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叡眸中弥漫开沉冷:“只能说明他早有防备,且在陵州城中还有内应。”
弦合轻咳了一声,顾不上什么斟酌词句了,“临羡,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她重新弯身趴在案几上,靠近他,道:“我刚才在街上看到了卫鲮,虽然他乔装改扮,但我觉得应该不会看错。”
殿中一阵静谧,江叡的脸上浮现出探究的神色,眸中如弯出一道钩子,泛着冷粼粼的光。
“所以……你刚才坐立不安,欲言又止,就是为了这个?”
弦合被他看得发怵,只觉后背一阵森凉,涔涔入骨,她抿了抿唇:“我就是不知该怎么说……临羡,你先不要与我生气,还是想想该怎么办吧,可不要让齐协再和卫鲮勾结起来,酿出前世那样的大祸。”
江叡将胳膊搭在膝上,前倾了身子仔细端看她,“我要是把他杀了,你看怎么样?”
弦合眨巴着眼看他,一片澄澈无辜看入一片冷怒骤雨中,像朵不涉尘埃的小白花,底气不足地呢喃:“你杀呗,关我什么事……”
她害怕江叡时总是不由自主缩了脖子,连高挺秀致的鼻子都缩皱成扭曲的形状,一颤一颤的,偏一双盈盈瞳子不肯服输地直盯着江叡,闪烁着碧潭似温软怯懦的光。
江叡心里的怒气疏散了许多,仍旧不舍气,指着她恨恨道:“他偷偷摸摸回趟陵州都能让你碰上,你们还真是缘分不浅。以后少出门,别有事没事往外跑。”
这就是翻篇了的意思,弦合捉摸了捉摸,爬着绕过案几,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直接扑倒在他怀里,枕着他的膝,抱着他的胳膊问:“那你说怎么办啊?卫鲮回陵州难不成真是为了来找齐协?他都已经是中山王了,何必再去搭理一个齐协?”
江叡将自己的胳膊硬抽出来,转而揽着弦合,双手交叠合于她的胸前,道:“长安的探子来报,卫鲮自入长安后便与晋王萧善皓来往密切,这个萧善皓向来视大魏为眼中钉,知道当初卫鲮在魏地的渊源,派他回来有所阴谋也说不定。”
弦合也知道萧善皓,前世兵临长安城下,连天子都举诏外降,偏偏这个萧善皓不甘心,登上渊台,放了一把火,将自己和大周十三代帝王的牌位画像全烧成了灰烬。
当时江叡执缰在长安城下,望着渊台的熊熊烈火毫无恻隐,道:“烧了也好,省的魏军进城无处安置这些牌位。”马蹄踏着尘土缓缓而入,他瞥了一眼低眉顺眼的周帝,又生出些惋惜:“萧氏只这么一个烈性男儿……”
现如今这个烈性男儿开始绸缪布置,显然不知要酝酿些什么阴谋。
弦合思索着说:“你刚才说齐协跑了,现在不知去向。而卫鲮也是从长安偷偷摸摸来的,估计着也得躲躲藏藏度日。这两个人都不像是能给对方依仗庇护的,你说,他们为什么能藏得那么严实,到现在都没被发现?”
身后一阵沉默,江叡恍然道:“多亏你提醒,这齐协逃窜多日,卫鲮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来我治所,官府竟毫无察觉,这陵州太守是干什么吃的?”
……弦合心想,她搬起石头砸她自己不够,还把她哥哥也砸了……
幸而江叡只是说说,没想认真计较,不一会儿就将话头转了出去。
“前几天姐姐来说,织絮在静水庵里病了,那里陋室素食,她很不习惯,每逢她去看织絮就跟她哭闹,她实在没办法就想将织絮接回来。”
弦合把玩着腰间垂下的红缨丝绦,气若浮游地‘哦’了一声。
江叡摸了摸她的脸颊:“我已跟姐姐明说过,接回来可以,但不准她进王宫,更不准她靠近你和敏敏,姐姐都答应了。”他见怀中迟迟无回应,低下头拿下巴蹭了蹭她毛茸茸的鬓发,喟叹道:“这到底是别人家的孩子,想惯着想纵着,我们都说不出什么,左右以后的苦果她自己尝就是。”
弦合恹恹地点了点头,可心底纷乱繁杂,说不出的烦躁。她倒不是较真到要去跟一个孩子论是非长短,只是近来好些事都赶到了一起,让人隐隐不安。
