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退休日记——赫连菲菲
时间:2019-05-04 09:36:16

  客氏隐约只听隔壁谈话声极细,可恨最得力的徐妈妈不在近旁。那边很快便闻步声,听得帘子一响,同时丰庆推门而入。
  客氏故作不悦速速扑在炕上歪着,丰庆没有看她,直从床下匣子里取了钥匙,吩咐开银匣子取钱给桂园送去。客氏闻言猛地跳了起来“老爷,那是我的体己”
  丰庆闻言冷笑了声“你的”将手中钥匙递了给大丫鬟杏娘,行至塌边居高临下望着客氏,“你可知如今丰钰往来的是什么人家叫她旧衣素发两手空空与人交际,不若你揭了我的脸皮直接扔去菜场给人踩罢”
  客氏委屈地直掉泪“难道便都是我的错么老爷可曾记得应承过我什么郢儿迁了外任那年,老爷说,这家里从此再不会有人给我委屈受,如今大丫头一回来,老爷便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还要拿我的体己去壮人脸面,她从宫里带回那一包袱东西老爷怎不叫她孝敬我呢旧衣素发,难道我没给她裁新衣么是她自己非要扮得灰头土脸,处处做那姿态要人以为我刻薄她外人不知我,老爷也不知么成婚十六载,我是如何伺候老爷如何撑起这家老爷如今对我这般,可是要违当日誓言么”
  她哭了一会儿,骤然抹去泪珠,虚弱地坐回榻上。
  “罢了,老爷一纸休书送我还家去吧。媛儿尧儿,便任老爷娶了新人,在人手底磋磨就是。总不过我们娘仨是比不得一个钰丫头的,早晚是没活路,何苦再挣扎”
  她这话说完,便起身起收细软,翻箱倒柜只把屋子搅得一团乱。丰庆这些日子与她隔阂,已有十余日不曾近身,灯下只见她穿一身半透细纱小衣,素净白绢裙子,长发半披半挽,一张娇容哭得梨花带雨,依稀仍是当年模样。见她耍性子又是摔东西又是卷包袱,被她气得无法,倒倚在门框上兀自好笑。
  许久,方叹一声。几步走来弯腰伸手一捞,便把那不住哭闹的妇人搂抱在怀,贴在她耳畔低低地道“行了,你这贪心小气的东西”
  将人腿弯一挽,打横几步送入帐中,倾身过来亲她的颈侧,半是打趣半是咬牙切齿“她娘亲留下的东西不都给你一点点弄了去如今拿你几钱银子倒心疼起来。我可告诉你,这丫头跟她兄长不一样,你想打她的主意,只怕将你卖了你还不知。”
  客氏扭身踢打不依,给丰庆箍腰按住,贴在她耳畔噙住那小小的耳珠,听得怀里人儿霎时声音软得拧得出水般,丰庆低笑一声,又道“且留几日,段家想谋盐道上的肥缺儿,不知如何搭上了嘉毅侯,今儿闻知嘉毅侯府五姑娘邀约钰儿,我只怕是钰丫头借这位姑娘替她外家牵上了这线。”
  “你莫急,总嫌我不如大兄,焉知这回不是我的际遇别动你这傻子,待会儿拿了银子,我只说是你与的。段家那一万两还在手里,你怕补不回窟窿不成”
  客氏眉眼透亮,憔悴的脸上满是惊喜“老爷的意思,段家那匣子银票”
  “傻子,我能亏待了你”
  仲秋正日,丰钰一早就被唤去了西府上房。客氏一改往日颓态,笑盈盈在屋里受了子女们的请安礼。丰钰来得稍迟,一进屋就听丰媛和丰尧拌嘴。她在门前稍停一息,等侍婢知会了屋里才缓步走了进去。
  一见丰钰进来,客氏就忍不住想蹙眉。用了好一番力气才挤出抹笑,指着炕边叠的整整齐齐的四套衣裳首饰道“里头两套是东府你大伯母叫人送来的,另两套原是我替你备的,因前两日身上不舒坦,丫头们又躲懒,我已训斥过了。你且拿去试试,有不合意的,只管叫人来改。”
