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可鉴——桑狸
时间:2019-05-04 09:12:06

  同一屋檐下,本是该相互担待的,她可倒好,净给她添堵了。
  心里有怨,晚上江叡回来时也没有好脸色对着他。他在这里耳目众多,倒知道前因后果,从后面抱住弦合,摁下她不安分的反抗,笑道:“这又不是我的错,你对着我撒什么气啊?”
  弦合挣脱无果,气道:“怎么不是你的错,此事就是因你而起,若不是你让齐家人惦记了,会生出这许多波折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联想起之前侯府的那一场大火,江叡的脸上悄然爬上阴翳,连声音也不自觉冷了下来:“齐家行事向来是早有准备的,他们先是想要烧死你和敏敏,眼见没烧死你们又退而求其次,说什么让我纳齐沅湘为姬,母亲也是糊涂,当初齐老夫人在我们危难时拒婚就该知道齐家是什么人,竟又让人家几句话哄得……”
  他长叹了口气,截住话头,道:“这样,明日一早你先搬去王宫,我留下跟母亲详谈,让她绝了这念想。”
  *
  弦合听从江叡的安排,趁着春光绵长,先搬进了王宫。
  这陵州行宫本是帝王御所,为防逾制,在修缮过程中改九锡为五锡,纳壁以登。远远望去,云阶递上,两面各修尾道,浮琢瑞兽祥云。
  王宫中有前后两大殿,前殿为含元,后殿为承光。前殿左右立两阁,由尾道勾连,逶迤屈曲,所铺砖瓦皆簇新。
  后殿是居所,周围置行苑,并东西配殿,还有大小院落,厢房。
  弦合自然是要住进承光殿的,早有殿中管事候在那里。她与管事问了些话,便打发他出去了。
  落盏将轩窗打开,喜道:“这里真好,比侯府宽敞多了。”
  秦妈妈望着她笑说:“这是王宫,自然不是侯府能比的。”她略看过满屋的珠光壁影,感叹道:“当初夫人还怕姑娘在侯府里站不住脚,可如今您都是王后了,夫人总该放心了。”
  她这样一说,弦合又想起了齐沅湘的事,心想,也不知江叡和裴夫人谈的怎么样了。
  江叡刚向他母亲说完了来意,便把玩着茶瓯不说话了,果不孚他所望,他母亲只沉静了一会儿,便杏眸圆睁:“弦合向你告状了是不是?好啊,这丫头看上去就不是个省油的,我不过是跟她提了一句,她就忙不迭跟你告状,亏我先前对她那么好!”
  “还有你,你也是个没良心的。母亲含辛茹苦这么多年将你拉扯大,刚娶了媳妇就忘了娘。”
  江叡瞥了她一眼,秀眸不自觉地翻出眼白,道:“说完了吗?说完了可以切入正题了吧。那齐家是什么人,齐沅湘是什么人,我以为不用跟母亲多废话的,没想到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是拎不清。”
  “我拎不清什么了?!齐老夫人求到了我跟前,又把从前对我的恩惠拿出来,我能怎么办?我就知道弦合不会答应,所以特意当着沅湘的面儿将她找过来,这样一说,齐老夫人不就不会再为难我了。”
  江叡听明白了,点了点头:“原来母亲用的是迂回之策。”
  裴夫人避开他灼灼莹亮的视线,拢了拢衣襟,心虚道:“其实我还是有点私心的,你说敏敏都出生那么长时间了,弦合的肚子怎么还没动静?你这总没有个男嗣,袁氏那边总存着幻想,也不是个事啊……”
  “什么不是个事?”江叡一身清朗,满不在乎道:“敏敏怎么了?没有男嗣怎么了?这天下哪条王法写着王位非得由男嗣承继?”他抻了抻脖子,“弦合能给我生个儿子最好,要是生不出来那也没什么,我现在就开始培养敏敏当女君。”
  裴夫人愣愣地看了他一阵儿,知道道理讲不通,指着他的鼻子嗤道:“我看你是被那小狐狸精迷了心窍了,什么王后,就是个狐狸精,小妖精……”
  ……
  在儿子那里碰了钉子后,裴夫人真真假假地在屋里闹了一场,又是哭诉自己儿子不听话了,又是哭诉儿媳本事大,霸占着后院毫无容人之量,等她闹够了,便红着眼圈将齐沅湘客客气气地送回了越州。
  弦合虽然被她婆母折腾得不轻,可两人关系未见得崩坏,只是各自当着江叡的面儿抱怨两句,再聚到一起时还是一副亲密无间的模样。
  解决了齐沅湘这个大麻烦,弦合便要着手秦妈妈的事。
  她想着,就算她是一心为着秦妈妈好,也不能将事情做得太生硬,阻挠人家母子共聚天伦,从情理上怎么也说不通。
  因而她客客气气地将秦妈妈的儿子和儿媳请到了王宫里,想着见招拆招。她那儿子严生和儿媳彭氏看上去倒还算体面,一身粗衣短打,清爽利落。
  “母亲在陵州几十年,多亏了王后一家照拂,小民心中感念,若非尊卑有序,早就想来给王后磕头。”
  严生转着眼珠,口齿利落地说道,一副精明油滑几乎快要溢出来。他的媳妇彭氏倒是老实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吊梢眼,晶莹透亮地察言观色。
  弦合笑了笑,让落盏将他们搀扶起来,赐了坐,道:“秦妈妈这些年才是为我们家尽心尽力,若非你们来寻她,我还真不舍得她走。”
  严生点头哈腰道:“母亲也说王后对她好,我们一家都感激着。”
  弦合想了想,又问:“你们现在住在哪儿?”
