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看也不敢看她。
那一瞬,心底无数个声音在呐喊,“答应她!答应她!牵她的手,带她浪迹天涯!从此你们再也不会分开,她会成为你的妻,只属于你一人!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做对美满鸳鸯!”
可是……
另一个声音在揪扯着他的灵魂,告诉他“别做梦了!你能逃到哪里去?流言足以毁了你,毁了她,毁了应家!父亲养你十八年,就是为了让你践踏他的尊严污损家族颜面?你身为人子不思尽孝分忧,反而为了一个女人抛了家族!你算什么君子!算什么男人!”
“荣哥哥,你为什么不看我?你带我走,你答应我啊……”
“荣哥哥,难道阿言不好么?难道你心里真的,从来都没有阿言?我们并非亲兄妹,你只要点一点头,为我争上一争,我就是你的!是你一个人的!荣哥哥!”
“荣哥哥……”
应澜生闭上眼,将回忆的闸门关住。
不能再想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父亲匆匆将阿言嫁了人,他原以为,是为了不让他继续为这见不得光的感情而沉沦。
从没想过,是父亲要走了,是父亲怕留下她与他独处,当年的丑事就再也藏不住……
父亲防着他,全家都瞒着他,让他做了那可笑的傻子,对最无耻的人敬畏惧怕,言听计从。对最无助的姑娘冷漠相待,只沉溺在自己想象的痛楚里逃避着她……
“你没说错,是我懦弱……”应澜生闷声哭泣着。
他没脸再看莫千言。
她站起身,慢条斯理地穿好凌乱不堪的衣裳。
宽大的道袍沾满尘土,可她看上去,仍是那样的高洁无瑕。
她本该是这世上最幸运的宠儿。上天给了她这样一张迷人的脸,任谁看了,不疼惜,不心动?
可偏偏风雨加身,无人庇护。任她如风中柳絮,飘零无着。
她好恨啊!
恨应从云,恨应澜生!
她要毁了他们,他们如何毁她,她要加倍奉还!
她唇边沾了抹恶毒的笑“荣哥哥,你想过不曾……顾长庚那样的人,在新婚当夜发现我不是完璧,会如何对我?”
她俯身,轻抚应澜生的鬓发,手指轻柔得像雪落在花瓣上。
“荣哥哥,他把我赤着就扔了出去呢……喝了酒要打,生了气要打,见我与男人说了话要打,想起你们应家也要打……他说,我是破烂货,是给你们应家玩厌了,才给了他……你说我冤不冤啊……你看看我这一身细皮嫩肉的没有疤,可我肋骨都给他压断过的……”
她说这话时,再未流泪,她是笑着,用低柔婉转的声线,似情人间的低喃,“每次疼痛受辱时,我都在想,我定要你们一个个的,都尝尝这滋味……”
“哦,对了!”莫千言笑着道,“他还把我送过人,送给他的上峰,他欠了债的赌场老板,还有……哎呀,我都记不清了……”
应澜生紧紧堵着耳朵。他不忍听。
他甚至想伸手捂住她的嘴求她不要再说下去。
她的手滑滑凉凉的,抚着他的额头,他闭目朝后退,狼狈地踉跄着,终于摸到那虚掩的门,应澜生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身后,幽暗的囚室中,传来莫千言凄绝的笑声。
她仰头大笑,笑应澜生的懦弱,笑自己的可悲!笑命运弄人,笑这无情而凉薄的世界!
她的眼泪,早已流干。新婚夜赤身跪在雪地中时,她就已经发过誓了,这辈子,她绝不会为男人流泪。她要每一个伤害过她的人,哭着跪在她面前,忏悔他们的罪!
只是……可惜了!
