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无亲族相助,内无恩宠傍身,日子过得可想而知有多艰难。
后来长安要求诸侯派送质子,薛冉立即就被扔了过来,跟江勖一样,在长安一待四年,日子过得拮据狼狈,从不见蜀国派人来看,就跟没这个人一样。
同是质子,江勖难免生出些同病相邻之感,偶尔接济一下薛冉,反正对他来说也是举手之劳。
每次从他那边回来,他都得在碧瓦飞琼的檐下感慨好一会儿,心想,这么比起来他那三哥还算可以……
只是跟薛冉接触了几次,万俟邑就来找他,说是不能再去见薛冉了,周帝忌讳质子之间相互勾连,为此很是不快。
江勖深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果真没再去见薛冉,而且还很安生地在家里待着,没出去游曳访艳。
谁知这样,徘徊在别馆的守卫反而比往常多了好几倍,用了银子一打听,原来是周帝得知他陡然间收敛起了放浪形骸,觉得他要酝酿什么阴谋……
江勖对着墙骂了好几声,恢复起他纨绔子弟的本性,依旧日日出入秦楼楚馆,喝的酩酊大醉回来,这样,周帝反而放心了。
因而他过了四年醉生梦死的日子,而且是心安理得地醉生梦死。
这一夜,云散山月高,落花碾入尘泥,幽静的小院里弥漫着轻郁花香。
他拢了拢衣袂,由小厮搀扶着晃悠悠地进了屋,陡然见屋中坐了三个壮汉,戴着草笠,遮住了半边脸,对着烛灯各自沉默。
万俟邑从内室出来,胳膊上勾着两个包袱,见他回来,道:“收拾行李,华阳君,咱们该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江叡:我一定得接我弟弟回来……
众臣:主公兄弟情深,让吾等感动。
江叡:这小兔崽子在长安太能花钱了,再让他待下去非把家败光了不可。
甲乙丙丁:……
第79章
江勖这些年被酒色熏染得厉害,因此脑子也不甚灵光,看着万俟邑凝重的眉目,反应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醺醺然的酩酊之意顷刻间消散了大半,他感觉自己舌头打颤:“那……那怎么……怎么回去?”
桌前的三个大汉倏然站起,冲他抱拳:“华阳君放心,我等奉王上之命,必定护送您安然归魏。”
在长安游荡了四年,凡事高调张扬至极的江勖,离开时尤其低调。
他们几人化妆成樵夫,躲避开看守的禁卫,在天刚刚亮时便踏上了回大魏的征途。
*
江勖逃离长安,使大魏和大周之间最后的粉饰消失不见。江勖甫一踏上魏地,江叡便宣告天下,正式点兵开始伐周。
因为顾宗越所部被靖州作乱的山越军队困住了,而北疆突厥又虎视眈眈,疑与大周串谋了起来,为防腹背受敌,江叡派余思远率兵北御突厥,而他自己则率军南下直捣长安。
临出征前夜,裴夫人非要宿在王宫里,拉着江叡哭哭啼啼:“临羡,你说,你这一走又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江勖一回来袁夫人就又嚣张了起来,你也没个儿子,万一……”
“母亲。”弦合及时打断她:“王上此战必定旗开得胜,没有万一。”
裴夫人抹了抹泪,点头,抽抽噎噎地说:“突厥虎视眈眈,长安又占据王脉,你可千万不能轻敌。”
江叡抱住母亲,含笑道:“您放心吧,得胜之日我迎母亲去长安当太后。”
裴夫人道:“我也不稀罕当什么太后,只要你平平安安的,一辈子待在陵州也行。”
话音落地,江叡愣怔,神色惘然,为这前后两世极为相似的话。
他这母亲贪图安逸富贵了些,耳根子软了些,有时又爱斤斤计较,可不论什么时候,前世还是今生,总是将他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最渴求的不过是他平安。
心中感念,握着母亲的手诚挚道:“我一定平安,再不会让母亲为我伤心。”
裴夫人忍不住又掉了几滴泪,却也知道出征时哭泣实为不祥,强自将剩下的咽了回去,又嘱咐了江叡几句,见弦合一直守在身边,知道他们夫妻也有告别,便借口累了,早早地去偏殿歇息。
她一走,殿里就显得骤然安静下来。
熏炉中点了安神香,极清淡极醇,化作雾霭飘出来,缭绕在绡罗纱帐间。
江叡上前将弦合揽进怀里,道:“你要答应我,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王宫。”弦合心中一动,仰头看向他,漆黑的眼眸中如有瀚海般广袤,似乎能将一切纳入其中,他慢慢地说:“或许这天下已经太乱了,厮杀不止,腥风不息,可我能保证,这王宫之内是一片安全的天地,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拼尽全力护你和敏敏周全。”
他用羽翼在这乱世里为她遮出一片安宁祥和的天地,在其中可以平静而无忧地等他归来。
弦合突然觉得,所谓的离别伤怀、所谓的前景担忧通通都翩然远去了,有这样的江叡在,她没什么可忧、可伤的,他若能平安归来,她便陪他下半世山河岁月永不弃,他若不能平安归来,她必拼得一切力气带敏敏逃出去,若逃不出去,死也没那么可怕。
她拥有了这世上最好的爱人,又有什么可遗憾的。
*
丰乾十一年魏王率军南下,直逼京都长安,长安之内火速集结起军队相抗,大战在即。
来自长安的奏报几乎日日都能传进王宫,弦合每隔一两天会将留守陵州的上将军顾长安召进来大体地问上一问,然后便是哄着敏敏入睡。
这样一来,日子倒也没那么难捱。
突有一日,从靖州快马加鞭送来了一个食盒,驿官道是弦合的母亲亲手做的,要送与她品尝。
弦合奇怪,家人自从去了靖州,她与母亲只通过几封书信,从未互送过东西,这冷不丁的母亲怎会想起要千里迢迢送她点心?
