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姑娘”安锦南闲闲开口,偏过头看了眼窗外。
“把人绑了,看好。”安锦南将手中茶杯轻轻放回桌上,站起身,淡淡道,“将主事人拿住,审。”
崔宁怔了下“侯侯爷的意思”
安锦南眼帘一掀,冷冷睨了他一记。崔宁冷汗涔涔而下,抱拳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他恭敬地退出去,阖上雅间的门。却是心里打鼓不定。
再审审什么
都说了不是针对侯爷而来的,难道侯爷是信不过他审人的能力
第18章
夜晚的桂园比白日里更加肃静。
丰钰一个人坐在灯下,摆了一炕的绣线,拿手里的香囊一一去比对颜色。
小环端了一支新烛进来,柔声劝她道“姑娘仔细伤了眼睛,不若明儿再做吧。”
丰钰摇头“下午又去了趟针线铺子,总算选着了差不多的绣线。我想早点将这东西做好,早把人情还了才是。”
小环劝她不住,忍不住抱怨“究竟是个什么人多少年的一点旧交情,好意思拿出来逼着人还。”
丰钰闻言,忍不住笑了出来。心想安锦南若是听着这话,那张冰冷又寡淡的脸会不会气得涨红
此刻安锦南正在坐在院中。他穿一身石青色锦袍,袖口绣云海澜边,指尖摩挲一只白玉酒盏,对月独酌,萧索无限。
今日他想喝点酒,自己也说不上是为什么。
不过是白日里恰巧错抓了一波小毛贼,凑巧审出了一点别人家的内宅恩怨,竟萦绕心怀总也放不下。
安锦南想,也许是他近日着实太闲了些。
又想,是那香囊还未绣完,自不能叫人在此时坏了他的事。
崔宁悄声进了院子,在安锦南身前施礼“回禀侯爷,已经处理好,把人送去了县衙,罪状书都画了押。”
安锦南低低“嗯”了一声。崔宁忍不住抬眼偷觑他,试探道“侯爷,究竟那丰大姑娘”是什么人侯爷为何帮她
话未出口,见安锦南站起身,手里酒盏滚落在青石地上,淡淡地赶客“去吧。”
深夜的东府上院,烛火大亮。
下人们屏息敛声立在廊下,没一个敢吭声。
屋内燃着迦南香,水晶帘子后头的团花地毯上面,丰庆缩手立在那。
炕上正中坐着丰府如今的大家长丰凯,下首依次是丰大太太、丰三太太,旁边坐着丰大爷丰宴、丰大奶奶周氏,及族里几个得知情由特赶过来的本家。
“简直糊涂”
丰凯骂了许久,只觉口干舌燥,一见弟弟那幅不成器的样子,气得脑仁发涨,举杯抿了口茶,只恨屋里还有小辈,多少得给他留几分颜面,否则非要动手,摔他几只茶杯。
丰庆不敢接话,只一味低头不语。
丰大太太怕他尴尬,连忙劝道“好了,这事定是二弟不知情的。虎毒尚不食子,哪有亲爹容人去害自己闺女的”
抬头看向一旁站着的周氏“叫人去喊你婶娘了么还不到”
周氏为难地瞥了丰庆一眼,委婉答道“许是二婶睡得早,奴婢们没敢叫”
就听上头“砰”地一声。丰凯气得砸了炕桌。
指着丰庆骂道“你看看,你看看你纵出来的好人还要被个妇人哄到什么时候天生的软耳根,软骨头”
丰庆臊得满脸通红,抬眼哀求道“大兄”当着小辈呢,说什么妇人不妇人
丰凯已然气昏了头,哪里还忌讳这个,“若非瞧在俩孩子份上,非替你写了休书休了那毒妇今后莫叫她踏我东府半步,没得教坏了小辈今儿起,钰丫头搬来东府寿宁轩,住她祖母隔院趁早叫你屋里那坏心肠的东西歇了心思,我姓丰的便是个闺女,也不是她能欺的”
院里的灯熄了,只内室还有一点微弱的光亮。
