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微深吸一口气,神色前所未有地和蔼可亲:“你先出去,让我静静。”
白琅礼貌地告退,关上门的时候,她感觉文始殿狠狠晃了一下。
她返回城主府,边在曲曲折折的廊道里绕行,边回想太微刚才讲的内容,越想越觉得心情低落。因为太微这个水平的人觉得她不好修道,那多半就是真不好修了。她勉勉强强地将道途走到现在,今后只会越来越难,总有一天会难到无路可走。
她觉得很不甘心。
“白琅?”她面前的门开了,折流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你已经从我门前走过四五遍了,是有什么事吗?”
白琅仔细辨认了一下他门上的雕花:“我迷路了。”
都怪城主府太大!!
折流淡然答道:“哦,那我也没办法。”
可不是吗……
白琅叹了口气,走进房里,发现他在榻上打坐,青丝未缚,披散如瀑,与云流白衣十分相衬。她倒是很少看见折流这副随意的样子,可能他对灵虚门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依恋吧。
“我刚才去听太微上人讲法了。”
折流了然道:“听不懂是正常的。”
白琅靠在床柱上,郁闷地说:“他觉得我还不如直接走采阳补阴、夺天造化这类以积累为主的路子。”
折流微微睁眼,视线落在她脸上:“这类法门仙道也有。”
“啊?”
“修道讲究‘取而不用’,所有功法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取的东西不同罢了,如明暗清浊、男女之欲。我所修剑道是取天地大势,你所修丹道是取五行阴阳,其实并无差别。如能将造化全数夺来,而自身不失一分,在仙境便可称‘无漏真仙’,魔境可为‘无妄真魔’。”
白琅一直觉得“采补”应该归在歪门邪道里面,原来世上所有修道者都在采天地万物而补己身啊。
折流示意她坐下,然后接着讲道:“太微上人这么说自有他的道理。比如采阳补阴,如果有人愿意配合,那你在‘采阳元’这步就没有滞碍,完全可以一步登天。”
“我没想过……”
“唯一比较难的是‘守阴元’。按照‘取而不用’的原则,仅采阳元其实只成功了一半,后面那半如何只采不用才是关键。”
白琅一脸懵逼。
折流觉得她可能没听明白,于是强调了一下:“我在讲房中术了。”
“……我知道。”白琅艰难地点头,“原来……呃,阴元……还能控制的?”
“如果能保持清醒就会很好控制。”
白琅感觉学到了很多知识:“如果不能呢?这个……过程中……应该很难保持清醒吧?”
折流微怔:“没关系,我可以在你快守不住的时候给你一剑。”
……你说什么!??
“那个,我去复习一下太清真王律总序。”
白琅连滚带爬地从他房里跑出来了,心想还是老老实实修炼比较靠谱。
她记性好,经历了折流带来的巨大惊吓之后,还能一字不落地默写出总序全文。而且经过反复记诵,查证典籍,逐词逐句地分析之后,也大概能明白这篇总序在讲什么。
和妙通五行术一样,太清真王律的总序也会用自己的理论来阐述世界的存在。妙通五行术觉得世界是通过众妙之门演变成型的,而太清真王律觉得世界是从无到有,混沌元始中辟出天地的。
之所以心法不能兼修,是因为它们都奠定在自己的世界理论基础上,必须先认同这个原则才能修行后面的东西。如果在修为有成后改修其他心法,就相当于推翻了修行者之前对世界乃至自身的全部认知,是接近形神俱灭的巨大打击。
白琅的修行是以妙通五行术为基的,但是理解太清真王律的总序或者学其中的法术、参考仙境丹道的进阶方法……等等这些都没问题,只是不能以它为基修行太清真气罢了。
她看着自己写得密密麻麻的摘记,一抬头才发现天光黯淡,已经入夜很久了。
她关上窗,合卷叹息。
道理是简单的,她都懂,可是为什么呢?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个太好懂了,她理解,可是为什么?太空未成,元炁未生,元始之中,凝神结胎,终成混沌,这个难一点,但认真查过典籍之后也能理解,可是为什么呢?
这样那样的道理她都懂,可是为什么呢?
