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退休日记——赫连菲菲
时间:2019-05-04 09:36:16

  安锦南像被什么凝住了心神,双眼呆滞住,整个人都安静下来。
  “阿阿姐”
  他声音低哑,嘶不可闻。
  “快,把水端过来”韩妈妈抬眼目视芍药,等她将冷水拿来,扶着安锦南,用帕子浸了水,替他在额角擦拭。
  发烫的额头贴上冰冷的帕子,安锦南先是一缩,韩妈妈将帕子搭在他头上,温声安抚“好阿锦,去睡着,一会儿就不疼了”
  安锦南回手捂住那帕子一角,约过了一刻多钟,人慢慢恢复神智,他抹了把被弄湿的脸颊,坐在床沿,朝怔怔立在一旁的芍药招了招手。
  芍药迟疑,等韩妈妈瞪她一眼这才上前。安锦南俯身而下,将整张脸浸入那水盆中去。
  芍药双手颤了颤,咬紧牙关忍住没将水盆丢开。泪珠成串地往下滴落,怎么也止不住。
  夜凉如水,佳节的喧闹过后,巷前是一派静谧的祥和。远远看得一排屋檐下迎风摇曳的风灯,或明或暗,或红或橙,文嵩在巷口的灯下,轻声唤住了丰钰。
  看过烟火,众人后半夜在河舟上吃了桃花酒。文心兴致极佳,搂住丰钰不住地与她碰杯,嘴里不清不楚地说着或抱怨或伤感的话,文嵩在旁百般劝阻,全止不住她。一坛酒用尽后,四个女孩儿已倒了三个。丰钰苦笑不已,文嵩急的跳脚,他为人兄长,看顾两个妹妹出门,却任由她们胡闹任性,只恐文太太知道要骂。
  丰钰也被文心灌了不少,脸色红扑扑的,听文嵩唤她名字,无奈的笑还挂在嘴上,缓缓回眸看他。
  灯下,她面容染了一层霞色,眼角眉梢无不温柔,轻声吩咐从人先将丰媛扶进去,自己站在阶前,等文嵩开口说话。
  她略略歪着头,鬓发有一点点松了,一支梨花钗子斜了半截,水晶滴珠溜溜直转,文嵩的手在袖中,不自觉地蜷起,又展开。
  丰钰等他片刻,见他满面怅然,欲言又止。她勾起唇角,轻轻笑了下。
  “二公子今夜为我等护持,操心不少,恐累得紧了。若无事,便先”
  她笑语宴宴,无一点因旧事介怀的尴尬。可偏是这等光风霁月的洒脱令文嵩百般纠结痛楚。
  他竟有些气急败坏,蹙了一双浓眉,攥拳打断她“丰钰,你不恨我吗还是说,你从来就不在意”
  他直视她双眼,想在其中寻觅到一点让他稍觉释怀的不舍或别的什么情绪。
  她双眼很亮,倒映檐下橙红的灯火,熠熠波动似有水光粼粼。她收回了那抹淡淡的笑,唇边涌起浅浅的冷嘲。
  “为什么恨你文二公子与我幼时相识,兄妹般一块儿玩耍,公子和文心对我照拂良多,我对公子只有感激。”
  她重又挂上清浅的笑“公子未曾饮酒,怎么也似醉了早些归去歇息,丰钰不多耽您了。”
  她福了半礼,转身就去。
  文嵩一颗心抽痛不已,上前一步,一把扯住她袖子,一张脸上阴云密布,不甘心,又放不下。她说得这样轻巧,难道这十年来,痛苦的只有他一个么
  “你”
  话到唇边,便欲冲口而出,第二个字未及吐露,就见她眉头一凛,广袖翻飞,一掌拍在他当胸。
  “文嵩,你醉了”
  她厉声喝道,趁他惊异失神,转身便去。
  文嵩怔怔望住自己那只空落落的手掌,悲凉又自怜的情绪将他整个人罩住。
  在丰府紧闭的门前,他咬紧下唇,热泪滚滚而落。
  是,是他醉了。
  是他糊涂
  事已至此,有没有一句答案又如何
  在她看来,他终是意志不坚,负了她了
  丰钰倚在门的那侧,凝立片刻,深深呼吸几息,才觉堵住胸口的那团浊气散了。
