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合不禁笑了,将诸人留在身后,独自上前,一道风迎面扑来,江叡将她揽入怀中。
“弦合,我想你……”他酝酿了许久,终于挤出这么一句话,说完又觉得意犹未尽,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搜刮了一顿,还是这么一句:“我想你。”
弦合莞尔,蹭了蹭他的胸膛,说:“我也想你。”
夕阳在他们的身后没入山峦背面,夜幕降临,远方却有万家灯火,盈盈洒洒,明亮而温暖。
江叡拉着弦合进了昭阳殿,如同献宝一般摸了摸墙壁,眼神透亮:“弦合你看,这是椒泥涂的,还有这个……”他从箧柜里端出鎏金漆盘,上面放着凤鸾祎衣和赤金头面,“这是皇后凤袍和首饰,我让织造坊做的,怎么样?”
缕金线的衫袍在他面前被徐徐展开,点点金光若流星绽开,却不及他眼睛里的神采半分。
弦合突然想笑,“临羡,你好歹是做过皇帝的人,不至于这么……”她拧着眉思索了半天,还没想出一个合适的词来描绘他如今的样子,却已被他揽进了怀里。
他将额头抵在她的脖颈处,呼出的温热气息顺着衣襟钻进去,声音里带着缠黏的温柔:“那怎么能一样,从前我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没有人与我分享,如今我有你啊。”
“我想将这世上最好的都给你。”
弦合转过身踮起脚与他额头相抵,含笑道:“凤鸾祎衣和首饰都不是最好的,最好的在这里。”她抬手搂住他的脖颈,“我早就已经得到了。”
江叡眼中如有一汪温煦春水,凝睇着弦合,许久,有些古怪而暧昧地靠近她,手抚在她的腰上,柔声道:“不如我们……”
“母亲!”尖细的声音随着哒哒的脚步声传来,敏敏撑着小短腿跑过来,抱住弦合的腿,笑嘻嘻道:“这里好大,比王宫还要大。”
落盏和秦妈妈停在幔帐外,是紧随着敏敏进来的。
江叡在心里哀声叹了一口气,仍旧小心翼翼地将敏敏抱起来,无奈地看向弦合,却见她鬓颜如漫上桃粉嫣红,笑得风情万种。
*
将弦合和敏敏安顿下后,江叡并没有太多时间与弦合互诉衷肠,还有一桩事等着他处理。
齐协好处置,如前世般将他下狱处决,齐家视他如灾星,避之唯恐不及,根本不敢替他说话。
难办的是顾宗越。
裴夫人跟着弦合一块来的,见了江叡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哭,等哭够了就开始念叨延乐,说她年轻守寡,多么可怜,好容易另嫁却又所嫁非人,一通哭诉下来,仿佛什么错都是别人,落在延乐身上唯有不公的命运和遇人不淑。
江叡在心底冷笑,却又恍然发觉自己全然没有了上一次袒护织絮时的为难和纠结,心底一片平静,丝毫不起涟漪。
人的心是不能被反复伤的,伤的次数多了只会变得麻木。
他出声止了母亲的絮叨,只道他想单独跟姐姐说几句话。
偌大的乾阳殿里,曲水流觞,更漏流陷,却又好像尘外净土一般安谧。
延乐走进来,默然站在殿上,许久不言。
“我以为姐姐是有话要跟我说的。”江叡只有先开口。
延乐默了许久,才道:“放了顾宗越吧,我与他和离,一切罪责我来承担。”
江叡唇角轻挑,他这个姐姐惯是这样的,将自己的亲人护得严严实实,甚至到了不分是非的地步。
“什么罪责?”江叡笑问:“谎报军情?打压朝中重臣,还是……谋害魏王?”
“不!”延乐猛地抬头,“我们不知道齐协的阴谋,还以为……”
“以为什么?”江叡收敛了笑意,多了几分严厉:“以为他只是想害伯瑱,以为这只是他和余家的私人恩怨?姐姐,顾宗越脑子不灵光,你就没细想过吗?从山越人作乱,到顾宗越率军入靖州,凭他齐协能做得了这样的安排?若是与人合谋,那么对方费如此大的周折会只是为了打压伯瑱?”
延乐脑中一阵空白,她已被利益算计冲昏了头脑,从未细想过这些事,不……或许她想过,她该想,只是将侥幸在心里无限放大,盖过了本该有的理智。
她抬头,两行清泪落下,流露出仓惶和无助。
直到此刻,直到诘问自江叡的口中而出,她才意识到她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
江叡深吸了口气,将声音放平缓:“我知道,姐姐一直觉得我在你和弦合之间偏袒了弦合,在织絮和余家之间偏袒了余家。可你有没有想过,织絮犯了那样的错,差点害死了陵州太守的长子,若你不是我的姐姐,若织絮不是我的外甥女,你们能有今天的日子吗?余家会那么轻易地放过你们吗?”
