胆的热血儿郎,我亦不愿去做这样的红颜祸水,哥哥这些时日一直在留意将士收编,皇长孙殿下也不会一直在九云山,还有数不清的赤胆忠贞之士……我虽是女儿身,若要出力,那也是光明正大的方式,我宁愿上战场,宁愿去学医……”
“你……你……”顾昭听着殷素月言辞凿凿,第一次知道这个女儿除了性情死倔之外竟还这般伶牙俐齿,这哪里有一点闺阁女儿该有的端庄贤淑。
他气道:“你口口声声说你要出力,可你眼睛瞎了,除了进宫还能做些什么,枉顾家国危难,旁观袖手,我顾家没有你这样贪生怕死的女儿!”
殷素月沉默良久,正要说她并非贪生怕死,可却忽听扑通一声,随后就是顾昭沉痛的声音,“我愧对先帝嘱托,如今国难当前,为父代天下黎民百姓求你了。”
“父亲!”殷素月吓的一声惊叫,连忙伸手摸索,前方顾昭跪在她面前,她颤抖着去扶,可顾昭根本不愿起来。
殷素月实在没有办法,只好道:“我答应你,但能不能成功我却不能保证,父亲先起来。”
*
今日是第三天了,明日就是各地秀女入宫的时间,殷素月烦躁不已,三日前她为了不让顾昭跪她才答应入宫。她能理解顾昭在如今局面之下,作为一个忧国忧民赤胆忠心的老臣所要做的事。如他所说,大义当前,家族皆是小事,个人荣辱更是不值一提。
可她始终不认为一个国家的兴亡要靠牺牲女人,何况沉溺于权势的男人们从来不会在女人身上花费过多心思。
答应此事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知道言域在京城,只要见到他就能商量出别的办法,自己就算去到京城也不一定会入宫。可是晚间的时候青青刚给她读了言域最新派人送来的信。
言域此刻在去东海的路上,不日便会来南夷。如此一来,她明日不能去京城。
殷素月坐在床上,手上捏两枚红枫,她始终拿不定注意。青青送晚饭进来的时候,她腾的从床上坐起来,按住青青给她端碗的手,小声道,
“青青,咱们逃吧。”
“大小姐……”青青下意识往门口看看,她既然给殷素月读信,自然是知道言域不在京城,而这几天,她也知道了老爷要送大小姐入宫之事。
青青赶紧放下碗,去把门关上。
两人商量接下来的事宜,可无论怎么看都算不得乐观。现在天色已晚,外面还在下雨,尤其是两人骑术一般的差劲儿,前几年殷素月眼睛能看见时和青青一起学的。如今用来逃命,勉勉强强够用,这一路到东海,路途遥远,可能半路还有流民劫匪。可是不走,明早就得去京城。
趁着天黑,青青去厨房拿了些能带的馒头包子,殷素月翻出几件厚衣服带上。凄风冷雨里,两人就这样悄悄摸出门。
唯一的一匹马栓在牛棚里,是平日顾昭去找南夷郡守代步之用,现在两人头上顶着衣服骑在马上,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跑。
衣衫尽湿,两人也不敢停,沿着官道一路向北,行至下半夜终于筋疲力尽,两人才下马在附近的村落找避雨之所。
*
近千里之遥的东海之滨,风浪漫卷,大雨瓢泼。
此时在漆黑的官道上,一队黑衣人雨夜疾行。
“公子,雨太大了,咱们暂且避一避,明早再赶路吧。”沈元夕看着前方衣衫湿透的言域毫无停下的意思,忍不住提醒。
身后一队护卫皆黑衣湿透,在大雨里无声向前。
“快到东海了,明早必须赶到郡守府上,我先与他交代相关赈灾事宜,灾银随后就到。届时你留在此地坐镇,我去南夷。”
言域速度不停,只是侧头与赶上来的沈元夕交代。
沈元夕知他心系殷姑娘就不再劝,一拉缰绳加快速度朝前赶路。
一夜疾行,终于在第二日天蒙蒙亮的时候到了东海之滨。
大雨连绵,沿海的居民早已撤到城中,言域驱马进城,直奔郡守府,一队侍卫紧随其后,人人衣衫如洗。
府中小厮开门的时候战战兢兢,几人入内,当地郡守还香梦正酣。下人去叫了几次没有回音,言域等的不耐烦,直接起身走到那郡守卧房门口,一脚踹开了门。随后便是女人的惊叫和滚下床的郡守,一迭声道“侯爷饶命。”
言域从始至终脸色都算不得好,他此刻心急如焚,这一路南下,越往南沿路流民越多,将近这一年他被拘在京城无法出来,虽知道外间百姓遭难,亲眼见了才发觉灾情比想象的严重,那么再往南呢?他不敢细想,不知道阿月现在怎么样。
