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殿后, 太微在匾额下的紫金圣座上坐下。
圣座高大威严, 他身材纤细,表情随性,看着有点不搭, 直接把他那身衣服挂在圣座上看着都顺眼些。他伸出根小指,非常嫌弃地指着白琅, 问折流:“这是你谁?”
“谕主。”
太微摇头道:“真随便。”
白琅看了一眼折流, 白衣胜雪, 清风明月,寒涧幽流,见之忘俗。再看看她自己,站在殿中微渺如尘, 好像确实选得有点随便。
“不想等了。”折流声音平静,眼神不曾与太微接触。
“是不是傻?”太微笑起来, 他笑容比琢玉还可憎, 怎么看都有种建立在折辱他人之上的微妙快乐,“你自己是块捂不热的石头,还找个跟你一样木的。等一万年后我再来看你们俩, 估计牌位都平行并立,拿头去赢那些心灵相通的主器啊?”
他训斥折流的时候,那种“长辈”气场瞬间就出来了。
可是折流只回一句:“再看吧。”
白琅忽然发现, 折流虽然交流能力很差,但总能完美结束任何一个对他不利的话题。
太微似乎也很不喜欢他的说话方式,点点头就开始讲另一个话题:“煌川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天殊宫与化骨狱战事吃紧,魔军不久前全面撤离仙境。不过你坐镇煌川,什么都不回报就跑了,现在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形势所迫。”
太微气得抓断了圣座扶手:“滚滚滚,你还是随便找个道场呆着吧,别来碍我眼了,跟你说句话我能夭百年的寿!”
他把那个断掉的扶手随便一扔,白琅感觉牢固恢弘大殿晃了一下。
折流忽然拔剑立地,单膝下跪:“此行还有一事相求,如果门主答应,我自可离去。”
白琅感觉有股倾天剑意像脉络似的从他剑尖上冒出来,向四面八方散去,眨眼就覆盖了整座文始殿。他身上有呼吸心跳,这种动静连着剑意脉络,整座大殿都像一颗心脏似的微微震颤着,扑通扑通,让人窒息。
太微从圣座上跳了起来,脸色一沉,很快又恢复平静。
“好好好。”他不看折流,反倒看着白琅,拂袖挑眉道,“小姑娘,你很好。”
白琅有点茫然。
太微抚掌大笑,问她:“你可愿拜我为师?”
啊?
之前折流确实隐约提过,只要在太微上人身边,琢玉就不敢拿她怎么样。可太微上人是灵虚门掌门真人,仙境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她真能这么轻松就抱上这根大腿?
“我答应……”的话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后面的话还没问出来,太微就随随便便地点头了:“行吧,那你就是我第十万零一个徒弟了。”
这师门还真有点庞大。
太微一脸“你占了大便宜”的表情:“等哪天我死了,我的秘藏法宝、毕生所学,甚至是这个灵虚门,都可以给你。”
折流悄悄告诉白琅:“这话他跟所有徒弟都说过,我觉得他是认真的,只不过没有哪个徒弟能比他活得长罢了。”
……
“我需要付出什么?”白琅觉得就算是“第十万零一个徒弟”也来得太简单了。
太微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阵,似乎有点想笑:“你有什么?权、名、利,甚至是色……”
他说到最后一个的时候,白琅神情微动。
“色吗?”太微感兴趣地说,“师徒背德好啊,其实这种关系我并不介意。”
白琅尴尬地摆手:“不是,我就是觉得……肉体交易的话……上人你好像比较吃亏……”
她清楚地听见旁边折流没忍住笑了一下,然后太微脸就黑了。
他拂袖对折流道:“你先下去,我有些话要跟十万零一说。”
折流收剑告退,大殿门一关,白琅立刻慌了。
太微也不说话,就盯着她看。白琅觉得他眼神极为深邃,好像能从她的每一寸皮肤下读出因果,看见万般缘法,千种际遇。
白琅觉得不自在,没话找话地问:“那个……师、师徒……背德,不是真的……吧?”
太微给她气笑了,骂道:“放屁,我门徒十万,就是想睡也睡不过来!”
白琅松了口气。
“折流挺好的。”太微忽然说,神情和训斥折流时完全不同。
“刚才不是说……不合适吗?”