  又朝杏娘招手,着其捧来一只小小的描金盒子递到丰钰面前“府里惯例是姑娘们每月二钱银子,你才从宫里回来,只恐我替你打算不仔细,缺什么少什么又不好意思与我说,这些雪花银你先收着,等年关家里收了佃租回来再多替你们添置一番。”
  丰钰心中冷笑,大大方方将东西收了。没一会儿就听前院来人,说是有客到了。
  客氏娘家兄弟也是今日上门,在外院厅里与丰庆喝过茶,就着小厮领了他进来见他姐姐。正赶上丰钰从屋里出去,那客天赐便与客氏打听“这就是姐夫前头那位的闺女”
  客氏才被丰钰几句不软不硬的话堵得心口疼,又不好发作,捂着前襟道“可不是旁人谁能气得我如此拿体己银子舍了一百两出来给她花用,连个笑模样都没有,倒像我欠了她”
  傍晚,丰钰被丰大太太喊去东府上院,说要瞧她打扮如何。无奈穿了大太太替她备的那套茜衣霞裙。
  她甚少穿这样鲜亮颜色,难得还施了薄脂在唇,长眉淡扫,比平素不知年轻俏丽多少,引得大太太们吃惊赞叹一回,又细细嘱咐不少话,才准她乘车出门。
  头上钿珠坠得发根生疼,是大太太屋里的翡翠亲自给她挽的头发,丰钰知道这是丰府重视与嘉毅侯府的往来,可若要真叫他们知道自己今日要见的是谁,恐怕家里早惊得鸡飞狗跳。
  哪里是什么五姑娘邀约,什么手帕交,一见投缘,聊得来,亏得那位任嬷嬷睁眼胡说扒扯得有模有样。
  丰钰听得车外人声如沸,行速慢了下来,知道已经上了长街。
  约莫一刻钟后,丰钰登上得月楼的长阶。一个月牙眼、面生一对梨涡的秀美少女候在屋内,客气地起身与她寒暄。
  安潇潇才没说两句话,就听身后有人敲了敲屏风立柱。
  丰钰心中猛然一紧。
  原来安锦南人已到了,如今就在屋中。
 
 
第13章 
  今夜仲秋,街外张灯结彩热闹非常,人人盛装而出,伴长夜欢歌,沐朗月清风,眺琼花火树,渡一身流光溢彩。
  唯安锦南立在此灯火不及的暗处,通身玄裳淄靴,身后便是可见圆月朗空的菱窗,外面这满街纷沓,漫天光华,似与他毫无干系。他立在那,高大身形在屏风上映下伶俜的影。
  他几步转出,震袖提腕,携杯在手,坐于桌畔。
  丰钰心中一叹,起身欲礼。安锦南朝她摆摆手,温言道“坐。”
  安潇潇起身退开,在距二人稍远的位置烹茶。她面前一只红泥小炉,上置一只紫檀茶壶,用竹匙添水入壶。很快,便有淡淡的轻烟从壶嘴溢出,茶香馥郁扑鼻。
  默了一息、两息,安锦南似在思索该如何开口。
  丰钰挑了挑眉,直言“敢问侯爷传唤,有何示下”
  安锦南从怀中掏出一个碧绿绸袋,略了那些寒暄客套“我有一事相求。”
  丰钰心头一跳,视线落在那绸袋上面,一时未敢应承,更未伸手去接。
  安锦南似明白她的疑虑,见她一脸戒备,嘴角噙了抹不易察觉的苦笑。
  他将上端抽绳松开,从绸袋里倒出一个金灿灿的织物。
  丰钰一眼认出,这是上回冷雪柔要她织补的香囊。抬眸,正对上安锦南沉郁深邃的眸子。
  安锦南淡淡开口“此物为人所毁,因是舶来织物,多年未曾遇上懂得修复之人。”他看向丰钰,双眸波澜不兴。低沉醇厚的嗓音有能迷惑人心的魔力,给人一种他似乎是个极温和柔软的人的错觉。
  丰钰从这短短两句话中听出他不曾出口的暗示。一、他这是在捧她,声明此事非他不可。二、她针黹手艺如何,他是知道的。