可接下来的一件事直接让他踹翻了府内客厅的桌子。
沧陵江上唯一的一座由北往南的永宁桥被洪水冲垮了。
沿江大堤岌岌可危,再加上此地靠近东海,海水倒灌,更加重河堤负担,所有撤退及时的百姓现在大批往城中赶来,更多的是猝不及防被洪水冲走就此丧命。
一时之间,满城灾民聚集。而此刻最危急的却不是流民聚众,而是永宁桥塌,雨势仍不停歇,海边巨浪滔天。
如此下去,恐怕这座沿海城郡最终被洪水吞噬。
府里侍卫来禀告灾情的时候,郡守刘大人一脸茫然惧怕,斥道:“再去给我查!”转而才想起武安侯在此,顿时吓得面容失色,正准备跪下求饶,言域一把拽住他的领子,阴冷地瞪着他:“赶紧召集城中所有能用的人手,青壮男人都跟我去沿江大堤,老弱妇孺留在城中。你若再敢偷懒,我即刻拧下你的头。”
刘大人顿感脖子一痛,传闻这位权倾朝野的武安侯,杀人如麻,茹毛饮血。如今这煞神来到府中,能保住命就不错了。刘大人不敢惹他心烦,连应两声脸色苍白的下去准备了。
沈元夕也第一时间看出情形危急,带上一队护卫率先跟上言域出城,往沿江大堤赶去。
*
风雨中焦急赶路的殷素月和青青,一路遇上的都是流民,从离开南夷到如今已过了三日,先前匆忙中带的干粮早已吃完,饥肠辘辘的两人只得坚持忍耐。
殷素月看不见,青青在前方骑马,走的是宽敞的官道,几乎没有什么曲折,每过一个城镇,两人会停下歇息片刻,然后青青和人打听到东海还需多少时候。
可打听到的消息却不容乐观,此地距离东海还有两日路程,但所有听闻她们要去东海的路人皆震惊不已。
“现在东海沿岸灾情最重,听说百姓都撤到城中了。”
“我有从北边投奔来的亲戚,说沧陵江大堤也快冲垮了,好多人被洪水冲走。”
“听说朝廷派武安侯赈灾,唉!这不雪上加霜吗!”
“是啊,祸国殃民的奸佞之臣,赈灾事假,贪了那点银子事真……”
“奸佞误国,民不聊生,现在苍天都看不下去降下惩罚……”
“……”
青青不敢再问下去,那边大小姐虽然没有说话,可是脸色越发青黑。
“即刻赶路,后面不再停下来歇息,尽快到东海。”殷素月说完就摸索着爬上了马背,青青连忙跟上去。
殷素月心焦不已,言域现在肯定是在东海,不知他那里情形如何。
*
沧陵江大堤上,言域正带领一群青壮男人拿着各种农忙工具,热火朝天的往堤坝上填土,城中所有的年轻男人全部出动,甚至这中间还有许多十几岁的少年,他们从各处抬来石块沙土加固堤坝。
一整天的抢修之后接下来就是在原有的桥墩上埋上沙袋,又找来船只和浮箱,准备在江面上临时搭建一座浮桥。
*
两天之后,殷素月和青青赶到沧陵江南岸,筋疲力竭的两人刚到城中,满城皆是早先从江北过来的百姓,如今永宁桥坍塌,他们回不去滞留江南。
不光是江南,江北城中的百姓也同样如此,他们中也有许多人是前些时候从南边过来,因为桥塌了不得不滞留江北。
不过好消息是听说江北那边正在修建浮桥,很快便可通行,一时之间,人人兴奋,现在沿江两岸的百姓翘首期盼,都等着浮桥修好到对岸去。
青青也带着殷素月挤在这群人中间,只等浮桥修好第一时间过去。
终于在傍晚时分迎来了浮桥修好的消息,此时雨声渐小,人群密密麻麻往江边走去,这期间青青一直拉着殷素月,两人跟着人流而行。
青青心急,而殷素月又看不见,此时江两岸都是等着过桥的百姓,第一波百姓踏上浮桥的时候,言域也在人群里,他的身后还跟了沈元夕和战战兢兢的郡守刘大人。
如果殷素月此时能看得见,她不定不会在此刻过桥,临时搭建的浮桥实在不易承受太多人的重量。而言域心急如焚,只想第一时间过去,根本不去管可能出现的万一。
可这万一真真切切的发生了。
两边百姓同时踏上浮桥的时候,还不等到桥中央,原本连载一起的浮桥被压下水,片刻绷断了绳索,成块的浮箱瞬间飘走,不少人直接掉进了江水里,眨眼不见踪影。
此时江面一阵哀嚎尖叫,混乱中人们只得去抢那些四处飘散的浮箱。
言域在桥榻的那一刻就踩住了一只浮箱,随后拉住了掉进水里的沈元夕,只是一直跟在身后的郡守刘大人不见了。
桥这边,原本青青拉着殷素月,可是桥榻那一瞬,太多人顷刻摔到一起,眨眼两两相握的手被挤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