太微摇头:“他能挑到比你好很多的,但是对你来说,他基本就是最佳选择了。”
白琅不明白他为何这么觉得。
太微从圣座上走下来,近身时几乎没有压迫感,和折流重伤后清气外泄的感觉完全不同。
他笑道:“你这人比较被动,所以绝对不能要个太有想法的器。而强器之中,折流这类的傻子是可遇不可求的,你是聪明人,用你的意志去主宰他是件容易的事儿。如果你偏要考虑他的想法,事情就会复杂很多,因为他没那么好懂,懂了也没点屁用。”
白琅沉默不答。
“做不到吗?”太微视线一转,白琅顿时感觉针芒在背,“我看也是,你要是做得到,他就不可能带你来找我。”
她和折流两人都在努力理解对方,但是谁都做不到。他们有太巨大的偏差,于彼此而言都是偶然的不可认知的世界。而且相对于折流,白琅实在太过脆弱,连试探着的接触都会给她造成伤害,所以只能对峙不动,进而陷入僵局。
太微与白琅擦身而过,白琅微微侧目,从他眼里看见严寒刺骨的光,非常明亮。
“真干净啊……”太微也侧过头,正好与她视线相遇,白琅感觉有股子寒意从脊背爬起来,“这么干净是很难活下去的,折流倒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有冷汗从她额头上渗出来。
太微移开视线:“也罢,你以后在我座下,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多谢上人庇护……”
“该叫师尊了。”
白琅不自在地点头,她暗自比了比,觉得太微脸嫩,长得还跟她差不多高,不发脾气的时候说话特别没有说服力。
“先退下吧,折流不能呆在正阳道场,我会命人在附近给你们安排住处。改日我若传法,会直接下诏令给你。”
白琅行礼告退。
到门边,太微忽然又把她叫住:“关于折流……只需记住一件事。同为弱主强器,十五年前琢玉劝事外之人为他的谕主挡刀,聪明高效;折流自己站出来为你挡刀,伤及根本。你能看明白吧?”
白琅步伐微顿,未作答便走出去,顺手带上了殿门。
外面的阳光照在她身上,非常刺目,她抬手遮挡,从指缝间看见折流。他倚古木微憩,只影与浓荫融合,半边脸在阴翳中,明暗间的轮廓清晰得让人刻骨铭心。
她一直都能看明白。
“谈好了吗?”折流微微抬眼。
白琅点点头,忽然有种奇怪的冲动。
“先离开山门吧,我当年被逐出正阳道场,已立誓不再……”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白琅突然冲过来抱住了他。很用力,对他来说其实也不算太用力。可能是她气息太柔和,这样忽然的接近也让人感觉不到威胁,他本能地没有躲闪。
在他开始思考“手应该放在哪里”之前,白琅就帮他解决了这个问题。
她握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声音小得近乎耳语:“感觉得到吗?你说过你感觉得到的……”
鲜活的心脏,泵血时富有节奏感的起伏,经脉间迟缓流动的灰色真气——这些都不是。是另外的,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事物。
是可以肯定的,绝对真实的存在。
此刻正疯狂地引起他心跳共鸣。
“咳咳……”
后面传来一阵咳嗽声。
白琅跳着退开三步,整张脸都是红的。她看见一个皮肤黝黑、身材高大、头发粗直,像猩猩似的女人站在鬼之野旁边,手里拿了一副鞍具。
“那个……”这个身材粗犷的女人说话声音却出人意料地低柔,“我叫慕娇娥,是奉掌门真人之命来给你们安排住处的。”
她动作忸怩,脸上还微微泛红,似乎有点害羞怕生。
她指着鬼之野问:“这是你们的坐骑吧?”
白琅犹豫着点头。
“得牵下山去。”慕娇娥想给鬼之野套上鞍具,鬼之野奋力挣扎,但他发现这女人力气极大,他根本动不了,一下就被她按住了。
慕娇娥羞怯地摸了摸他的背:“好孩子,不要乱动,到了山下我会给你收拾好棚屋的。”
白琅看着她手臂上虬结的肌肉,吓得话都不敢说,只能用眼神劝鬼之野放弃无谓的挣扎。
慕娇娥牵着鬼之野,给他们二人引路。灵虚门正阳道场建在仙山之中,另辟一界,说是去“山下”,其实已经穿过界门到了离正阳道场最近的“历城界”。
这里没有灵虚门的道场,但定居的大多是灵虚门人,只不过比山门内气氛更活跃。
太微将他们安排在城中心的一座巨大堡垒里,听说这儿曾是城主府,后来太微说灵虚门是他的,历城界当然也是他的,城主之位形同虚设,于是就被撤了。
慕娇娥块头大,但是气息隐蔽,走在路上还不如鬼之野这只纯白毛的羊打眼。
到门口,她轻轻叩门,里面传出一个粗粝的声音:“暗号!”