  丰钰抿唇不语,视线落在香囊上面。那日冷雪柔将此物拿出时她只略略一看,此时细细瞧来,越发觉得眼熟。
  这是
  她神色忽变,岁月被记忆剪碎成片,如一幅幅画卷,在脑海中徐徐掠过。
  永和宫正殿,宫人内监各捧托盘鱼贯而入。
  “内务府才赶的一批夏裳,皇后娘娘紧着叫奴才们给娘娘们送来。纱衫绢裙丝氅四套,串珠丝履两双,朝珠两串,耳坠十对,步摇两对,并各色珠花六枚,楼兰供的金丝羽线香囊两只娘娘您有所不知,这对香囊才呈上御前,尚未入册,皇上把玩一回,瞧着精巧,叫奴才和着这批夏件儿一并给娘娘送来,别宫都没有,娘娘这儿是独一份儿”
  说话的是个容貌秀美的小监,名唤平贵,乃是御前内侍总领太监戚三宝的干儿子,机敏伶俐,这等传赏得脸的好差事,戚总管便专遣他来。
  西暖阁炕上,宸妃歪在旁喝茶。正直夏末,夜里凉爽,白日仍是闷热得很。贵人关氏手持昭君出塞图样的象牙柄纨扇,替了宫人的位置,在炕下脚踏上给宸妃打扇,屋里除平贵喜气洋洋的说话声,再没半点旁的动静。
  丰钰垂首立在暖阁帘外,从她角度,微抬眼帘,能瞥见宸妃懒洋洋的那张脸。
  圣上对永和宫的恩赏从不断绝,宸妃眼里并不瞧那些玉器珍玩,锦缎宝衣。听平贵说那香囊颇有异趣,宸妃方了了一眼,伸出白玉般的指头,淡淡地道“拿过来瞧瞧。”
  丰钰便见一只八角形璨金香囊落入那只小巧而柔滑的手掌。见她尾指上长长的指甲套镶满宝石珠翠,平贵不由含笑提醒一句“娘娘仔细刮擦了,听闻这物金贵,非得寒山雪岭那荒处才得此雪蚕,用冰桑养喂,吐丝乃是透明发亮的,极柔极脆,不易成匹,一年只得寸许见方,只能做得些手绢儿荷包,香囊摆件儿。上头若要绣花,非金丝羽线不可,需得比旁的丝线柔软又多韧劲儿,还得掌握手里的火候力度,一不小心怕把料子都毁了。 ”
  宸妃听得果然珍贵,嘴角这才见了笑意,将手抚了抚上头花样,凑近鼻端,闻得内里似草似木的清香,比寻常香料特殊,嗅来绵而爽宜,经久不散。
  丰钰初回听说这等稀奇玩意儿,不由多瞥了两眼。听平贵笑道“贵人也有赏赐,已着人送去了长宁轩。”关贵人忙起身谢了恩赏。
  原是皇上施恩,换做旁人,该感激涕零才是,哪知第二日晨起,却打听得正殿内昨晚宸妃与皇上龃龉。
  原来昨夜宸妃服侍皇上更衣,发觉其腰里也挂了一只那雪蚕丝金羽线的香囊。追问撒娇之下,得知那香囊竟还赐了一对给丽嫔,还娇缠着皇帝与她一人带了一只在身。
  宸妃当即大怒,哭道“皇上与那贱婢是一对,那我算什么”当着御前挥剪,将昨日赏下的八角香囊剪成了破烂。
  皇帝为安她情绪,无奈将身上挂的那只也给她剪了,哄道“那香囊本只你有,是太后听说动意,从库房里翻出了早年番供的另外一对赏了丽嫔。朕怜她孕中可怜,一时心软答应她一人一只带着,偏你这泼辣货眼尖,你可知这物价值连城,想再寻对一样的都寻不见”
  宸妃好一番哭闹,把昨日赏下的衣裳裙子俱剪得稀烂,屋中摆设专挑贵重的打砸,狠狠咒那丽嫔至后半夜皇上沉下脸来,拂袖而去才算作罢。
  时光一转已是六年后的今夕。
  丰钰犹记得当初看见被宸妃剪成碎片的那雪蚕金线香囊时,自己心底漫过的艳羡和心痛。
  关贵人求都求不来的恩赏,宸妃说毁便毁了。
  没一丝不舍和犹疑。
  如今又见此物。
  是水滴形的丹凤图样香囊,破损得不成样子,翻开了的丝线上有磨毛了的痕迹,中间齐齐的一道豁口,上头染了一抹红痕,里头香料早已掏空,想是这囊袋破损,香料一点点的洒落遗失掉了。
