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喏一声,刚转过身,张雍悄悄给季桓比了个大拇指。
……
心腹们的小动作,魏景是不知道的,他现在占满思绪的是,妻子要来了。
马上就该到了。
乍闻消息那一瞬,他一喜,随即又压下了。
来了又怎么样?
他负气地想,她也没多欢喜他。
刚争执时是气得真的狠,但禁不住还是想,一个月时间过去了,被怒焰充斥的头脑已经冷静下来。
更想。
若要问还气吗?
气是气的,只是刚才一句负气话想罢,心里却酸涩极了,像被什么绞动心肺,慢慢地收紧,一阵阵钝痛难忍。
他忍不住捂了捂心脏位置。
即使她不愿意敞开心扉,即使她不信他,他还是爱着她,不减半分。
魏景忽又气了起来。
哼,说不定,她未必会来,她不是不甚欢喜他的么?
这般一想,他一愣。
她会不会真不来?
再不管他死活了?
这么一想,魏景彻底坐不住了,“霍”一声猛地站起。
案上宗卷被带倒一叠,“哗啦啦”洒了一地。他唇角紧抿,欲举步却不知去往何方。就在此时,却听见有一阵喧哗声和急促的脚步声隐隐而起,沿着廊道正由远至近往他外书房快速而来。
……
邵箐一接了信,立即就打马往南,一路疾行,穿过金牛道,永昌郡,抵达宜梁治所上春城。
古朴城池巍峨雄伟,她心有牵挂半眼不多看,一意直奔位于城中央的郡守府。
即便没有季桓悄悄叮嘱,亲近守卫就没有不认识她的,一路畅行无阻,直奔外书房。
匆匆推门一看,宗卷公文倾泻一地,乱哄哄的,她一抬眼,只看见立在书案后的高大男人。
剑眉长目,英气逼人,只这一张万分熟悉的面庞如今却泛着苍白,唇色也淡了些,比离别前添了虚弱。
邵箐心一下子就疼起来了,除却一开始那段逃亡时光,何曾还见过他这般模样?他一贯都是矫健有力的,给人凭添一种无坚不摧屹立不倒的信心。
“怎么就受伤了呢?”
她上前握住他的手,虽清楚战场刀剑无眼,但她还是喃喃问道。
邵箐仔细打量了他的脸色,又伸手轻触他右肩。薄薄夏衣之下,裹着层层细麻布,触手厚实,可见伤势不轻。
她皱了皱眉,还伤得这般重。
“可得好生补养回来,不然日后要吃亏。”
她一脸疼惜,柔声细语一如旧日。魏景见了人,一颗心落回去,郁气就上来了。
他蹙眉:“些许小伤,有何妨碍?伯言自作主张,该罚。”
不是他让她来的,魏景绷着一张脸,语气也硬邦邦的。
邵箐将他按坐在身后太师椅上,太师椅宽敞,她挨着坐在他身侧,也蹙眉。
“季先生不写信,难不成你就不告诉我了?”
此前,夫妻形影不离,偶有分离也时日短暂,用不着写信。这首次离得久,偏又逢争执,邵箐怕他战场分神,他则负气,也无通讯。
魏景抿了抿唇,没吭声。
他伤着,邵箐心疼他也不追问,只道:“可用了晚膳?”
右肩伤重事事不方便,文书啥得还能让人代笔,但吃饭他肯定会不让人伺候的。
邵箐道:“还有要紧公务么?用了膳我给你梳洗梳洗?天儿热得很呢。”
魏景伤口沾不得水,洗浴大约也匆匆了事,她来了,正好能仔细照顾。
魏景还是没吭声。
邵箐唤了膳来,他左手拿的筷子,虽慢点,但也稳,她遂放了心,仔细给他布菜,鱼肉先捡了鱼刺,再夹进他跟前的小碟子里。
他依旧绷着脸,一声不吭,慢慢地把碗里的菜吃了。
邵箐轻叹,她知道他心里存着气,气不消哄了也无用,先缓缓吧,待收拾好,晚点二人好好谈谈。
用罢膳,她写了药膳单子,嘱咐先拿给军医看了,不冲突的话厨房明日按单子做了端来,又吩咐提水。
水用的是温水,魏景用惯冷水微蹙了蹙眉,邵箐笑道:“你身上有伤,先用温的。”
魏景道:“不过些许小伤,何用这许多顾忌?”