慕娇娥慌忙看了一眼白琅,急道:“别对暗号了,是我。”
可是门里的人不管:“天王盖地虎!”
慕娇娥尴尬地低下头,用蚊子似的声音说:“太微一米五。”
门开了。
第73章 无界镜世
给他们开门的是个大汉,比慕娇娥还高一个头, 白琅仰脸看他的时候脖子都是酸的。
这大汉粗声粗气地问:“你就是十万零一吧?掌门真人新收的那个徒弟?”
“我叫白琅……”
大汉憨然一笑:“这名字好听。”
“这是钟飞虎。”慕娇娥连忙介绍, “我和他同为正阳道场长老门下, 以后有什么事情直接找我们就好。”
她取出一张玉符交给白琅, 是用来联络的。
钟飞虎说:“城主府废弃多年,我与娇娥负责看管,也住里面。不过这地方很大, 不会影响到你们的。”
这时候白琅看见慕娇娥把鬼之野往旁边马棚里牵——说是“牵”,其实就是半拖半扛。白琅连忙制止:“等等, 我来就好了。”
慕娇娥羞涩一笑, 将鬼之野整个儿举了起来。
“别担心, 这点力气我还是有的。”
……
白琅从鬼之野眼里看见了绝望。
城主府里还自带一个界门,只要灵石足够就可以催动。白琅落脚后第一件事就是回扶夜峰把罗戬、楚扶南还有玉成音接了过来。他们几个在扶夜峰玩得开心,毫无压力,换了个地方又觉得新鲜, 也没让白琅费心。
折流一稳定下来就立刻闭门不出,白琅觉得以后要弄个剑匣把他背背上, 免得他呆在外面不舒服。
刚坐稳没多久, 太微诏令就下来了,说是传法。
白琅激动地跑去文始殿,利索地喊了句“师尊好”。
太微大致已经摸清了她的底细, 开口便问:“妙通五行术你大概学到哪儿了?”
“呃……”白琅也说不清。
太微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皱眉道:“筑基是最近吧?”
“嗯。”
太微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我要是夜行天,教个徒弟十五年筑不了基, 我不光能屠煌川,还能顺手屠了灵虚门。”
他屠起自己门派来倒是一点也不留口德。
这时候太微还没多想,随口就给她把下一个境界的东西讲下去:“仙魔丹道其实本质上都差不多,就从筑基说起吧……”
讲的时候是他坐着,白琅站着,也不用记什么,只要听着就行——问题是白琅听不懂。她觉得太微讲的比琢玉还浅,至少字面上简明清晰,很好记,但听过后再回忆一下还是觉得雾里看花,似懂非懂。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太微终于受不了白琅脸上的茫然了。
“夜行天之前是怎么教你的?”
“心法靠背,具体到法术的话……会手把手教。”
太微沉重地叹息道:“我大概教到背口诀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把你塞腌菜坛子里扔掉了。说实话,你最好赶紧换思路,走采阳补阴、夺天造化这种主要靠积累而不是靠领悟的路子。毕竟资质不好还能洗髓伐骨,悟性不好怎么办?我跟你换个脑子吗?”
白琅一怔:“您要是不介意……”
“呸,我当然介意!”太微骂道,“照这个进度,我有生之年怕是看不到你结丹了。”
他一辈子最引以为傲的事情就是活得比较长,但是白琅让他看不到希望。
白琅虚弱地问:“真有这么差吗?”
“刚才讲的是玉清真王律总序。一般来说,一个身具慧根,悟性正常的修道者,在我讲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就应该若有所得,讲到三分之二就应该心潮澎湃,讲完就该心至太空、凝神混虚了。我讲了整整三遍,你的表情没变过。”
其实白琅并不知道他把同一个内容讲了三遍。
她问:“凝神混虚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