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我以乱臣——若兰之华
时间:2019-05-14 08:01:36

  阿寿还驾车在前门等着,走后门自然再好不过。只是,看穆玄谨慎的样子,似乎此行隐秘,也不愿被旁人看见。
  早有一辆简朴不失精致的马车在后门外等候,见穆玄出来,车夫立刻恭敬推开车门,请二人进去。夭夭留意了下,见马车上既无穆王府徽记,也无玄牧军的“玄武”图腾,越发笃定心中想法。
  穆玄先扶夭夭上车,四下一顾,目光在后门出口处顿了顿,并与车夫嘱咐了几句,才跟着登上马车。
  车夫又恭敬推上车门,便扬鞭策马,驾车往京兆府方向赶去。
  片刻后,一个头戴帷帽的纤细身影从后门缓缓步出,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久久出神。
  跟在她身后的婢女奇怪的问:“郡主,您在瞧什么?不是说要来吃异域小食么?那雅厢好不容易才订上的,您为何又让奴婢退了?”
  琼华攥了攥粉拳,一脸冷傲的道:“我向来厌恶吃那些粗蛮小食,见有人爱吃,便想试着尝尝,只是一闻到那粗鄙之味,便知比以前更厌恶了。我哪里还吃得下?”
  那婢女忙问:“郡主想吃什么?奴婢立刻遣人去订。”
  琼华却摇了摇头,道:“回府吧,我没有胃口。”
  等琼华也离去之后,二楼某处雅厢,忽慢慢打开一条缝,露出双阴郁的眼睛。
  琼华带着婢女走到凤仪楼正门,刚要登车,远远看见两列身着赤袍的夔龙卫纵马朝这边奔来。路上摊贩行人无不惊惶避让。领头的其中一人,风流俊秀,形容温雅,正是宋引。
  她和宋引并非一母所生,宋引只是个庶子,平日里他们来往甚少,其实没什么兄妹情分。换做以往,她定视而不见,直接就驱车离开了,此刻,她却道:“过去打个招呼吧。”
  跟着琼华的婢女立刻露出惊诧之色。
  宋引赶路之时,忽闻道旁有人唤了声“二哥”,循声一看,竟是素日没说过几句话的妹妹琼华。讶然之余,便勒马停了下来。
  “三妹是去凤仪楼吃饭么?”宋引一挽缰绳,策马靠了过来,面上风尘仆仆,看来的方向,似乎刚从城外公干归来。
  琼华与他福了一礼,道:“随便逛逛,并不打算吃饭。”又笑了声,一派天真的问:“听说,今日西平侯府的孟老夫人到府中商议二哥和菖兰妹妹的婚事。她毕竟……二哥真的要娶她为妻么?”
  宋引没料到这个妹妹忽然关心起了自己的事,点头笑了笑,道:“我与她两情相悦,之前糊涂辜负了她,这次自然要珍惜。”
  帷帽下,琼华露出两只手,绞了绞手中软帕,欲言又止。
  宋引察觉出异样,问:“三妹怎么了?”
  半晌,琼华纠结的道:“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同二哥讲。方才在楼里逛时,我瞧见菖兰妹妹和一陌生男子同行,形容亲密……二哥若真打算娶她,可得看牢了佳人,尽快娶回府来,莫让旁人捷足先登。”
  最后几句,她语气俏皮,隐有调侃之意。
  宋引脸色却僵了一下,好一会儿,强笑道:“多谢三妹良言。若无事,我便先回卫所了。”
  ——————————————————————————
  京兆府位于城西的光德坊东南隅,与延康坊并排而建,就在西市的正对面,横穿过永安街便到。
  可出了西市之后,夭夭却发现马车一路沿着永安街南行,过了光德坊、延康坊后,竟向西拐进了怀远坊,并相继穿过崇化、怀德等坊,沿着西市绕了一大圈,才从清明街进了光德坊的另一道门。
  穆玄神色泰然的解释:“甩个尾巴而已,郡主不必多想。”虽语调轻松,那双星眸,却泛起些阴沉。
  夭夭听得心惊不已。以穆玄的身份和地位,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如此明目张胆的跟踪他。看他这淡定的模样,大约心里是知晓答案的,只是不便告知外人。
  午时刚过,京兆府前已聚集了不少人,有的来自京郊各县,有的则是从各地远途跋涉而来,都是过来递状子的。有一些天不亮就过来排队的,顾不上吃午饭,便从包袱里掏出块干粮,一面啃着,一面急切踮脚往前张望,看看队伍有无前进,何时才能轮到自己。
  状子由府衙的文书统一收集整理,衙兵们则负责维持秩序,防止有人插队或大声喧哗。
  穆玄出示过令牌,领头的衙兵立刻恭敬的领他和夭夭进去。不料,刚踏进府衙大门,斜刺里忽冲出一道人影,二话不说,便噗通跪倒在地,死死抱住穆玄双腿,嘶声哭喊:“求大人替我余家村二百三十七条人命做主!”
  领头衙兵吓了一跳,指着那人,叱骂左右:“不是让你们把他扔出去了吗?怎么阴魂不散又回来了!快拖走,直接扔出长安!莫惊扰了贵人!”
  几名衙兵立刻过来拖人。撕扯间,那人两条腿反复挣扎,在地面磨出两道血痕,依旧不肯松手,只声泪俱下的喊冤,求穆玄为他做主。
  夭夭见他穿着身乡野间常见的粗布衣裳,蓬头垢面,浑身血污,嗓子明明都哑了,还在拼命呼喊,一双眼睛却仿佛燃着烈烈火光,充满悲愤。心下无端有些恻然。
  领头衙兵见这人刁钻至此,拖也拖不走,连骂了好几声“刁民”,便喝令府兵执杖将人打走。
  “且慢!”穆玄拧了拧眉,喝止住众人动作,扭头望着那人道:“我并非京兆府之人,无权替你做主。你若有冤屈,老老实实递状子便是,为何要如此喧闹惹事?”
  那人悲声泣道:“并非我要闹事,而是这些昏官官官相护,根本不肯接我的状子!”说着,从怀
  中掏出一块东西,展开一看,竟是件写满血字的血衣。
  领头衙兵似极忌惮这东西,伸手便夺了过去,骂道:“好你个刁民,烧了那么多件,你还敢写!”
  那人言辞铮铮道:“写!自然要写!就是流干全身的血,我也要写!”
  “好!好!大人心善,不治你污蔑诽谤之罪,你竟还敢这么得寸进尺,不知好歹!来人——”衙兵正要发号施令,便被一个清冷少年声音打断:“那血衣,可否给我看看?”
  领头衙兵下意识缩了缩手,但视见穆玄阴沉的眼神,终究不敢违逆,乖乖递了过去。
  穆玄展开扫了一眼,神色登时一凝,问那人:“你口中的余家村,具体在南郊何处?”
  那人道:“就在南郊清余岭下。”
  穆玄默了默,向那领头衙兵道:“本朝律令,无论大小案件,皆需审理勘验之后,才能下定论。
  若是诬告,自有惩罚之法。他所告之事虽离奇,可审都不审,便妄下结论,也不合适罢?”
  顿了顿,他略挑嘴角,问:“也不知,方才你口中那位「心善的大人」,是这京兆府哪位大人?”
  那衙兵暗暗擦了把汗,唯唯不敢言。
  