将剔红木食盒掀开,里面一张天水青瓷盘,上面整齐码着形态各异的乳黄糕饼。
月牙,蝎子……
弦合笑了笑,心想,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亏得母亲能捏出来。
她漫不经心地将食盒盖上,突然,脑中一根弦颤了颤,触及了心底某个角落,掀起来一个缥缈却渐渐成型的念头。
第80章
外面清风伴云,檐铃逐莺,是花开锦簇的安宁之景。
弦合将盒箧的提竿攥在手里,直到连缀处因为受力过猛而发出岌岌可危的嗡嗡声,她陡然将手松开,剔红的木器上洇下一团汗渍。
落盏拂过帷幔,看着弦合的脸色,有一瞬的迟疑,但还是说道:“上将军来了。”
新蒙的薄茜纱外站着威仪赫赫的顾长安,弦合又将事情再回想了一遍,觉得自己没有猜错,而召见顾长安是当前最正确的决定。
顾长安由侍女引着进来,刚躬身要行礼,弦合道:“上将军不必多礼。”
随着她的话,落盏搬了一张凳子过来,而后鞠礼退下。
两两相对,弦合却又犹疑了,迟迟没有说话,顾长安觉出异样,抬头看向弦合,道:“王后有话但说无妨。”
因为从前织絮一事,顾余两家一直算不得亲厚,虽然有陈豫从中调停放下了恩怨,可到底是心有芒刺,只能维持表面的和谐而达不到私交的程度。
顾长安为上将军多年,深谙朝堂世情,凡事拿捏的极有分寸,就算私交不密,可该有的场面总是要敷衍的。
弦合斟酌了片刻,转而笑问:“也没什么要紧,只是想问问,姐夫在靖州境况如何,可肃清了内乱?”
顾长安一愣,他倒是没想到弦合会问起顾宗越,在心里过了几遍,中规中矩道:“廷尉府前些日子收到奏报,还有些煽动闹事的余孽尚未伏法,宗越还得在靖州耽搁些日子。”
面前久久无回音,他抬头看去,见弦合的脸上浮现出极为微妙的神情,看似平淡,但实则内蕴精光,视线探究的落到他身上,像是要剖析表里探寻出一份答案似的。
察觉到他的观望,她温雅迤逦的面容也并不见什么波澜,只若平常,淡然道:“既然是这样,那也是急不得的事情,只希望姐夫一切顺利,早日凯旋,大魏江山还指望他呢。”
顾长安一头雾水,只觉弦合怪异的很,不解地看她,她却已无深谈的兴致,将视线收回,面露疲色,道:“有劳上将军跑一趟,想必国事繁忙,我就不耽搁您了。”
顾长安彻底被她弄糊涂了,踟蹰着不愿离去,而落盏听到动静极为乖觉地上前,抬了胳膊将他向外引,他犹豫片刻,不得不跟着落盏出去。
弦合隔着茜纱看他的背影,虽近花甲,可常年戎马锻造出脊背挺直的形态,每行一步都如踏着鼓点,稳健而有力。
这老将军消失在连绵宫阙之间,渐渐的,她自心里生出些惋惜之感。
送走了顾长安,弦合又召了陆偃光。
江叡此次出征并没有将陆偃光带在身边,而是让他入廷尉府为官,总领军务。因为一部分军队被余思远带走御突厥,一部分军队被江叡带走攻长安,剩下的寥寥可数,这一官职也算不得肥差,淹没在权贵云集的治所,实在算不得显眼。
面对陆偃光,弦合自然不必弄玄虚、布疑云,可以与他开门见山。
“我怀疑齐协和顾宗越勾结在了一起,这次顾宗越驻军靖州不归,恐怕是有隐情。”
陆偃光刚坐稳,双手扣在膝上,缁衣缎袖翩然垂洒,显得仪态舒雅而温隽。闻言,他猛地抬头,神色复杂地看着弦合,默了片刻,问:“王后如何得知?”