应澜生太蠢了,竟给安锦南发觉。她的路,大约已经走到头了。
不过,她不后悔。能借安锦南的手,了结了她那狼心狗肺的丈夫,了结了应氏一族,她便死,也够本了。
至于当日替她指路的那幕后之人……她不准备叫安锦南知道。
她曾对安锦南动过心的……几次暗中相随,对那高高在上而有孤寂深情的男人……
他为他亡妻,十年不娶……她曾在心底默默的羡慕过,若有一个人,为她深情若此,便是给他克死了,又有什么好遗憾的……
莫千言闭上眼,泪水终于重新漫了上来。
她抿了抿头发,从发间取下木钗,她自地狱中走一遭,也该,解脱了……
她展唇,露出一个绝美的笑。
“安锦南,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别饶了应澜生,别饶了应家……来生……”
她没有将话说完。
木钗插进白皙而柔软的脖颈中,很快喷涌出温热的血液。
她的体温渐渐降低,她缓缓坐在地上,摆出最迷人的姿态,仰面躺了下去。
干草很快被鲜红的血染湿,崔宁和赵跃进来时,发现人已经救不回了。
应澜生呆呆坐在安锦南的书房中。他无精打采地垂着头。
座上,安锦南手执狼毫,将一沓烫金红帛丢给他。
“据闻,樊城应荣书画皆佳,本侯要散出去的喜帖,不若便你来誊写吧。”
应澜生本是面无表情,直到这话说完有一刻钟,他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惊愕地看向安锦南。
安锦南抱臂靠在椅背上,似对他的反应十分满意。
线条料峭的下巴因淡笑而柔和了些。
“哦,忘了告诉你了。本侯即将在明年三月春,迎娶丰家长女,丰钰。”
安锦南说到那个名字时,舌尖在唇间顿了顿,将那语气拉扯得有些缠绵。
应澜生怔怔望着他,听他续道
“届时,你来观礼。便你在狱中,瞧在本侯面上,他们也会允的。”
第58章
应澜生不知这话如何反应, 他怔怔望着安锦南。
丰钰……
这个突然出现在他生命中、原本不应与他有任何交集的女人。
他前半生大多时间, 除了念及阿言, 便是考虑他的家族,他的产业,考虑如何替远在京城的父亲铺路, 如何维系好父亲作为“孤臣”的贤名……
对丰钰, 从一开始他就怀着不纯的目的。他心痛阿言的遭遇,也想试探自己如今的能力, 所以他大着胆子, 将主意打到了安锦南身上。
他以为,一个被驱离出京城而又手无兵权的闲散侯爷, 不过便是强弩之末,瞧着威风, 其实内里中空。
他想知道, 自己如今实力如何, 是否有机会,举家进京搏上一搏……更远的路他已谋算过了,安锦南在京城仇家众多, 他远避盛城, 怎知不是避祸?
淑妃因谋害皇嗣而死, 皇上早已厌弃恨极安家, 他以为他出手, 神不知鬼不觉, 亦无人会替安锦南这龟缩之人出头……
万万不曾想过, 安锦南兼了盐政!原来他从未失宠,他仍是今上信任的宠臣。
可他自己,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家族插手地方盐务一事,更是不想安锦南查知。他得保住父亲的名声,保住他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一切。
这样的大好局面,怎容安锦南打破?
且……他想证明,他自己比安锦南强!
他越发想除去安锦南,疯狂的想。
可……这可笑的好胜心,是源于什么……
他自己都说不清……
此刻,从安锦南口中得知他曾求娶过的女人,即将嫁与安锦南为妻。
他以为在阿言的囚牢中,他的心已经痛极至麻木了。
可这丝丝缕缕的滋味是什么?
他发颤的指尖,冰凉的身体,是为什么……
他抿了抿唇,觉得面前的安锦南,好生可恶。
他是在笑么?笑他的无能?笑他彻彻底底的败了?
应澜生垂头,视线落在面前的红帛上面。
大红烫金的帛上,笔力遒劲银钩铁画般的字迹。
安、丰,两个字亲密的挨在一起。
透过这浓稠的墨汁,他似乎看见,丰钰那张清冷的脸,贴靠在安锦南的肩头……
她那样倔强的女子,小鸟依人之时,会是什么样呢?
应澜生攥了攥手掌,又松开。半晌,才苦笑道“侯爷……说笑了……”
婚事,在不曾得到当事人应允的情况下,被订了下来。
应澜生的求婚他们乐于听从丰钰的意愿,可对象一旦换作安锦南,一切就都变了模样。
丰钰房中人来人往,远近亲友几乎踏断了她的门槛,无外乎恭喜,凑趣,叙旧,攀亲。
她从不知,原来她有那么多的姊妹知己,那么多的兄嫂叔伯。
丰钰依旧过自己的日子。清晨便去丰老夫人处诵经吃斋,回屋后便是伺弄花草,或是拿些话本子瞧。
午后她会去丰庆房里待一个时辰。
不为旁的,只为坐在闷得人头晕脑胀的充满药味的屋中,笑着给父亲喂食汤药,顺带回忆一番母亲病中的情形。
说得越多,她便记得越清楚。说得越细,丰庆的脸色便越难看。
他衙门的差事已经做不得了,郎中来瞧过,说是还能说话,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有时丰钰在想,丰庆如今这样子,算她作孽么?