他态度挺强硬的,但邵箐没随他,只多给添了凉水,微微有点温,不凉就是。
魏景薄唇抿得紧紧的,不过邵箐过来解他腰带,他到底没拒绝。
只是也不配合,推一下走一步的。
仔细给他洗浴换了干净寝衣,邵箐一头汗,一路风尘仆仆的,身上很黏腻,她将他推出去,重新唤了热水来。
魏景一个人,也没闲心思另外找个屋睡,吃住都在外书房,外面办公,里头小间休息。
这外书房是没有专门浴房的,只架了一扇屏风将就。
屏风后传来衣裳摩擦的窸窣之声,接着是水声,魏景立在前头定定盯着屏风,好半晌,才拧眉往床榻行去。
怕人不来时坐不住,人来了,心放回肚子里又气上了,妻子一脸关切,动作轻柔,他心里愈发气闷。
她神态举止和旧日一个模样,跟个没事人似的,仿佛一个月前那事就是他的臆想,她已全然忘了个干净。
魏景越想越气。
以致于邵箐梳洗完毕出来,坐在他身前握住他的手,认真地说:“夫君,我们谈一谈可好?”
“谈什么?还有什么可谈的?”
他语气极呛人,邵箐愣了愣,拧眉,一直是这个态度还真没得谈。
他们之间这问题,得彼此心平气和,开诚布公才能谈出结果。
魏景偏过头,冷着脸,下颌绷得紧紧的,明显不是一时半会能劝好的。
邵箐揉了揉眉心,其实一路疾赶她还挺累的,这段日子她忙碌公务之余都在考虑如何谈话才是最好的,一时颇有些身心倦怠。
唉,算了,那改天再找机会吧。
邵箐闭了闭眼,站起欲转回屏风后,漱口解发。
谁知她一站起,魏景却一把拽住她。
“你去哪里?”
魏景余光正见她举步似向房门方向,一时又急又怒,不是说要谈话的么?说了一句却起身要走,这算怎么一回事?
他爱极了她,她不愿意敞开心扉接纳他;他生了气,她却若无其事;眼下主动说谈话,一言不合却转身要走!
气死他了。
他怒:“你不是要谈话的么?不好好说话还要往哪里去?!”
第77章
他怒发冲冠, 手却拽得死紧, 青筋都凸起了,她手腕子却并不勒着疼。
一种难言的酸楚泛上心头, 邵箐另一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轻声说:“我去漱口解发罢了。”
她坐回去,搂着他的腰, 头轻轻挨着他的左肩:“夫君, 我想和你说说话,你勿要生气了好不好?”
一灯如豆,她拥着他, 脸颊贴着他的颈窝,轻轻唤他夫君。
熟悉的人,熟悉的姿势,熟悉的温度。
柔声软语一下子击中了魏景的心, 气怒蓦的就消失了,左胸位置忽就酸酸涩涩起来,难受极了。
他低低道:“阿箐, 为何就要害怕那些子虚乌有的东西?”
他声音很低,有些哑:“你真不能相信我吗?”
他执起她的右手, 放在自己左胸位置:“这里很疼。”
一阵阵钝钝地疼,比之此处, 肩膀伤处简直不值一提。
魏景也算博览群书,曾看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彼时他嗤之以鼻, 穷酸文人无病呻吟,简直不知所谓。
至今时今日,他方知何为情难自控,无法自拔。
他一双浓黑剑眉微微蹙起,眼眶微泛红,神色隐忍,邵箐一点也不怀疑他的痛苦。
“对不起,对不起。”
一种浓重的负罪感油然而生,心脏仿佛被挤压着一般难受极了,邵箐鼻端发热,喉头有些哽咽:“我知道你很好很好的,这世上再找不到一人比你更好了。”
是啊,他真的很好。
魏景和自己的成长环境不一样,他是个受古代封建教育长大的男子。他是皇族,高高在上,俯瞰天下。在他自幼养成观念里,情爱本就不是应该存在的东西,更甭提专注一人了。
然,他如今却将真心托付,掏心掏肺。
若是寻常古代女子,恐怕早已感动涕零,欢欣极了将身心尽寄托与郎君了。
他根本不需要像如今这般黯然神伤。
邵箐极愧疚,喃喃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若非有我……”
如果不是她这个外来者,如他这般英伟男儿,本也不应该受情爱所折磨。
“你胡说八道些甚么?”
魏景忽厉声打断,喝道:“除却你,旁人好是不好,又与我有何相干?!”
他猛地将她抱在怀中,怒道:“那等混账话,你再不可说!”
他力度极大,邵箐的脸猛地撞在他的胸膛上,撞得鼻端酸痛极了,她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我怕!”
