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刺入的那一刻,他连眼睫毛也不曾颤动过一分,更别提避开。
才这般年纪,这份冷静却已胜过了此前他所医治过的长者,足见此子心智之坚定。
既是如此,罗神医倒也放心施针,自眉骨开始,将针刺入,捻转,由于此举需集中注意力,罗神医也敛了神色,集中注意力在手中的针上。
毕竟云琛的余毒极靠近头部,若是针一歪,刺入非预想中的地方,别说清毒,只怕即便他是神医,后果他也承担不起。
他屏息,将一根又一根的针刺入,不得不说云琛是个好病人,配合度高不说,也很能忍。
针刺入的位置在双眼附近,他每一个眨眼,都可能会偏移位置,罗神医就得再调整一次。
发觉到这点后,云琛反倒有意识地调整了眨眼的频率,说是能忍,却也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从不过分勉强自己。
一个时辰后。
罗神医取下云琛面上最后一根针,余毒的脉络看似跟此前无异,要很仔细地辨别才能够发现它其实往下移了一丁点距离。
“今日先这样,往后每天的这个时辰我会过来施针,记得,这几日万不可戴面具。”
“多谢神医。”
罗神医挺直背脊走出去,肩膀才垮了下来,背靠在一边的柱子上歇息。
他满头的大汗,拿着施针工具的手也微微发抖,他将手举到自己面前,自嘲地一笑,“所以才不想尽全力救人。”
尽全力,代表耗费的是自己的心力,他虽总称自己是老头,可其实他年纪不过四十有五,偏看着比面上老了二十岁不止。
“这次是最后了……”
他仰头看着空中,喃喃自语。
***
云琛既戴不了面具,身为贴身小厮的鹿鸣便是头一个见到他真容的人。
云琛虽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能会吓到这孩子,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吓是吓到了,鹿鸣的反应却跟他所猜测的,大不相同。
鹿鸣自己也是做好准备才抬头的,他本以为也许是大面积的烧伤,或是有什么胎记挡着,跟云琛对上眼时他还愣了愣,久久没回过神来。
“鹿鸣。”发觉他都没有反应,云琛只得叫唤了他一声。
“哦!大少爷!您长得比小的想的好看太多了,小的太惊讶,这才说不出话来。”鹿鸣嘿嘿笑着,很是傻气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又偷偷抬头看了他一眼。
除了好看外,就是觉得有几分面熟。
彷佛在哪儿见过这张脸似的……
云琛:“……”
这傻孩子哟。
虽不知鹿鸣是真心话还是故意讨他开心,但这都不打紧。
“你说二小姐托你带了什么过来?”
鹿鸣这才想起,赶紧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字条给呈了上去。
云琛接过,展开一看,上头一个字也无,就只有几个奇怪的图形。
纸上画着左右两个个别往中间倾斜的“一”字,中间部分画了个很像“口”的字,只是转角处圆滑,反倒像画了个圆,又在那圆的中间画上了一条竖痕。
“……”
根据以往的经验,上头的他猜得出那是代表眼睛,中间那个是嘴巴的部分,那么,这个表情看起来,是在对他吐舌头?
云琛又将纸颠倒着再看一次,反着来看不出名堂,于是他觉得自己应该推测得不错。
“这丫头……”
难不成在他们那里都是用这法子在沟通的?
云琛失笑,知道蒋妙双在表达自己的不满,毕竟他的确有好几天避着跟她碰上。
加上现在治疗期间,他不想被她看见自己此刻的模样,也就以“不能见风”为由,拒绝了她的探视。
她闹着脾气,他自己又何尝不想见她?
云琛让鹿鸣取来纸墨,回了一张字条给她。
***
蒋妙双蹲在罗神医的院门前,因着入了冬,院内的植物都光秃秃的,看着有几分萧索。
忽地,一阵冷风吹过,蒋妙双和霓画都齐齐打了个哆嗦。
“嘶──”蒋妙双紧抱着自己,身子抖了抖,“我的天,怎么这么冷。”
霓画也做了一样的动作,她劝道:“小姐,咱们进院里等着吧?屋里烧了地龙,暖和些。”
蒋妙双摆了摆手,坚决地道:“不。”
她是来执行苦肉计的,在温暖的室内待着,可不就成不了事了吗?
“最好能让神医看见我冷得发抖的模样,说不定他心一软,就让我去看看哥哥了呢!”