*
秋去冬来,又是善辅司最忙碌的时候,今年多郡大旱,收成惨淡,灾民四处蹿涌,善辅司请上命推行了赈灾方略,为灾民发放过冬口粮。
方略是按照年龄男女来拟,壮年男子可领口粮十斤,女子五斤,老人三斤,幼童两斤,诸如此类……本来是合情合理的,可不知怎地,民间起了谣言,说是朝廷将给山越和汉人的赈灾口粮区分了开来,给山越人的不仅分量不足,而且都是掺了沙子的粗粮,根本无法下咽。
起先善辅司没当回事,本就是无稽之谈,且忙于赈灾已是焦头烂额,谁还有功夫去理这些无聊人的是非长短。
可万万没想到,谣言愈演愈烈,听上去颇为逼真,因此引发了多地山越与汉人的纷争纠葛。
等传入江叡耳中时,已隐隐有了不可控制的趋势。
丰乾十年的春天,风信台拟出了新的税收赋略,试先在治所推行。江叡忙于整顿新军和铺陈接下来的伐周举措,随手指了太常府去平定山越与汉人纷争,顾宗越领兵出陵州,一路如破竹般顺利,捷报频频传回,可自从进了靖州,便开始失去了音信。
江叡正在心里犯嘀咕,沈昭愿带着齐家的消息来见他,道:“正如王上所料,定威将军齐世渐自齐老夫人死后便一直以各种借口滞留越州,近来似乎与靖州那边联系颇为密切。”
陈旧的兵法竹简自他手中哗啦啦落到案几上,他瞳眸幽邃,抬头看向沈昭愿:“靖州?”他本来是想将齐世渐和齐协一窝端了,彻底绝了后患,可没成想齐协从他的手里逃了,并且就此了无踪影。连弦合偶然在陵州街头遇见的卫鲮都成了惊鸿一瞥,无论派出多少密探暗卫,再寻不得他半分踪迹。
他不知这里面潜藏着怎样的阴谋,思来想去,暂且放齐世渐一马,留着他,若是照着前世的轨迹,在齐老夫人死后他必不会安分,若是有动作正好顺藤摸瓜。
可……他把手伸去了靖州,那里又有什么值得图谋。
思绪一滞,他突然想起顾宗越带军进了靖州,已许久没有音信传回。
第78章
靖州远边防、寡战事,历来是太平州郡,且所辖山越人并不多,不论从哪方面看顾宗越所部都不该耽搁在那里啊。
江叡沉思不得,只有知会风信台向靖州发一道诏令,命顾宗越速速禀报戡乱详情。
他与沈昭愿另商议了些琐碎事,侍从来禀,说是陵州太守余思远求见。
江叡额角的穴位冷不丁突突跳了几下,些许不好的预感毫无征兆地袭来,心没由来的慌乱,他强摁下去,将余思远召进来。
余思远阔步而入,向江叡鞠过礼,又与沈昭愿颔首示意,道:“属下来报,在陵州发现一些可疑之人,臣不敢隐瞒,特来向王上禀报。”
江叡最先想到的是卫鲮,距离弦合在街上偶然看见他已有数月,莫非他还滞留在陵州?
“在顺平坊的一家赌坊内有人寻隙闹事,巡检司派人去拿,发现了一些突厥人……”
“突厥?”江叡和沈昭愿蓦然惊诧,他们近来忙着对付山越人,忙着应付不怀好意的大周,竟忽略了北疆的宿敌,确实,近来突厥过分安静,安静的有些反常了。
“巡检司自忖事关重大,不敢擅自行动,便报到了太守府。臣命人暗中查访,查到那些突厥人寄居在赌坊里有些时日了,且和长安来的人颇有些交往,臣为防打草惊蛇,没有惊动他们,只派了人暗中盯着,先来禀报王上。”
突厥,长安。这出戏可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江叡掠了沈昭愿一眼,道:“你先下去吧。”
沈昭愿揖礼告退,殿中只剩下江叡和余思远。两人关闭殿门,令禁军防守,商谈了足有三个时辰,余思远从含元殿出来时,见天边彤云晕染,灰蓝色的底幕上漫开极为秾艳的五彩斑斓,夕阳失了刺目的光泽,温和地渡下彩光,悄然落到院中的葳蕤花树上。
日头落到了西殿的檐顶,已隐在了重瓦下半面弧线,不消多时就会完全落下,那时黑暗降临,再升起时已是新的一天,新的天地了罢。
他走后没多久,江叡便召了丞相袁修入谒,他将毫笔放在洗砚池中涮了涮,笔尖饮满了水,厚实饱满的箍在一起,蘸起墨来亦格外服帖。
在奏疏批了几个字,他抬头看向袁修,平静道:“孤想将华阳君接回来。”
接回来?袁修一愣,最先想到的是:怎么接?长安肯放人吗?