  她眸色幽深不明,面上不见半点悲色。
  浓浓的讥诮挂在唇角,鄙夷他不值一钱的悲伤,也鄙夷自己可笑难悔的过去。
  十年前深宫中写就那一封封石沉大海的信笺,早已将她内心曾期许的那点感情燃成灰烬。
  今生再无人可负她。
  冷心无情,这俗世凡尘,有何值得挂怀
  什么是她看不懂琢磨不透的各种虚情假意虚与委蛇,她所谋的,也只是那一点点现实的好处罢了。
  湿淋淋的安锦南仰面躺在枕上。床下一地的水迹,被子翻卷在床尾,屋中凌乱至极。
  他面色极苍白。额角的发丝还一缕缕地往下滴水。嘴唇上面有两道咬出来的新伤,已经擦过药,药迹黑沉沉有些难看。
  脑子里那种像要被劈开般的痛仍在。只是人清醒不少,以他的韧力,暂时还在可承受范围。
  安潇潇疾步走入屋中,顾不上礼数,直接冲入内室。
  看见一床狼藉,她不自觉地蹙了蹙眉,“还不把湿的被褥换下去,人就这么躺在上面,不怕受寒么”
  芍药为难地瞥一眼帐中一言不发的安锦南。“侯爷折腾整晚,好容易睡着了”
  这话未完,就听帐里传来安锦南低哑的声音。
  “五妹。”
  安潇潇眼圈一红,凑上前低问“兄长还好”
  安锦南坐起身来,扯开唇角自嘲一笑“死不了。无碍。”
  他说这话的表情云淡风轻,可太过苍白的面色骗不过人,安潇潇心中不忍“兄长,难道就真没半点法子,缓一缓你这痛症么”
  安锦南苦笑了下“当真无碍。”
  安潇潇还欲再说,安锦南扯了扯衣领,“我欲更衣,五妹且去吧。”
  淙淙流淌的清泉,顺着龙嘴缓缓漫入浅池。
  安锦南置身其中,遥遥只见他健硕宽阔的背脊。线条从腰部凹下,形成凌厉的倒三角形,展臂拿过池沿的长巾,围住自己腰下,贴靠在池臂上闭目静待脑部的痛楚抽离。
  龙涎香燃在不远处的红铜香炉之中,氤氲水汽和袅袅轻烟令眼前景致越发显得不真实。
  “侯爷”
  身后,一双纤细的手,试探抚住他的头。
  灵巧地将安锦南头顶紧束的长发披散下来,指尖按在额头两端,用凉沁沁的温度将他发胀发烫的肌肤镇定下来。
  她的手很细,却很有力,不徐不缓的揉按很快令他痛楚稍离。
  他阖上眼帘,鼻端嗅得一抹如兰似麝的淡淡清香。不是龙涎,是她身上独有的气味。让他倍觉安心,放任自己轻靠在她腿上,缓缓的睡去。
  风,从未闭严的窗缝吹入,掀动浴室池外的纱帘。安锦南蓦然睁眼,发觉自己倚在冰冷的石壁上面,没有那双手,也没有任何人。没有那低唤“侯爷”的轻柔声线,没有那抹似有似无让人眷恋不已的淡香。
  他一个人。
  从来都是一个人。在这偌大的尘世中,伶俜漫步,孤绝此生。
 
 
第16章 
  丰钰清晨起的迟了,昨晚虽她没有醉酒,到底是被灌了好几杯,晨起便有些头昏脑涨,吩咐小环备了醒酒茶喝了,才起身往上房去。
  昨日客氏解了禁足,又当着人对她百般示好,丰庆态度模棱两可,虽没直言要她恢复晨昏定省的侍奉继母,却也在宴上说了好些遍这些年客氏对这个家的贡献。
  丰钰自听得懂这是要她翻篇忍下上回郑英一事的意思。
  丰钰着小环去厨上要了点清粥小菜用了,才慢吞吞的往上房去。
  客氏穿件蓝色百合花纹样的衣裳,下着浓紫马面裙,坐在炕上正与一个青年男子说话。丰钰脚步在帘外顿住,给小环打个眼色就欲退出去。
  小环笑着通传“不知夫人有客,我们姑娘待会儿再来。”
  客氏脸上笑容微顿,眸子一转朝杏娘挥了下手。