可药是在客氏房中一点点给他用的,他若不是耽于那种事,非要勉强行之,又会病的这般重么?
不管是不是造孽,丰钰都不后悔。
她从没想过要他的命,她甚至还会努力的、出钱出力地供养他,让他好生养着,长命百岁才好。
她要每天说上几件关于母亲的事,叫他时时刻刻记得,他今日之果与母亲当日的痛楚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
一个对儿女无情,谋害发妻的恶人,他配得到同情么?
其实丰钰自己也知,她骨子里根本和他一样!
她甚至更恶劣。她对自己亲父下手,比他还毒!
丰钰喂完了碗中的药,拿了手帕替丰庆擦了嘴角,放下帐子,温声道“阿爹好生休息,我去瞧瞧杏娘。”
近来,人人都知她待杏娘极好。
本因杏娘和丰庆的事有关联,丰大太太等人打算暗中处置了杏娘。如今因着她高看杏娘一眼,认了杏娘失去的那孩儿,杏娘姨娘的身份几乎给默许了。反正,如今二房没有主母。
客氏不过是个被关在房里不见天日的待罪之人。
与她一同被禁足的,还有丰媛。
专有个嬷嬷守着丰媛的屋子,可以在西府内行走,却不能外出一步。
丰媛无法送信给外祖家,也无法得见母亲,她明显地消瘦了许多。父亲不知为何,每每不愿见她,更不肯听她替母亲求她情,她和客氏身边的人,都给丰大太太关了,手中没一个可用之人。她孤立无援,手足无措。
如今府中人人都在讨论丰钰的婚事,都说,大姐姐要做侯夫人了。据闻,当年在宫中,身为宫女的姐姐,就与那大名鼎鼎的嘉毅侯有过一段情缘。
又有那添油加醋之人,将两人关系描绘成一段可歌可泣的绝恋。
丰媛一开始听在耳中只觉得烦,如今,她忽然燃起希望。如果丰钰能替客氏说上一句话,丰大太太敢不给她面子么?
丰媛来的时候,丰钰正和杏娘说话,见到她来,丰钰止了话头。姊妹二人来到廊外,丰媛垂头默默流泪,许久,才纠结而艰难地拉住丰钰的手。
“大姐姐,如今……只有你能替阿娘说句话了……”
丰钰冷嗤一声。是么?
她凭什么?
当年她被送入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宫中,几番情况危急几乎丧命之时,可有人替她说一句话?
客氏可有怜她凄惨,肯放她一马?
凭什么她们走到绝路,就有脸来求她?
丰钰笑了下“媛儿,听说明年春你也要入宫选秀了?”
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反问,叫丰媛怔了片刻。
她抬眼,看向丰钰,丰钰今儿穿的是套湖绿色的袄裙,颈中围着长狐狸毛的领子,丰媛认得这成色,从前在客氏的库房见过。
她抿了抿嘴唇,脸上泛起挣扎的神色。
如今,客氏手里那些东西,都给了丰钰了。都说,那原本是丰钰亲娘的嫁妆……
可在丰媛心里,那些东西从来就属于母亲。人死灯灭,父亲允了母亲便是允了,旁人凭什么来争?凭什么生生把那些东西都抢了去!
她也是要成婚的人啊!开春的选秀一过,只要想法子划去名字落选回来,她就能嫁人了!
忽然,丰媛瞳孔缩了缩。
选秀?适才丰钰说起选秀?
她睁大了眼睛,紧紧盯着丰钰道“大姐姐,你是什么意思?”
丰钰淡淡笑道“我是担心你。当年我参选时,不知出了什么岔子,本来已经说好,会划去我的名字,怎知后来……”
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声,撩起眼帘,瞥了瞥丰媛“如今父亲母亲同时病了,你若是给选中进了宫……父母亲可又要添了心病……”
丰媛紧紧捏住袖子,心中百般不安。不会的,丰钰不会是那个意思,对吧?
丰钰向来待她还不错,虽不很亲热,可也没表现出什么敌意,她不会是那个意思的吧?
难不成,她一直怀恨在心,恨母亲当年送她入宫?如今趁母亲和父亲病重,没人给她做主,就要推她去……
丰媛心脏砰砰乱跳,慌乱地声音都在打颤,“大姐姐,父亲和母亲都会好起来的,我……我不会进宫,明年……”她勉强笑了笑,伸出发颤的指尖搭住丰钰的手背,“我还要瞧着姐姐出嫁,送姐姐去做侯夫人呢……姐姐……”
她对丰钰绽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眼睛已经不能自抑的红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