丰大太太替丈夫掖了掖被角,几番犹豫,方将心里的犹疑说了,“到底是二弟的闺女,跟咱们隔着房的,你这样插手他们的事,钰丫头真是个有良心的还好,若她不领情,错了心思,觉得咱们挑唆她和爹娘离心,将来岂不白白落了埋怨”
丰凯瞥她一眼,嘴角噙了抹冷笑“妇人之见”
丰大太太给他堵得生怒,背对他坐在床沿“我固然是妇人之见,难不成与你们爷们般想一出是一出么眼看她到适婚之龄,除了公中例分的嫁妆,压箱钱还不是从我这里琢磨你倒巴巴做个佛爷,等人承你的情”
丰凯叹了一声,坐起身把丰大太太肩膀搂住,“你怎也如此浅薄我不妨给你透个底,今儿事并非官府赶巧捉了客天赐,认罪书都是提前写好的送去了府衙,你当谁都有这能耐,敢越俎代庖去抓旺族子弟”
丰大太太眸子一凝,面色郑重起来“你是说,钰丫头背后有人”
丰凯冷笑“十年宫里滚一回,你觉她能是简单的人上回嘉毅侯府下帖子给她,只问你惊了不曾这丫头不言不语,你知她十年来结交的都是些什么人”
“可是”丰大太太总觉蹊跷,无法尽信丰凯的说话。
丰凯摆了摆手“你别光想着她出嫁你要出什么。就当她是个可怜的给继母苛待的孩子,你作为伯母也不该视而不见,我们待她好,难道还非得图什么不成”
西府上院,内室客氏的哭声时断时续,渐渐听不见了。丰庆坐在东稍间,手捧一本论语,其实一个字都看不进,心里乱成一团。
他是有些怨的。
与客氏琴瑟和鸣这许多年,这个家留给他的回忆多是愉悦轻松的,丰媛娇憨,丰尧聪慧,客氏生了两个极好的孩子。一家人共享天伦,甚少有这样吵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
他不是不疼丰钰,只是丰钰的性情,像极了她早逝的娘,段氏年轻时便是个别扭性子,寡言少语,心思又深,只要她不开口,别人很难猜出她在想些什么。丰钰与她年轻如出一辙,每每用那双深邃至极的眸子盯着他瞧,不说要什么,也不说不要什么,非得人去百般思量,该给她什么才能哄她一笑。可往往自己所猜的又多半是错的,许是费尽心力捧了给她,还被她不屑地撇开。
他喜欢的是客氏那种简简单单的女人。她贪财,小心眼,挑剔、嘴巴毒,可她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不管她气什么,只要好好的哄一哄,很容易就破涕为笑,把一腔子真心给掏给你,熨帖得不得了。
可这次事情实在闹得太大。大兄丰凯走仕途到如今才堪堪挨上个五品,这回客天赐被人扭到府衙,丢的不仅是客氏和他丰庆的脸,等同将丰凯也递到人嘴下说道。
为官者与闺中女皆有一同,那便是名声不可染污。给人扣了治家不严的帽子,将来升迁擢拔,几乎就不可能。甚至很可能就此给人递了把柄,只待御史参上一本,丰氏一族就算就此淹没。
再怎么疼爱客氏,与家族前途相较,孰重孰轻他还是拎得清的。
且,那毕竟是他的闺女。便是亲情稀薄了,也不至要她受这等欺压。
她去了东府也好,一来能替他这当爹爹的在老太太跟前尽孝。二来,婚事全权托给大嫂,也免他好大一桩心病。将来丰钰满不满意,总怪不到客氏身上。
听得里屋哭声越来越细微,想是那傻女人哭累了睡了。丰庆丢开书卷,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正要去屏风后头的榻上歇着,听得门外一个柔柔的女声道“老爷,奴婢打了热水,伺候您沐足。”