  杏娘上前打了帘子,堆笑道“夫人正说起姑娘呢。听说昨夜和文大姑奶奶用了酒,早早备下了醒酒汤,还在小泥炉温着,专等着姑娘。”
  客氏趁势附和道“不错,你小舅舅又不是外人,快进来,如今天凉了,莫再在外头着了风,可就是我的罪过了。”
  这话半是怨念半是客气,丰钰唇边一冷,端步走了上来。
  客天赐身量颇高,原先在县里做过几年的武备教习馆的教头,穿一身宝蓝左衽锦缎福禄寿团花袍子,大马金刀坐在炕上,稳稳端一杯茶在手,倒似这屋里的主人。
  客氏指着他道“这是你四舅父,媛儿喊他小舅舅,正巧今儿见了,也好认认亲。”
  丰钰垂头福了一福,不需抬头,就觉一束颇无礼的目光将她上下打量。
  客氏这个幼弟不过二十七、八,只比丰钰大一点儿,架子摆的十足,待她行了全礼,才粗着嗓子一笑“上回见大外甥女儿还是十余年前,你娘刚嫁进来的时候。这回匆匆上路,没顾上给你备礼。”
  丰钰并不抬眼,勉强笑说“不用。”
  就听哗啦哗啦一阵声响,客天赐从荷包里摸出一把铜钱,“喏,全当是点心意,且拿去买花戴吧。”
  不需丰钰开口,连小环和一旁的杏娘都觉客天赐未免过分。
  丰钰年纪摆在这儿,又是见过世面的,赏她一把铜钱,不是当面折辱轻视可丰钰若是不接,岂不又要给扣个轻狂的名声,谁叫他是长辈
  小环连忙上前“奴婢替小姐谢舅爷。”说罢伸手欲替丰钰接过那铜钱。哪知客天赐突然就发作起来,一脚蹬开小环,将手里铜钱洒了一地。
  跳将起身指着小环骂道“我呸你算个什么东西有娘生没娘养的贱骨头,懂不懂规矩这个家是谁做主你知不知哪里有你这种贼丫头说话的地儿给你几分脸面还当自己是个人物了爷大小是个长辈,有你猖狂的份儿”
  这话明骂小环暗指丰钰,就是个傻子也听出来这客天赐是替自家姐姐抱不平,指桑骂槐说丰钰不敬长辈。小环给他一脚踢在腰侧,疼得直不起身,脸色发白泪珠子凝在眼睫上不敢哭出声来。
  丰钰俯身将小环扶着,听他骂骂咧咧竟是些听不得的脏话,眸中风云涌动,抿紧嘴唇转过脸来。
  “客四爷好大的脾气”她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客氏姐弟。炕前摆着一张梨花木凳子,被她一脚踹了开去。
  这一脚动静极大,客氏脸色难看至极,“你做什么钰丫头,你舅父教训个不长眼的奴婢,你就发了狂在长辈面前摔摔打打”
  “不,我怎么敢”丰钰膝盖一弯,铿然就在石砖地上跪了下去。“阿娘和阿舅替我教丫头,想来是因我教导她不够。那便是我这做人主子的不是。”
  她撇唇笑了笑“阿娘欲罚,当罚我才是。这便在阿娘面前跪着,阿娘不原宥,我绝不敢起身。”
  客氏瞪着双目“你你这是”
  小环含泪扑过来,摇头哀求“夫人,我们姑娘待会儿还要陪老夫人抄经吃斋,待老夫人叫人过来问,奴婢可怎答才好还是奴婢跪着,等夫人和舅爷消气了才起,夫人大人有大量,别罚我们姑娘。我们姑娘最是有礼,是在宫里学过的规矩的,错全在奴婢,求夫人莫与我们姑娘置气。”
  “你”客氏伸手指着地上的一对主仆,气得手腕直颤,“我、我何时说要罚她,要与她置气你们你们这是何意”
  前番才有郑英一事发生,她这个继母的恶名已经传的里外皆知,待给东府的人知道丰钰一早就在她屋里罚跪,还不知又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客天赐目光阴恻恻地盯着丰钰,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一遍又一遍,手握成拳,不自觉地攥住了衣摆,几番想开口,硬生生忍住了没有出言。