  严生回:“城里的顺福客栈。”
  一月五两银子的客栈,不消说这钱也是秦妈妈出。
  弦合抬眼看向秦妈妈,她含笑望着自己的儿子,面上满是慈和且满足的安详。她心里不知怎么的,很不是滋味。
  默了默,道:“你们既然要回乡,我自然不能让你们空手走。”掠了落盏一眼,她立马乖觉地拿出早已备好的银锞子,整整齐齐地码了一绸布盒子,交给秦妈妈。
  严生和彭氏本安分坐着,一见盒子,眼中透出狼一般荧惑的光,抻着头觑看。
  秦妈妈推辞道:“王后待我恩重如山,我怎能再要王后的银子?”
  弦合温煦一笑:“你不要,可你的儿子和儿媳还年轻,他们用钱的地方难免多,兴许用得上。”
  一听点了他们的名,严生立马直起身子,冲秦妈妈小声道:“娘,这好歹是王后的一番心意,不如就收下吧。”
  秦妈妈还是犹疑,她素来不是个贪心的,心中对主人感念至深,哪怕这些钱对她来说可能意味着更加富庶安稳的晚年,她也不愿昧心领受。
  将银盒交了出来,道:“王后不必挂心,我这些年积攒了些体己,足够他们用的了。”
  弦合便也不再与她退让,让落盏将银盒接了回来。
  严生和彭氏脸上的失望明晰可见。
  弦合冲着秦妈妈笑道:“既然他们现下在这儿,不如就先将你的体己交给他们带出去吧。这王宫不必旧日里的侯府,规矩森严,你虽是我身边的人,可将来出宫的一套盘问查验恐也免不了,早些交给他们也少些麻烦。”
  秦妈妈恍然回神,觉得弦合说得大有道理,忙要下去收拾体己,弦合向落盏使了个眼色,她默不作声地跟着秦妈妈下去。
  承光殿里燃着梨花熏香,薄雾透过纤薄的绡罗帐飘进来,熏染出清冽馥郁之气。
  严生和彭氏自听说了秦妈妈要把多年积攒的体己给他们,便一扫方才失去银子的颓丧,满面莹亮,眼中贪婪的光像是要将秦妈妈整个都吞下去。
  弦合看破不说破,只道:“秦妈妈随你们回去后便跟王宫再无瓜葛了,以后得由你们照料。”
  严生忙道:“王后放心,草民定会孝顺母亲的。”
  弦合含笑看着他,似是遗憾地摇了摇头:“本来宫中拟定新规,可让四十岁以上的老仆在宫中颐养天年,为补天伦之缺,每年可偿家中十两银子,一应都是都是由公中出。我自然是舍不得秦妈妈,可她归乡心切,我也不好说什么,今日见了你们这般孝顺,我也就放心了。”
  一听十两银子,夫妇两人的眼珠子几乎快要凸出来,严生结结巴巴道:“那……既然王后舍不得,不……不如就让母亲留下。”
  弦合面色柔和,摇了摇头:“那怎么成?秦妈妈年迈,该享一享天伦之乐了。”
  刚说完这一句,秦妈妈抱着自己多年体己走出来,落盏拽了拽她的袖子,两人停在正殿那架四叠屏风后,外面的声音可以毫无遮挡地传进来。
  “王后有所不知,乡间贫苦,母亲就算随我们回去,也没什么好日子可过。”
  弦合温和道:“就算是吃糠咽菜,在亲人身边也是好的。”
  “什么吃糠咽菜?到了穷的时候只怕是什么都没得吃。”
  弦合惊诧道:“那怎么会?秦妈妈好歹还有体己傍身。”
  严生夫妇对视一眼,双双跪倒:“不瞒王后,我们夫妇欠了乡里许多债,正指望着母亲的体己来还,若是还干净了,怕也不剩什么了。既然都是吃苦,不如就让母亲跟在王后身边,起码还有一口饭吃。”
  屏风后落盏小心翼翼地看着秦妈妈的脸色,见她浑身颤抖,脸色煞白,静默片刻,将放了她一生积蓄的包袱塞给落盏,空手出去。
  站在大殿中间,冲跪在地上的儿子问:“我将体己都给了和我一同当差的老姐妹,便这样空着手随你回乡,你可会养我?”