丰庆“唔”了一声,自行除了靴子坐在榻上。
杏娘手捧一只铜盆,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跪在丰庆面前。
她将热水摆在地上,半蹲半跪将丰庆左脚抱起放在自己腿上,替他除袜。
丰庆这些年身边事皆是客氏亲自服侍,乍觉杏娘心细体贴,不免多瞧了她两眼。
哪知这一瞧便瞧出了不同。杏娘跪坐在地,垂头低眉,那脸蛋虽看不清,可她锁骨之下三寸,那白腻腻的一片春光,可谓撩人得紧。
丰庆不自觉滚了滚喉结,双足被杏娘放进水中,一双细细的柔白的手在他足底轻捏她穿一身欲要就寝的衣裳,发梢湿漉漉是刚刚沐浴过的模样,许是察觉道丰庆的目光,她面色微红地抬起头来,含羞问道“老爷这样瞧奴婢,是奴婢伺候的不好么”
这声音柔里带腻,腻中有甜。
丰庆只觉脑中“轰”地一声,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左脚一抬,踢洒了铜盆,伸手携住杏娘的胳膊,一把将她从地上拖了起来。
他恶狠狠地端住她下巴,低声喝道“你是故意,趁我与夫人龃龉,来勾\\引我的”
杏娘眼波盈盈,大胆地伸臂环住了丰庆的颈子。
“那老爷您,要罚奴婢么”
丰钰在做针线。
晚饭后桂园这边就得了信,说大老爷有令,要丰钰明日搬去东府的寿宁轩。
丰钰一如往常,只管做她的针线。小环忙里忙外,把几个小丫头指挥的团团转,替她整理箱笼细软。
眼见夜色深沉,褚嬷嬷已来催了几回就寝,丰钰瞧了眼更漏,心里估摸一回,面色带了几分愉悦,边飞针走线边哼起小曲儿来。
桂园外一个婆子蹑手蹑脚的凑近,朝内吹了三长一短的哨声。小环神色一凝,朝丰钰瞥了一眼。丰钰淡淡点了点头,小环便放下手里的事朝外走去。
片刻,小环满面疑惑的归来,凑近丰钰低低的回禀,“是魏嬷嬷,她说的话奇怪的很,说什么杏娘姐姐进去了没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丰钰抿唇一笑,轻轻拂了下小环的额发“傻孩子,你如今还小,这些事还不需你做。只管开开心心的过日子,你放心,你姐姐当初受过的罪,我绝不会让你再受。”
小环心中不安,伸手攀住丰钰的袖子“姑娘,我只盼你好好儿的。魏嬷嬷这人向来贪财,我怕姑娘吃她的亏。”
丰钰将手中绣了一半的香囊放下,小心锁在匣中放好,起身坐到妆奁前卸了钗环,任黑亮柔软的秀发铺泄而下。
镜中,她的面容有些朦胧,连唇边的笑似也有些难辨。
“我不怕她贪财,只怕她圣人一般寻不到半点短处,人若是没有弱点,那才是最可怕的”
第19章
丰庆睡得很沉,这一晚甚至连梦都不曾做。
听见他起床的响动,外头侍婢捧了巾帕盥洗用具鱼贯而入。丰庆抹了把脸,漱了口,才发现侍婢中并无杏娘。
昨晚的一切恍惚都变得不真切起来。杏娘原是在他外院书房服侍的,平素着面机会不多,只知是个细心妥帖的,将他那些笔墨纸砚、画卷书册掌管得极好,这次也是凑巧指派到客氏身边,为的是在客氏身旁留个听他话又懂事的。
昨晚发生过那种事,换个人也该与他撒撒娇索些名分好处,她倒乖觉,一早就轻手轻脚地出了去,没给人说嘴的机会,也没叫丰庆为难。
丰庆素来不喜女人太聪明。昨晚种种于他想来,不免有几分不自在。一来深恨自己未把持得住,轻易就给人钻了空子。二来杏娘一改常态的大胆主动,难免叫他疑心这里头是不是藏了什么猫腻。