  丰钰铿然道“我的丫头惹得阿舅不快,自是我有错。阿娘无需动怒,丰钰自行认罚便是。若阿娘瞧不得丰钰在眼皮底下,那丰钰就跪到院子里去,请阿娘保重自身才好。”转头对杏娘道,“去知会爹爹一声,就说丰钰大逆不道,惹恼了阿娘和阿舅,请他过来替不孝女说句软话,劝劝阿娘。”
  杏娘本就是丰庆安排在屋中的人,闻言不免迟疑,心里打鼓是该听夫人的,还是听大姑娘的。
  哪知就在这时,院里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丰大奶奶周氏当先跨入院子,朝外头扫洒的小丫头道“快去知会一声,文家大姑奶奶和二姑娘来了。”
  客氏登时慌乱不已“钰丫头,我并没有生气,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你瞧来客了,你且先起来。”
  丰钰不仅不起,反重重叩首下去,“钰儿不敢。”
  客氏听着说话声越来越近,人已到了帘外了,小丫头进来通传,一见屋里的情形惊得结结巴巴“大、大奶奶来了。”
  “丰钰,你”客氏急得不行,她简直要认为丰钰这是掐准了时机故意叫她难做人。
  一面勉强笑着让客人进来,一面去拉丰钰,想到客天赐这大男人还在屋里,又急慌慌的去推他。
  客天赐如今就是避出去也必要撞上门口的人,只得搓搓掌心躲去了内室。
  客氏还没将丰钰扶起,就见周氏身后跟着文心、文慈姐妹走了进来。
  一见屋中情形,三人都吃了一惊。
  周氏脸色僵住,下意识问道“这是怎么了”
  丰钰垂头不语,只抿唇闭目跪着,似受了极大委屈。小环脸上满是泪痕,头上有汗,捂着腰侧疼得咧嘴,勉强朝人解释“都是奴婢不好,不该代姑娘去接舅爷的赏。”
  文心看不得丰钰这模样,匆匆朝客氏一礼就上前拉扯她“你怎么了,丰钰,有什么委屈你跟我说”她能不能帮丰钰什么,那是另一回事。
  丰钰苦涩一笑,借着她的搀扶刚想起身,不知怎么膝上一软,又狼狈地跌了回去。
  客氏脸色一阵白一阵红,立在地上只觉自己里外不是人,“钰丫头,你这不是陷我于不义我可没怎么着你”
  丰钰软软地道“是,是丰钰不孝,惹恼了阿娘。”
  周氏听得小环的言辞,又见地上洒落一大把铜钱,不免面有疑虑,可当着客人面前,她也只好粉饰太平,“罢了罢了,娘儿俩之间能有什么恼不恼的,生过了气儿,你娘还不是一般疼你赶紧起来吧。婶子,文大姑奶奶可是来瞧钰妹妹的,您瞧她面儿,莫气了,啊”
  客氏恨不得跳脚,再解释道“我并未生什么气,这孩子也是,不知怎地,一早就来我这屋里闹这一场,可叫我干着急”
  她这话解释了还不如不解释,丰钰适才一直将错处往自己身上揽,而她却是全往丰钰身上推,文心当即就有些不屑,蹲低身子搂住丰钰的肩膀,用不大不小刚好屋中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道,“钰儿,你赶紧起来。这些年在宫里跪这个跪那个还不够么你在这家里又不是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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