蒋妙双说着这话,却没注意到霓画把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还瞪大了双眼看着她的身后。
蒋妙双说完发现霓画怎么连句话也不回她,这一看才注意到霓画奇怪的反应,她愣了愣,意识到了什么,极为缓慢地转过头去,罗神医正一脸好整以暇地盯着她看。
“啊哈哈,神医好哇……”蒋妙双尴尬笑笑。
“成了,别装模作样,进来吧,冻着身子有人可是会动气的。”罗神医领着他们入内。
蒋妙双仰了仰头,“那是,我哥……咳,我相公可疼我了,所以啊神医……”
蒋妙双谄媚地走到罗神医身侧,讨好地问:“我能不能去看看相公啊?”
罗神医一脸好笑地看着她,“能啊,怎么不能?”
蒋妙双惊呼:“当真?”
她就说哪有不能见风这种理由,鹿鸣和罗神医却能自由进出的,果然是只针对她!
“那我现在过去!”
见蒋妙双提裙就想往外奔,罗神医叫住了她:“欸,我说的不是现在!”
蒋妙双急忙煞住脚步,委委屈屈地转了回来,“怎么,还要看天时地利人和的吗?”
小姑娘垂着头闷闷不乐,罗神医心想这两人感情倒好。
“你说的没错,正是需要你这个‘人和’。”
第37章 第七声相公
第七声相公
得到罗神医的应允之后, 蒋妙双便告辞回了院里, 碰上了等候多时的鹿鸣。
“鹿鸣?出什么事儿了?”蒋妙双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这个时间点过来找她,莫不是云琛那边出了什么事?
蒋妙双心里一紧, 这短短几步路就已经让她脑补出了无限可能,直到看见鹿鸣带笑的脸,她才总算松了口气。
鹿鸣最是忠心,要是云琛真有什么不妥, 那这孩子一定是笑不出来的。
鹿鸣对她行了个礼,将云琛写好的字条交给她, 笑道:“小的是送这个来给二小姐的。”
蒋妙双赶紧接过, “我看看。”
因为云琛一直躲着她, 哪怕两人都在同一个院里, 他愣是连个面也不肯露。
蒋妙双心里着急, 面都见不上还谈何提升好感度呀?这才送了张那么幼稚的纸条过去, 现在想想好像还挺丢人的。
蒋妙双小脸一红。
她展开纸条, 云琛写道:“是我不好,就别生气了。”
云琛“旧”学现卖,还在旁边画了个笑脸。
蒋妙双心想, 她教过云琛的好像就这一个表情包?
突然间灵机一动,让鹿鸣先回, 回信晚点她再派人送过去。
听见这样的吩咐, 鹿鸣愣了一下才应了声“好的”, 摸着脑袋晕晕乎乎的回到云琛屋里。
而云琛见他两手空空地回来很是意外。
“二小姐没有让你带纸条回来?”
鹿鸣一脸纳闷地点头答道:“是啊, 小的也觉得奇怪。”
根据以往的经验, 蒋妙双总是当场拿到纸条,当场就会回复,鹿鸣都在一旁准备等着了,蒋妙双却让他先回来,这还是头一遭。
他们的困惑在用完晚膳后得到了答案。
云琛因着治疗的缘故,吃食上跟他们不同,只能个别送到屋里吃。
蒋妙双一个姑娘家,云琛不在她也不好与罗神医师徒俩同桌,因此这段时间饭菜都是个别送到各屋里,连中午送来的酒席也是直接送到罗神医那儿。
那么一大桌酒菜,光他们俩师徒也吃不完,干脆让他们院里的小厮、小丫鬟也跟着一起食用,罗神医和罗轩是穷惯了的,也没什么主仆观念,这一来二往的,反倒让那几个营养不良的孩子胖了好几圈,脸上终于长了几斤肉,脸色也红润许多。
蒋妙双比起那些酒菜,倒还比较喜欢从英国公府里带来的厨子手艺,都吃了这几个月,也是吃惯了的,那些酒菜太油,她反而没那么大兴致。
身为医护人员,蒋妙双最常见到的就是病人受病痛折磨痛苦的模样,自己在吃食上也偏清淡,现代的这习惯也给带到了书里来。
亏得原身是娇生惯养着长大的,倒没有什么发育不良的问题,不似罗神医他们,罗神医本人还好,罗轩就比同年纪的孩子来得稍嫌瘦小了些,蒋妙双站在他身侧,不用踮脚都比他高出那么一些。
搭上罗轩的那张脸,让他遮住领口不说话的话,看起来活脱脱一女扮男装的小姑娘。
──还是生得不错的小姑娘。
蒋妙双让霓画送来的是一大张纸卷,外加一个小字条。
云琛先将大张的纸展开,上头画有十来个蒋妙双常用的那种图形,乍看之下每个都很相似,可细看了却发现每一个都有微妙的差异。
他看了好一会儿还看不出端倪,只得再将小的那个打开。
“哥哥,你若是知道这些各自代表什么意思,一天能解出一个,那我便不气了!”