“悟”之一字,只是差个“为什么”而已,却区分了天地云泥。
室内归于黑暗寂静,她坐在床上,照惯例打坐修行。
灰黑色的真气迟钝缓慢地流动,和往常一样,只不过比筑基前壮大些。筑基之后,她的气穴也扩张不少,能够容纳更多的真气,所以需要比以往更辛勤地积累。
她视线跟着真气流动,忽然发现不知何时竟也习惯了用映镜的能力去观照真气。
一个大周天结束,她抬手立镜对着自己。
月光雪亮,镜中她微蹙着眉,擎天心经正在额上微微发光。
瑶池圣境中,她虽然消耗了极大的天权“入镜”攻击无面人,但杀死无面人后,其天权和擎天心经也让她得到了非常庞大的补充。
这就意味着她可以更多的使用“入镜”,干涉镜中世界。正好,她也需要一个可以帮助她感悟世界开辟、功法演变的工具。
‘不如就在镜中创世吧。’她想道。
作者有话要说: 你这个思想有点危险啊……()
第74章 天下操戈
“世界”是什么?
白琅觉得世界就是由全部实际存在的物质,以及实际存在的意志共同构成的整体。
至于它最开始是什么样子, 每一个流派都有自己的说法, 白琅目前想理解的是太清真王律, 所以按照它的说法来创世。
——昔太空未成, 元炁未生。
就像被无形的手抹过一样,镜中色彩淡去,原本倒映出的世界消失。四周万物皆无, 连“太空”本身都没有,看不见的地方也不能称为“黑暗”或者“混沌”, 因为这些概念都尚未产生。
——凝神结胎, 名日混沌。
白琅感觉有些吃力, 眉心的擎天心经越来越亮。按照太清真王律所言,她的神念凝聚成胎儿形状,“无”中终于生出了“有”,这个“有”名为“混沌”。
——混沌既拆, 乃有天地中外之炁,方名混虚。
她神念一散, “混沌”呈现的形状立刻崩溃, 但它没有再变回虚无,而是化作充斥所有空间的“气”,这股“气”也就是“混虚”。
——运化开图, 分辟乾坤。
白琅眉心的擎天心经愈发闪亮,这股浑然一体的“气”被分割成乾与坤两个部分。有了乾坤,其他五行八卦的推演就方便很多了, 她就算不看典籍也知道该怎么办。很快,乾坤中就有了众生,而“众生”不像之前的那些物质一样是恒久存在的,它们身上出现了与之相对的“生”与“死”。
——无量众苦,不舍昼夜。生死往来,如旋车轮。
浩浩荡荡的缘法从众生身上产生,镜面发出一声不堪重负“咔嚓”,然后就碎掉了。
白琅猛然睁眼,这才发现背后已被冷汗浸透。
“怎么会……”
创世没有想象中难,镜中完全可以做到,但是为什么创造众生的生死轮回就不行?是因为她的天权还没有强大到能够模拟出这种假象吗?
白琅过了很久才缓过气来,收拾好镜子的碎片之后,立刻翻阅起之前的太清真王律总序。
全新的理解正缓缓成型。
*
太微第二次传法已经是半月之后,这次白琅的表现非常出人意料。
讲法结束之后,太微终于没忍住问:“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了?”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混虚,为什么修道者会有灵明,又为什么……”
白琅认真地回答:“啊……我全部都理解为有个人把它们造出来了就行。”
……
“不对吗?”
“怎么理解都行,不过我觉得……”太微沉默了一下,“你这个思想有点危险。”
经历过反复多次的“创世”之后,白琅终于意识到,除非这个世界本身是有自主意识的,否则“从无到有”这一步,肯定得有个人操作。
白琅整理好笔记,正要离开,这时候太微把她叫住了。
“你留一下,等会儿琢玉要来。”
“啊?”白琅有点不乐意,但还是努力没表现出来,“好、好吧。”
过了会儿,她憋不住问:“我要见他?”
“嗯。”太微没有多说。
大概只过了半柱**夫,琢玉就到了。他这次没有穿青衫,而是换了件与折流类似的白色道袍,长发束起,腰悬长剑,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更像剑修。
琢玉微微躬身:“参见掌门真人。”
白琅避开他行礼的方向,结果反被他回看一眼,那神情似笑非笑,让人生惧。
太微不满地说:“你看她作甚?我太矮了看不见?”