“你以为弦合心里不恨,以为伯瑱心里不想杀了织絮?他们不再追究,不是因为如圭没死,而是因为你是我的姐姐。”
“你可以从韶关回来,可以嫁给顾宗越,可以和织絮享受尊荣,甚至可以在差点杀人之后全身而退,你该知足了。你所受到的冷待,所受到的诘责,你该好好的反省是因为什么,而不是将过错都按在别人头上。”
他顿了顿,看向泪如雨下的姐姐,突然觉得疲乏,“你是我的姐姐,不管你做错了什么,我都会宽恕你,这一次比上一次好,没有一个缠绵病榻,生死不明的如圭,你可以带着织絮回陵州。”
延乐问:“那顾宗越呢?”
江叡道:“他是武将,谎报军情,构陷同僚,桩桩件件自有律令,等候处置吧。”
延乐屈膝跪在江叡身前,泣道:“他都是受了我的蛊惑,他是无辜的,临羡,不,王上,你饶了他吧,他真得是个好人……”
门外内侍低声道:“余太守求见。”
延乐止了哭泣,隔着泪眼朦胧无助地看向江叡。
江叡只道:“让他进来。”
余思远甫一进来便看见延乐跪在一边,满脸泪痕,他顿了顿,只当没看见,转而向江叡道:“臣是为顾宗越而来。姐夫带人去救时听家人说齐协本想杀余家满门,是顾宗越拦住了他。臣不想为顾宗越求情,只是据实上报,该他承担的他承担,不该他承担的也别冤枉了他。”
延乐怔怔地看向余思远,“你这是为什么?”
余思远没看她,眼中是一片空影,淡漠道:“我还想知道夫人所为到底是为了什么。”
延乐重重地跌坐了回去,满是讥诮与茫然,是呀,她是为了什么。
*
巡检司拟出了责罚,依律罢免了顾宗越的全部官职,流放琼州。江叡终究还是循了私,将流放抹去了,准他以白丁之身回陵州。
倒是顾长安,在知道了一切后羞愧难当,非要辞官,江叡拗不过他,准了他所请。
五月初七,江叡正式在乾阳殿登基,昭告天下,改国号为初庆。
他拜陆偃光为相,封余思远为上将军,统领天下兵权。
次日便是封后大典,在祈康殿典仪落成后,弦合回内殿换下繁冗沉重的礼服,而江叡则留了余思远说话。
“伯瑱,我有一事想问你。”
江叡斟酌了一下,从御阶上走下,到他身边坐,“你为何不将家眷接到长安?”
余思远低下头沉默了一阵儿,英朗俊逸的脸上如蒙了秋尘般,宁静而沉谧。
“顾宗越虽然干了一件糊涂事,可他的出发点是好的,大魏不能再有外戚之乱了。”他笑了笑,仿佛对自己有一天成为了曾经无比憎恶的外戚而觉荒唐。
“我接下了上将军的虎符,只是觉得若我不接,你会给别人,而我认为大魏不该再有上将军了。”
“将兵权收归廷尉府,虎符归陛下亲掌,撤销上将军一职,这才是维护皇权的最好方法。”
江叡被他说得沉默了,过了许久,才哑着声音问:“那你呢?”
余思远笑了:“我回靖州老家啊,陪夫人,抱女儿,顺道再跟我那冤家爹和大伯父斗斗法,日子美着呢。”
江叡道:“其实你也不用回靖州,我封你个异姓王当当,差不多也就跟江勖平起平坐吧。”
余思远摇了摇头,笑道:“你可饶了我吧,扒拉扒拉史书,哪个异姓王有好下场了,弄不好最后还得带累我余家宗族……”他戛然住口,因为幔帐勾起,弦合正站在后面,沉凝而平静地看着他。
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的表情跟江叡出奇的像,他腹诽,真他娘的天生一对。
第83章 大结局
余思远的视线在弦合和江叡之间逡巡了一番,风轻云淡地笑道:“你们别这样,我不过是想回靖州,你们若是想我了可以去看我,别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弦合从幔帐后走出来,褪下了刺绣繁复的祎衣,只剩了一身柔软缎衣,束腰垂袖,如一曲流水般荡着质地优良细腻的润泽,柔韧的垂在脚边。
她咬住下唇,目含幽怨:“你就是想走……”话还没说完,先带了哽咽。
江叡起身过来搂住弦合,手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肩胛,寥作安抚。
余思远看着弦合,目中安恬柔暖,仿佛可以融化一切,可以温暖一切。他瞥了一眼江叡,上手把他扒在弦合肩上的爪子掰开,一把推开他,转而将弦合拥入怀中。
“弦合,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要好好爱自己,答应我,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要先为自己打算。”