看完小纸条后再看看画卷上那些图案,云琛露出无奈的笑容。
“看来真是气得狠了,竟出了这么个难题……”
让他默个四书五经指不定还容易些。
不过,至少能哄得了就行。
“拿纸笔来。”
是他自己情绪把控不好在先,虽说多少也有想让她避着自己,免得让她见了面具底下模样的心思在,若是以前容颜未毁时,让她见了真容又何妨?
但现在……不行。
云琛自嘲笑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还有在乎容貌的一日。
他对着那一大张纸,根据双眼和嘴巴的定律,挑了个笔画最简单的图形,画在另张纸上,并在下方写下自己猜测的答案,当晚就给蒋妙双送了过去。
“这么快呀?”蒋妙双惊讶。
好像还不到一刻钟吧?
鹿鸣点点头,“大少爷说别让二小姐您等着。”
不是他在说,大少爷简直对二小姐宠得没边了,他都害怕万一哪天二小姐说要摘星星的月亮的,大少爷还真想尽办法也要给她弄了来。
这两人要不是亲兄妹,简直就是妥妥的神仙眷侣,鹿鸣就没看过有哪户人家的夫妻可以相处得这般……让人看了羞涩得想捂脸的。
明明只是看着而已,心情却也被那氛围感染着,让人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蒋妙双拿过纸条,云琛还是老样子,纸条上就一句话配上一个笑脸。
——“从今天算起的话,你就能早日原谅我了是吗?”
这是使用笑脸图示用上.瘾啦?
蒋妙双偷笑。
笑着笑着,发现另一头还写着东西,翻过去一看,写着的是她画给云琛的表情包系列,其中一个的解答。
他画了两个“一”字,此为眼,双眼隔了些空隙,并在稍下一点的地方也画了一道“一”字,云琛在后头备注:“面无表情?”
蒋妙双给看乐了,捧着纸条傻笑。
呦,还真猜对了!
霓画和鹿鸣见状对视一眼,退到外头去。
“为了讨二小姐开心,我拿回去的当下大少爷就开始解谜了,大少爷可真是操碎了心。”鹿鸣小声感慨着。
也不知道这两人在玩什么,那些稀奇古怪的图案他也看了,愣是看不出个头绪,也亏得大少爷还能看得那般津津有味。
“说啥呢?操碎了心的明明是二小姐!”霓画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霓画是亲眼看着蒋妙双准备这些的,云琛正在治疗时期,她想着这样做岂不是更耗费他的心力?
霓画困惑不已,老实将这个问题问出口,蒋妙双一边画图一边回答她:“我问过神医,目前哥哥的状况还不错,还能有余力看书呢!我想着他成天闷在屋里也不好,想了这个法子给他解闷,一天猜一个,也不算太为难他了。”
这两个人,成天待在一起的时候也就罢了,可哪怕没见着面,都还是满心满意地为对方着想,霓画可不容许主子的心意被无视,说出了这件事来帮蒋妙双说话,扞卫自己主子。
从来从来,并非只有云琛一人宠着她。
最后鹿鸣和霓画两人得出了共识。
——“他们就互相讨对方开心呗!”
“没见过哪个哥哥这么宠妹妹的。”这是鹿鸣的结论。
霓画难得认同鹿鸣的话。
要换做她有这样的哥哥,那以后简直别想嫁人了,都被这样宠着了,还不得拿这套标准去找夫婿?
霓画突然忧心起蒋妙双的亲事。
说来,过了这个年,蒋妙双便及筓,可二姑爷的人选却一直到如今都未定下,再这么下去,他们小姐可不就成了老姑娘?
偏蒋妙双本人倒是一点儿也不着急。
霓画叹了口气,眉头紧皱,小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要是大少爷不是蒋家的公子就好了……”
可话又说回来,若非蒋家的公子,有了这层亲兄长的身分,这样宠着人家姑娘,反倒惹来闲话。
“唉。”
这也不行,那也不成,霓画的小小脑袋瓜都快给烧坏了,还是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
云琛的治疗过程很顺利,起初那些纹路下移的距离光以肉眼来看,并不是很容易看出区别,如今积少成多,却也是能看出比起最开始的时候,毒有往下移动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