他抬头看向江叡,见他俊逸英朗的面容隐在暗昧处,神情温止,似乎将全副心神都凝在了面前的奏疏上,显得有些冷淡。
他突然明白了,心不由得跳如擂鼓,感觉全身热血倏然往脑子里涌,他压低了声音道:“王上若打定了主意,臣立刻去办。”
江叡握笔的动作稍滞,似是有些意外,含笑看向袁修:“丞相赞成孤的决定?”他历来行事稳妥,本以为会费一番周折来说服,没想到竟如此痛快。
袁修捋了捋腮下白须,皲皱的面皮上浮掠出几许笑意:“王上既然如此决定,必然已经思虑周详,臣赞成……”他面容恬静,忽有几分邈远疏阔,道:“臣已老迈,拖得残躯为王上尽这最后一份力,而后就该告老还乡了。”
江叡一怔,忙道:“袁相何出此言?孤从未嫌你老迈……”
袁修笑道:“臣承王上多年不弃,已心满意足。只是如今大魏人才济济,不乏青年才俊,臣忝居高位,实在心中有愧。不如趁早退位让贤,臣瞧着风信台副使陆偃光才学禀性都属上乘,实为丞相之选,臣后继有人,也能走得安心。”
江叡品味着他的话,不由得一笑,不再劝慰,只嘱咐了他些许要紧的事宜,便让他回去了。
殿中悄寂无声,透过篾竹窗格看出去,暮色已淡淡陇起,如同在翠竹薜荔之上蒙了层灰纱,将漫天烟霞搁在了灰障之外。
他突然觉得心里孤落落的,笔尖之下摊开的奏疏还等着他的批注,却已没了兴致和耐心,将笔扔下,起身出了殿门。
承光殿里已燃起了晚烛,将深重的殿宇映得熠熠亮亮,甫一迈进,便听吧嗒吧嗒的脚步声轻悄袭近,一低头,见敏敏攥着拳头懵懂地仰头看他,粉嘟嘟、如玉琢的面上带着不加修饰、淳朴天然的微笑,含糊不清地叫:“爹……”
他弯身将敏敏抱起来,温柔宠溺地点了点她的唇角,“你母亲呢?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话音刚落,身后的幔帐被掀开,落盏端着冰瓷碗紧步追出来,口里念叨着:“再吃最后一口,小郡主……”乍一抬头,看见江叡,忙躬身揖礼。
江叡抱着敏敏,掠了落盏一眼,道:“不必多礼了,弦合呢?”
落盏回道:“王后回太守府了,靖州那边的堂妹议亲,余夫人一定要姑娘回去一趟。”
堂妹?江叡抱着敏敏坐下,额间微微皱起,细细思索了一遍,靖州那边还有与弦合走得近的堂妹吗?
正疑惑,正主回来了。
弦合拢着墨绿的薄绸披风,抱着缕菱纹铜手炉,带进来樱花清远温甜的香气。敏敏忙要从江叡的怀里挣开,胳膊朝向弦合。
江叡小心地将她塞进弦合怀里,问:“什么堂妹议亲?为何一定要你回去?”
弦合默了默,抬眸道:“是我大伯父家的梦合,回去一趟也不全为着她,她议亲的对象是兄长麾下太谒使文寅之。”
“文寅之?”江叡有些微的诧异,但略捉摸了捉摸,转而笑开:“伯瑱现在可真是精明。将自家堂妹嫁给自己的心腹,即可笼络了心腹,也能拉拢大伯父,同时让他有些顾忌。这样一来你们那大伯父就算对伯瑱还有些微词,可为了女儿,也不得不投鼠忌器了罢。”
怀中的敏敏不安分,扑腾着胳膊,弦合将她交给秦妈妈,让带了下去,转而笑道:“瞧你说的,人家两个就不能是两情相悦吗?”
江叡摇了摇头:“一个在陵州,一个在靖州,怎么两情相悦?”他眸睫垂落,黑如曜石的眼中流转着温润的光,道:“其实他这样挺好的。”
弦合凝望着江叡的脸色,勾起他的胳膊,直望入他眼底:“临羡,你有心事。”她想了想,“前朝出事了?”
江叡将她揽入怀中,一时心绪繁杂,不知该从何说起,沉默片刻,简略道:“我要将江勖接回来。”
弦合一怔,她自然知道将江勖接回来意味着什么,暗中算了算年月,并无推延与提前,和前世契合至极。
不禁笑了:“原来是因为这个,你若是想好了就去做,又不是第一次这般心事重重的做什么。”
江叡神色沉敛:“不知为何,心里就是隐隐不安。若是什么都按照前世的轨迹固然好,可到目前为止已变了许多,我担心长安那边不好对付……”
弦合微哂:“不过一个行将末路的旧朝,若真是不好对付,何至于诸侯遍地,烽烟四起而无力回天。”
“行将末路……若真是行将末路了要孤注一掷,只怕也会是一场血雨腥风。”他见弦合拧眉看他,将近日来陵州城和靖州的变故一一说给她听,听罢,弦合的眼中亦漫上凝重,“临羡,别的倒没什么,只是你一定要小心身边的人。”
前世的祸起萧墙历历在目,即便是攻城损失惨重,也不如那来自内部的分裂惨淡。
见她如此紧张,江叡心中的忐忑不安反而疏散开了,搂着她温润笑说:“我都知道,你也不必担心,等江山大定,我就带你去游山玩水……”
游山玩水?只怕到时要忙的转不开身了,哪还有空去游山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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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千里之外虑长安,而长安内却是一番慵懒闲雅的春日迟景。粗略一算江勖入长安为质已有四年,这四年里他过得完全是信马游曳、艳曲笙歌的逍遥日子,比在陵州时还要逍遥。
江叡给他的银子足够用,将看管质子的禁卫和鸿胪寺打点的极为妥当,无人为难,反而把他当财神供着,就差晨昏定省每日对他拜上三拜了。
相比起来,隔壁的蜀侯幼子薛冉就有些惨了。
这薛冉原是薛定辉一夜风流的意外,母亲是个出身低微的绣娘,在生了薛冉后被纳为姬,母子两都不受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