邵箐失声痛哭,她知道自己愧对于他,可是她还是怕,她并非寻常古代女子啊。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便形同陌路,偌大的屋子里,除了仆佣,空荡荡就只有我一个人。等后来长大一点,才知道他们不能在一起了。”
他们离婚了,母亲另觅良人远嫁,父亲索性一意放纵游戏花丛,邵箐很久才能见他们一面。
她伏在魏景肩头,眼泪刷刷落下:“我那时就想,若我嫁人,一定要找一个一心一意只有我的。”
否则不嫁。
“后来我知道不可能的。”
因为她来了这古代,“这世道对女子如此不公。”
男子三妻四妾犹自可,七老八十还能一树梨花压海棠;而女子甚至嫉妒都不能有,善妒,乃七出之一。
可笑,可悲。
然大环境如此,生命诚可贵,总不能一抹脖子一了百了。
邵箐低低道:“我就想,那我就好好护着自己罢,护好儿女,这一辈子也能活得很好的,也不用如我母亲般伤心。”
她抬起头,将手轻轻覆在魏景脸上,凝视他的眉眼:“但你真的很好很好,好得我都情不自禁喜欢上你。”
“只是,只是就是因为这般,我更害怕,更害怕有朝一日,你……”
你若变心。
她捂住心口,“我怕我会心疼得死去。”
“我大约不会再想活下去了。”可是她还有儿女。
邵箐捂住脸,眼泪从指缝滚滚而下,
她伤心极了,魏景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手用力绞着,疼极了,他紧紧将她抱在怀里,“阿箐,莫要哭了。”
他到今日才知,妻子竟是自幼生出了这般恐惧。他心疼极了,怪不得她,只痛恨邵贺,又急:“阿箐,我和你父亲全然不同,我绝不会像他,你要信我!”
“你且信一信我,好不好?”
如果邵贺站在跟前,魏景能立即将其大卸八块,只是再如何痛恨此人,也无法消除他给妻子带来的阴影。
不知道该怎么证明自己和这世间的男子都不同,他是可以信任的,魏景左思右想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即剖开胸膛,把那颗跳动的心掏出来给她看看。
这该死的邵贺!
“我自是知道你和他是不同的。”
邵箐再次抬起手,眼前男子一脸焦急,她细细描绘他的眉眼:“你很好很好。”
“看你伤心我难受极了,我很想回应你的。可是,可是……”
“可是母亲和我说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这是她母亲在第二任丈夫出轨后,和她说过的话,还说男人的劣性根都一样。她母亲第二任丈夫是个教授,英俊儒雅,温文顾家。而那个时候,她父亲再婚了,娶了个小娇妻,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
“我真很想回应你的。”
邵箐茫然:“可我也没法子,我没法子不害怕,我控制不住自己。”
她蹙眉,双手紧紧捂住心口。
“我知道我不对,我知道我对不住你一腔真情,可是,可是我……”
情绪翻涌,她痛苦极了:“我不好,是我……”
魏景再忍不住了,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力道很大,很紧很紧。
他心疼极了,这一刻,他恨不得生吃了邵贺。
这个怀抱一如既往地温暖安全,邵箐放声大哭:“我也好怕,我只有你了!”
是呀,这个世界她只有他了,看他伤心气愤,其实她是很焦急难受的。她自责,不停地想方设法,只盼能尽力安抚他的神伤。
“阿箐。”
一句“我只有你了”,击中魏景心底最柔软之处,一点不疼,很酸很涨。
他眼眶发热,低声哄道:“阿箐,阿箐莫要哭了,再哭怕又要头疼了。”
实际上,邵箐情绪甫爆发,额际深处钝钝痛感便随之而起。头很疼,只是她却不想停下,只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将自来此间的所有无奈委屈尽数宣泄。
“夫君!”
她紧紧拥抱他,放声痛哭。
痛苦到了最后,变成无声的抽噎,泪水濡湿了彼此前襟一大片,疲惫与不适,最终让她昏昏沉沉倚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魏景小心翼翼将她抱躺在床上,轻轻扯过薄被盖上,再唤人端了温水来。他绞了帕子,一点点细心给她拭干净脸,又替她换了泪水沾湿的寝衣。
发现她昏睡中仍微微蹙着眉心,方才哭了这许久肯定要头疼了,他大掌覆在她额际细细揉着,直道她眉心重新舒展开来,这松开了手。
墙角高脚几案上的烛台并没吹灭,昏黄烛光柔和,床帐放下了。
魏景倚在床头,将妻子搂在怀里,借着床帐缝隙漏进的烛光,目光不离凝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