弦合沉溺在心事中,没有察觉他反应的古怪,只道:“母亲给我送了一盒点心,乳糕被捏成了月亮和蝎子的形状,我思来想去,只有这一种解释,她是要向我报信,顾宗越滞留靖州,与齐协勾结在了一起。”
她回想之前江叡对她说的齐家动向,越发觉得自己猜测的是对的:“王上曾对我说过,定威将军齐世渐频频往来靖州,这样一来事情就能连贯起来了……”
她面露疑色:“可他们到底在谋划些什么呢?顾宗越滞留靖州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陆偃光端坐,胳膊翻上,握了握拳,又摊开,如此反复几次,他道:“王后恐怕是多心了,此乃朝政军务,自有文武朝臣操心,不会出什么大乱子的。”
弦合一急:“我怎能不担心?哥哥率军去了韶关,而临羡又去了长安,万一他们有阴谋,祸及哥哥和临羡,那……”
她戛然住口,电光石火之间灵机一闪,猜测道:“顾宗越迟迟不归,便只有派哥哥去韶关北御突厥,大魏分兵两路,可供临羡调拨用来攻伐长安的军队就大大减少……”她感觉脚步幽微,一步步接近真相:“前些日子我在陵州看见了卫鲮,哥哥又说查到有突厥人和长安来的人在赌坊里密会,他们,他们……”
他们相互勾结,布了一套迷魂阵,实为削弱江叡的实力,可前些日子探子来报,长安布防甚是松弛,总共加起来不过三万人,江叡因此轻敌,将大半军队让余思远带走,而自己只带了五万人去攻长安……
她大惊,霍地起身:“姐夫,不能再耽搁了,我们务要尽快调兵去襄助王上,长安那边可能不止三万人。”
陆偃光坐的稳当,秀眉微拧,极为难的模样。
弦合惊惶道:“我刚才试探了上将军,他应该对顾宗越的所作所为不知情,廷尉府还有一些驻军,需要上将军令才能调出,我这就再宣顾长安。”
“等等。”陆偃光站起身拦住弦合,他眉宇舒缓开来,俊秀的容颜上带了丝丝无奈,似是放弃了什么,喟叹道:“不必有上将军令,王上临行前已将虎符交与我,必要时我可调派廷尉府驻军和越州新军。”
弦合一愣,怔怔地看陆偃光,他青濯的面容上一派宁静沉着,她不很确定的回想,好似他自一踏入承光殿便是沉静的,不管她的猜测多么可怕,都不曾在他的脸上见过丝毫慌乱。
他刚才说江叡临行前已将虎符交给了他……
她嘴唇轻颤,“你们早就知道?”江叡将虎符给了陆偃光,而不是顾长安,就等于越过上将军的职权而令军务旁置,这样说来……
“临羡早就知道顾宗越滞留靖州另有阴谋,所以他防着顾长安?”弦合觉得匪夷所思可又贴合了情理:“若是这样,那么哥哥带走了大半军队去御突厥也是假的,你们全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人,为什么?”
陆偃光垂落下眉目,“顾宗越滞留靖州许久,分明是有异常,可那边迟迟未示警,齐协又与威远将军走得颇近,王上和伯瑱担心,你们的父亲和大伯父一时糊涂,受了齐协的蛊惑。”
“告诉你只是让你也跟着心烦煎熬,如今这样的情形,就算是知道了也不能有任何动作,必须保持风平浪静,等王上和伯瑱到了长安,才能攻其不意。”
弦合只觉脑子里空了一瞬,迟滞延缓的反应了许久,才领会了陆偃光的意思。江叡和哥哥是怀疑余家已经倒戈,怕她担忧,才瞒住她……
“不可能。”弦合沉定无比地说:“这盒点心虽是以母亲之名送来,但母亲常年吃斋念佛,不问世事,她不可能会知道这样的军情秘闻。就算被她知道了,全家人必定将她看得严严实实,不会让她有机会向我报信的。”她深吸了一口气,笃定坚毅道:“这盒点心能送到我的手上,那就只有一种解释,这必是集余家全家之力艰辛发出的预警,我的家人,他们一定身不由己,被看押了起来。”
不然,不会以如此隐晦的方式来向她示警。
陆偃光倏然握住弦合的胳膊,他是文弱书生,可这一计力道却如铁铸般箍在弦合的胳膊上,将多年习武的她困于方寸之间。
他的声音浑厚而沉定,一字一句道:“王后,不管实情如何,目前只能以大局为重,要以王上的伐周大业为重,你……就当不知道罢。”
如有暮钟翁翁地在耳边敲响,敦厚沉闷的声音一圈圈荡开,令她有些晕眩。她甩开陆偃光,愣愣地跌坐在榻上。
她终于明白江叡和哥哥为什么要瞒着她,知道了又能如何?大战在即,必须要保持表面平静以麻痹敌人,只有这样,大魏的胜算才能最高,只有在敌人以为奸计得逞而我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才能以最低的代价攻下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