  饶至如今,犹能嗅得一抹极淡极淡的清香。
  安锦南见丰钰望着这香囊久久不语,大抵能猜出她心意。于是温声出言“你不必怕。乃是淑妃娘娘所遗,圣上首肯了将之赐我,并非异常来历。且,非我所毁,并不至罪。”
  丰钰向是谨慎,心中疑团已解,方着手上前,取了香囊在掌心。
  既不是非常来历,又是得到时便已损坏的,不至遗祸,她才敢安心应此差事。
  安锦南惯会揣度人心,丰钰并不意外。细细看了遍那豁口,沉吟道“香囊用料难得,若要织补,唯有从纹样下手,前后金丝团凤添几笔花叶将破损处勾补,意境必不如前,且新旧羽线颜色有异”
  “无妨。”安锦南何尝听不出这人在留后路,生怕惹上半点麻烦,于是干脆地承诺道,“你只安心织补,破镜难圆,旧物难新,我省得。”
  丰钰舒了口气,将香囊放回绸袋,小心揣入袖中。“那么”她站起身来,便欲告辞。
  安锦南眉头一挑,不解地看向她。
  “芷兰姑娘不提一提酬劳么”比如,段家所求的那事,这般大好机会,此女如此善于钻营,会甘愿放过
  她不是仗着与自己曾有数日相处的机缘,与段家出谋划策,试图贿赂笼络,博他好感
  丰钰抿唇,看向安锦南。这着实是大好机会,可他能给她什么呢钱财金银,她要来何用家中婚事,又岂是他一外人可干涉的
  但若错过,她也觉得可惜。在宫中蝇营狗苟,谋求一切对自己有利的人和物,自利已成习惯,深深刻入她的骨血。
  丰钰略迟疑一瞬,抬眸轻轻地笑了。
  “蒙侯爷看中,那我”
  安锦南眼眸微眯,凝望眼前女子。
  她向来不饰铅粉,不着艳衣。本不是个十分起眼的人。今夜一经打磨,竟也如一株盛放的兰草,自有一股风韵清芳。
  那对眼黑白分明,极澄澈透亮,秀挺的鼻下,一张薄而红润的嘴唇,点了丹脂,抿唇之际,微现两颗贝齿。穿着颜色鲜亮的衣裙,倒也添了几分俏丽。整个人比那日城外车中一瞥所见,不知年轻了几岁。
  未等她说完,安锦南扯开嘴角,笑容里带了几分讥诮。
  “说吧。”身子后仰,靠在屏风壁上,把玩手中茶盏,目光浅淡地掠过丰钰的脸然后移目向侧边。
  丰钰紧了紧牙根。莫名地,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她嘴唇抿起,又轻轻启开,正欲说话,就听楼下清晰传来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
  “我姐姐在楼上,我来找我姐姐,你凭什么不准我进去”
  接着一阵嘈杂,不用亲眼去看也知发生了什么。
  楼下四周都守有安锦南的人。得月楼是早得过关照的,自丰钰一入内,楼下便已闭了大门。丰府中人知道丰钰今夜要同安五姑娘游玩,却并不知他们约在得月楼上。
  丰媛却是如何找到这里来,与楼下的守卫起了冲突呢
  丰钰面容微冷,侧旁烹茶的安潇潇站起身来“楼下可是丰姐姐识得的人”
  丰钰点一点头“过意不去,不给姑娘和侯爷添烦了,我这就下去,带她离开。”
  她朝安锦南福了一礼“我并不敢求什么报酬,从前侯爷与我有恩,只当今次俱偿了吧。”
  这话一落,安锦南眸子蓦地一凛。他目光落在丰钰面上,许久不言,这答话着实令他意外。不单意外,甚至称得上吃惊。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