一边的江叡趔趄了几步,堪堪站稳,翻着白眼斜睨余思远,终究是站在了一边,没上来跟他抢。
弦合靠在兄长的怀里,只觉眼发涩,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将要溢出的眼泪忍回去。想要开口,却觉喉咙梗滞,什么也说不出来。
只有默默地点了点头。
余思远抚着她柔韧细腻的发丝,像小时候逗弄爱哭的她一样,温柔地笑了笑:“你长大了,该过新的生活了,这个世上并没有不散的宴席,你不许哭,相信哥哥,过几天就好了。”
说完,眷恋不舍却又决绝地将弦合松开,二话不说往外走。
弦合下意识地想追他,想拦住他,可是脚边如坠了千钧万担,拖拽的她总也迈不开步子。
*
举朝上下都没有想到,新帝登基之后的第一道圣旨竟是废黜上将军一职,将兵权辖制收归廷尉府,虎符由天子亲掌。
江叡册封余思远为永安公,迁居靖州。
举朝哗然,唏嘘之余却也体会到了天子清除外戚的决心。
因此新朝分封格外顺利,有余思远的例子在前,各家勋贵都格外乖觉,举朝一片寂静,分封犒赏便在一片寂静中完成了。
余思远看似走得随意,走得洒脱,却也在无形中帮江叡威慑了朝臣,助他迈过了一道大坎。
他离开长安那天特意谁都没说,只一匹红鞍雕马,一支草鞭,神清气爽地疾驰奔出了长安城,到了百十里亭。
柳枝柔韧,宛如新裁。
万俟邑等在百十里亭,见余思远过来,忙扯着缰绳跟上,道:“伯瑱,我同你一起回去,你让伯母替我相门亲事呗。”
余思远笑道:“你留在长安,有你表姑母照拂,什么样的高门贵女娶不上,何必巴巴地回靖州。”
“快别提了。”万俟邑苦着脸道:“我那表姑母心气高,总也不安分,我思量着她身边的党羽都被陛下收拾的差不多了,也就剩下我,等我走了她大概就能沉下心来过几天安稳日子了。”
余思远唇角含笑,只在一瞬有种微妙的感觉一晃而过,恍惚中似乎有什么悲怆而伤慨的记忆涌上心头,只是一闪而过,全然抓不住。
回过神来,初夏的光芒落到身上,和沁而温暖,带给人无限的满足。
仿佛刚才只是经历了一场短促的噩梦。
梦过无痕,落在现实里的唯有圆满和平静。
他的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平静,这一路走来,他荒唐过,混帐过,可终归他没有负了谁。
是呀,这个世上他谁都没有辜负,只除了他自己。
*
余思远走后朝中武将便重新洗了牌,所提拔的大多是跟随江叡南征北战多年的有功之臣,职责和官名都是陆偃光亲自拟定,公允之至,恰当之至,全然不需要江叡多费心。
他尊自己父亲为太上皇,母亲为太后,修缮了行宫供他们居住。而袁太妃则跟着被封为晏王的江勖出去辟府独居了。
本来袁太妃还有几分不甘,可无奈身边党羽凋零,就连这唯一的儿子也对夺储不甚积极,被逼急了,还朝她嚷嚷:“娘,咱有多大能耐吃多大碗饭成吗?你看我是那块料吗?”
袁太妃忿忿至极,可愤懑过后也无可奈何,只有慢慢地认了命。
江叡倒是谨慎,在登基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放松对袁家和齐家的监视。袁家倒是好说,只是齐家近来出了些波折。
齐协被处死,齐世渐被流放,而齐世澜则上表辞去了官职举家安居越州。
他们将卫鲪带在身边,如累代孤苗那般的看护,直到最近沈昭愿探来消息,说是卫鲪走失了。
说是走失,可他的衣物行李都被一同带走了,全然不像是被人掳走,倒好像是自己走了。
江叡了然,笑道:“昭愿,你派人去一趟越州摄政王墓,守在那里兴许会有收获。”
果然,过了没几天沈昭愿红光满面地报,他们看见卫鲮和卫鲪去祭拜了摄政王,而后兄弟两结伴一路往南郡去了。
江叡心想,卫鲮虽然在最后关头被萧善皓逼走,可他毕竟已做了萧氏子孙该做的事,在王朝末日拼尽了全力挽狂澜,虽然最终以失败落幕,可大厦将倾非一人之力能阻,这本是大势,他心中也该没什么遗憾了。
旋即摇了摇头:“好了,昭愿,卫氏兄弟的事就不必再过问了,由他们去吧。”
他处理完政事,踏着暮色回了昭阳殿。
殿中查放着新剪的桂花,细碎淡黄的花瓣密匝匝长在枝桠上,热闹却又不显得张扬,微风拂过,还带着沁人心脾的香气。
就如现在的日子,温和静好。
腰间一紧,被人从身后抱住。
江叡一诧,摸着弦合放在自己腰前的手,“你怎么走路一点动静都没,吓我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