琢玉立刻收回视线,微微垂眸:“冒犯了……”
“回报情况吧。”
“是。”
琢玉回报的是天殊宫与化骨狱的战况。
这次魔境冲突是化骨狱主动挑起的,天殊宫这边派衣清明率军防守,但封萧突然介入,以万缘司名义将其抓走。打到一半,主帅被抓,天殊宫当然气不过,于是与朝稚司命有了一番交涉。但是朝稚司命各种打太极,硬是不放人,把天殊宫拖到战况由优转劣。
琢玉道:“后来夜行天亲自出面,这才带走衣清明。”
太微双腿交叠,手撑着下巴,轻笑道:“哪里是夜行天出面,分明是击钟人出面。”
琢玉语气平静:“正是如此。封萧借谕主力量掺和魔境内战,就相当于把神选和十绝境的争端搅浑了。他们玩得脏,天殊宫只能也让自己这方的谕主出面交涉。这次交涉成功,就意味着以后十绝境争端中会涌现越来越多的谕主。而从四方台近期主动激化谕主矛盾来看,台上多半不会干涉。”
白琅不知不觉也分析起来,她跟琢玉思路几乎是完全一致的。
随着逃杀进程被迫加速,神选战争扩大到十绝境不可避免。
因为弱小的谕主——比如她——肯定会托庇在大门派之下,而那些大门派又不可能白白让人占这个便宜,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利用谕主的力量。其他没联合的谕主、门派一看,这么多人都找靠山合作了,他们如果还傻乎乎地遗世独立,那不就输了吗?于是也会开始寻求合作。
如此继续下去,十绝境争端早晚会跟神选扯不清楚。
司命眼光非常长远,他主动打响了谕主介入十绝境争端的第一战。
琢玉总结完,提议道:“私以为灵虚门也该准备起来了。”
“这个轮不到你操心。”太微翻了个白眼,“你要是闲着就去趟万缘司吧,朝稚最近动静太大,有点反常。”
“这次也是以讲法的名义吗……”
“老是讲法,别人搞不好以为我虐待你。”太微想了想,“你在万缘司没亲戚吗?要不然就说你丈母娘最近搬去万缘司了?”
琢玉断然道:“还是讲法吧。”
白琅忍不住笑了,太微真的很克琢玉。
琢玉略微迟疑:“我手里还有其他事情,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前往万缘司。”
琢玉在跟太微说话,太微看的却是白琅。白琅被这个视线一扫,瞬间就理解了太微留她在这里的意图。
太微淡淡地答道:“之前那事儿换人继续吧,你先去万缘司,朝稚比较重要。”
琢玉也看向白琅,眼神晦暗不明,最后还是低头告退。
文始殿里只剩太微和白琅两人。
白琅急匆匆地开口:“上人……”
太微忽然出现在她眼前,食指指尖压着她嘴唇:“不许拒绝。你在我座下,就是我的人,我想保你,十绝境中便没有人能动你;我要用你,当然也是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白琅想后退,但是动弹不能。
“想好再开口。”太微松开她,负手而立,微微仰首的样子极尽傲慢。
“我……”白琅停顿了一两秒,很快继续,“琢玉上人做到一半的,是浮月孤乡的局?”
太微颔首道:“正是。”
白琅知道浮月孤乡一切天算皆为人算,可她不知道这个“人算”居然是琢玉。
太微继续道:“此事略微繁琐,你得长期奔波于浮月孤乡与灵虚门之间。这也是我把你安排在城主府的目的,那里的界门可以直通宿月界。”
白琅听钟离异描述,总觉得太微是个力挽狂澜、救灵虚门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正面形象。但是如今静下来想想,他肯定和朝稚司命一样野心勃勃,意在一统十绝境,不然之前也不会派人染指不临城、扶夜峰了。
他在见面一瞬间就想好了接下来要怎么用白琅——这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真的非常傲慢。
不过白琅觉得“保护”和“效力”之间本来就是等价交换,没什么可抱怨的。而且以现在神选、十绝境全部变成浑水的局势,多掺和一下这种事情其实很有好处。退一万步想,反正这局是琢玉布的,后续部分估计不会有什么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