  严生和彭氏猛地站起来,急得脸红如猪血,嚷道:“娘,你老糊涂了吧,那么些钱说给人就给人,咱们将来可怎么办……”
  啪一声脆响,秦妈妈甩了严生一耳光,急匆匆从落盏怀里将体己抢出来,扔给他,冷着脸道:“拿回去还债,以后就当没我这个娘了。”
  说完,也不等他们有什么反应,甩手便走了。
  严生挨了一耳光,却是不恼,忙去翻包袱,见了一整包袱皮的银锞子,顿时喜笑颜开。
  弦合冷眼看着,让人将他们请了出去。
  落盏从屏风后绕出来,看向弦合,主仆二人相视一笑,各自心照不宣。
  秦妈妈的事算是告一段落,她将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三天后就跟没事人似得出来,照常当差,绝口不提回乡的事。
  到了丰乾九年的秋天,越州那边传来丧讯,齐老夫人病逝。
  活过两世的弦合知道,虽然齐家是在齐老夫人的经营下屹立不倒,而她的死并不会使齐家就此湮灭,相反齐家会一改往日温默沉敛的作风,变得更加张扬。
  齐协在江叡的刻意打压下勉强升任太常府少君,此时距离前世那场决定生死的万俟邑叛乱还有两年,而万俟邑也好,卫鲮也好,他前世所勾结的党羽都不在陵州,想来许多事也会大不相同。
  江叡的意思是不想留着齐协这个祸患,从前齐家有齐老夫人在,他不敢轻举妄动,如今齐家痛失脊柱已乱作一团,不如趁机除掉他,彻底绝了后患。
  弦合颇为赞同,齐协在背后搞的小动作已经够多了,也活得够久了。
  韩莹恰在此时临盆,弦合回太守府探望,马车行过街衢,帷幔被风吹起,她向外掠了一眼,见到一个长衫男子带着笠帽急匆匆而过,他刻意压低前沿,却将侧面露了出来,弦合一惊,忙以视线追随,却见他拐入侧巷,再不见了踪影。
  卫鲮,中山王。
  他不该出现在这里啊……
  作者有话要说:
  江叡:情敌出来了……
 
 
第77章 
  弦合心里有些犯嘀咕,自从卫鲮入长安被封为中山王之后,就失了音信。不管之前大魏与大周如何往来周旋,都始终未见他参与的身影。
  按理说,他摒弃了在大魏的一切孤身入周,应当是想要为故国宗祀出一份力的,不会甘心寂寂无声。
  这一切都显得反常,而他如今出现在陵州街头,又是一件微妙至极的事。
  揣着这样一份心事回了太守府,看着韩莹怀中那玉雪可爱的小侄女,听着乳母在一边逗弄她弄出来的叮铃铃的铜铃铛声,心思飘忽,两眼发直。
  向来细腻体贴的韩莹早发觉她的心不在焉,寒暄了两句便让乳母将孩子抱下去,又遣退了外侍,只留了心腹在跟前。
  “弦合,你这是怎么了?有心事吗?”
  弦合摸着臂袖上羲鸟纹饰,斟酌再三,环顾了四周,压低声音问道:“哥哥这几天可有什么反常吗?”
  韩莹额间微皱,仔细回想了一番,摇摇头:“没有,按时应卯,按时回家,回了家就抱孩子看公务,没什么反常的。”
  弦合心事重重地应下,过了半晌,又问:“他就没有背着你见什么人吗?”
  韩莹有些莫名其妙:“伯瑱偶尔在家里见一些官署同僚,那本是公中事,我不大干预。你说背着我……虽说我不靠前,但府中侍从进进出出伺候着,端茶倒水备糕点,没有背人一说。”
  弦合稍舒了口气,可又觉疑窦上心头。卫鲮在陵州并没有什么特别相熟的人,除了兄长,她实在想不出卫鲮能来此寻谁。
  怀揣着沉甸甸的心事回了王宫,见江叡已从前殿回来,坐在戗金黑漆案几前,摞了小山高般的奏疏在手边,毫笔疾书,听到她回来的动静连头都来不及抬,只双目沉凝盯着奏疏看,说了句:“回来了,那孩子可好?伯瑱现下应该没空回家招待你吧……”
  弦合将繁冗的外裳脱了,只穿了绛纱素色襦裙,弯身趴在案几上,歪头去看摊在江叡跟前的奏疏,纳罕道:“不是四下无战事,止戈休养了吗?你怎么又忙成这样?”
  “你以为休养生息便是一件容易事吗?赋税、政收,还有一甘官吏的考评,都得重新调整,换言之过去烽火连天,来不及整顿吏治,才发现浑水摸鱼的不少,积弊日久。”
  他的声音平稳又带着一点机械似的僵硬,如同手里的狼毫笔在纸笺上勾画提顿,带着刻板的节奏。
  弦合觉得没趣,胳膊肘拐着几面站起来,围绕着江叡转了两圈,轻薄如一片袅雾的细纱掠过青石板,堆叠在脚边,她高高站着,低头看着江叡漆黑簪玉的鬓发,欲言又止。
  “对了,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江叡将手中笔放下,抬头看她,目光中簇着凝重,“我派去除齐协的人失手了,被他逃了。”
  弦合一凛,收敛起散漫的神思,不可思议道:“逃了?”江叡的绸缪与布置堪称缜密,且他现在大权在握,无人能掣肘,怎么可能会有人能从他所布的天罗地网里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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