他沉脸饮了杯茶,听得外有依稀是在传报说两个姑娘来请安了。他这才慢吞吞地穿了鞋。侍婢在其后整理榻上的被褥,一回头,丰庆注意到团花褥子上一抹深色的红痕,翠兰的织锦花样,中间那点红恍似点缀其中的蕊心,不仔细看甚至很难发觉。
丰庆紧了紧牙根,收回目光,昂首阔步迈了出去。
丰钰和丰媛候在外间的门前,见得丰庆出来,齐齐行礼请安,恰杏娘过来回报说客氏身子不方便,丰庆下意识地瞥了杏娘一眼。
但见那丫头身穿深色素面衣裙,打扮得极为简便,唯一一抹亮色便是鬓边的海棠花,此外再没任何装饰之物,她甚至没朝丰庆看,低垂着头,柔声与丰钰姊妹说了话,便又施礼去了。
丰钰便在门前磕了头,道“丰钰今儿起就要应命搬去东府,只怕不能日日在阿爹阿娘身前服侍,还望阿爹阿娘切切保重自身,勿以不孝女丰钰为念,丰钰定日日替家中诵佛,祈阿娘与爹爹长寿安泰。”
丰庆见她举止谈吐无不依足了礼仪,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不说,说的话也场面漂亮,感叹到底是深宫经过事的,不提旁的,比之客氏这不着调的长辈,不知要懂事明理多少倍。
丰庆也非铁石心肠,思及此,对丰钰便多了几分愧,他上前一步,把丰钰扶起,“你娘今儿不舒坦,过两天你再来找她说话解闷儿。虽是搬迁,也是咱们丰家内院,换个床住罢了。你伯母掌惯了中馈,你搬去东府,也是个机缘,学着管家理事,与你百利无害。”
丰钰心中冷笑,这搬去了别人家里受人庇护,在自己亲爹说来,倒像是给了她大好的机会助她上位一般。
这话却不会当面讥讽,丰钰淡淡一笑,垂眸行礼“是,钰儿谨遵爹爹教诲。”
丰庆又道“媛儿,今儿你姐姐搬迁,你瞧着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着出力,莫只顾自己躲懒。你姐姐孝顺淑静,你多与她学着,万事姊妹俩商量着办,相互帮衬提携,才不枉你们姊妹一场。”
丰庆有他自己的打算,媛儿性子肖似客氏,是个没心机的,将来出嫁,万一遇上个不懂疼人的丈夫,可不给人白白欺了去丰钰到底是她姐姐,两姐妹有商有量处好情分,将来丰媛有个委屈难处,不好和家里开口的,也好有个人分担一二
丰媛乖巧地应了父命,伸手将丰钰挽着“大姐姐,你箱笼都整理好了吗东西多不多我叫爹爹的小厮进来帮你抬好不好”
丰钰垂眼笑了一声,没有答话。以客氏和丰媛的秉性,怕是自己愿意与她们出主意,她们恐也要疑心是她有心设套害她们吧
她亲手捧了一只匣子,身后跟着简简单单的一箱衣裳、几样用具和被褥,搬进了东府的寿宁轩。
这处原是三堂妹丰娇出嫁前的院子。她因着未婚夫欲从军打仗,提前一年嫁了进门,虽年纪还小,倒是丰家第一个出嫁的姑奶奶。
丰钰如今住在此处,明显也只是暂住。毕竟三堂妹时不时还要回门,难道叫人去旁的地方挤着睡么不用提,大伯母必已想了好些人家,等着与她相看。
成婚一路,竟是百般不得推拒。过得了客氏一关,大伯母处还不知要如何过呢。
丰钰暂先抛开烦恼,没搬去丰娇从前的寝居,将自己东西都摆去了暖阁,甚至没叫人将她衣裳都摆进柜子里去。隐隐觉得,此处怕也是住不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