 
  第26章 真相
 
  穆玄收起血衣,命衙兵将人看好,莫再伤他,便带着夭夭往衙内去找京兆尹孙如海。
  中元之后,大小案件如雪片般飞来,孙如海镇日忙得焦头烂额,几乎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今日肯腾出时间见穆玄,一是因为这位穆王世子昔日于自己有恩,二是因为南郊一案,玄牧军的确出了不少力,省了他很多麻烦。
  因而,一见穆玄过来,孙如海立刻搁下笔,亲自迎了出去。两人寒暄几句,孙如海见穆玄身边竟站着一个身着头戴帷帽、身着浅碧衫子的少女,惊疑不定的问:“世子,这位是?”
  穆玄道:“我的一位朋友。南郊的邪祟,就是她最先发现的。”
  孙如海恍然大悟,立刻肃然起敬,对夭夭轻施一礼,说了一串致谢的话,便请两人去书房里坐。
  房中陈设简朴,案头堆满厚厚的案宗,孙如海命人备茶,自己却从抽屉里取出一份封存完好、盖着朱印的卷宗,递给穆玄道:“世子请看,这就是文昌伯与南平侯那场地皮官司的所有案卷。”
  穆玄展开翻阅,星眸渐渐冷沉。孙如海看在眼中,笑道:“世子怎么突然对这桩官司感兴趣了?”
  须臾,穆玄视线才从案卷上移开,看着孙如海道:“这卷宗里的每一个字,孙大人都比我清楚。我能想到的,孙大人定也能想到。难道到了现在,孙大人还觉得南郊的案子,只是单纯的邪祟害人案么?”
  顿了顿,又道:“孙大人既肯把案宗给我看,想必,也是有话要同我说。”
  孙如海面上笑意慢慢散去,点头道:“世子所言不差。文昌伯与南平侯争的那块地皮,确实紧挨着那邪祟盘踞之处。此事是有些巧合。下官也不是没怀疑过。可单凭这一点,并不能说明这两者之间就一定有关系。”
  穆玄这才从怀中取出那件血衣,递了过去,道:“大人看看这个。”
  孙如海惊疑不定,待展开看完,立刻遽然变色,急问:“这东西,世子是从何处得来的?”
  穆玄便把方才在京兆府门口遇到那青年的经过说了一遍,并道:“听他的意思,已不止一次来府衙前递状子,但都被某位大人斥令轰了出去。”
  孙如海岂能不懂他话中深意,立刻传来那领头的衙兵,命他将递血衣的人带进来,并厉色问:“之前,是谁命你把人赶走的?”
  那衙兵嗫喏半晌,才肯道:“是黄少尹的吩咐。”
  孙如海拍案怒道:“立刻把黄师德给本官叫来!”
  他话音方落,一个身穿墨绿官袍的年轻掌簿便急急奔了进来,面如土色的道:“大人,方才小人去晁凤阁送卷宗,推开门,看、看到黄少尹七窍流血,倒在了椅背上。”
  房中几人俱是一惊。孙如海匆匆赶去查看,大约一盏茶功夫后,面色凝重的回来,道:“仵作已验过,是吞毒而亡。”
  他颓然跌入椅中,大约是没料到消息走漏的如此快,也没料到事态恶化的如此快。更何况,京兆府出了渎职的内鬼,他这个府尹也是在责难逃。
  穆玄道:“唯今之计,大人应尽快理清案情,呈明圣上处置。”
  孙如海霎时惊醒,立刻传来那递血衣的青年,问:“你是何人?所书之事,可句句属实?”
  青年重重磕了三个头,悲声道:“我乃南郊清余岭下余家村村民杜阿牛,在岭上耕种为生,自幼与老母相依为命。三月前,县爷忽带人来到村中,说文昌伯要买下岭上那块地皮,让我等速速收割掉地里庄稼,另谋生计。岭上谷稻都要等到九月才能成熟,哪里能够收割,村民们不同意,到县衙闹事,县爷非但不理会,还命官兵将村民们以宣众闹事的罪名殴打一顿,并把村长和几位领头的叔伯捕入了狱中。自始至终,半句没提及补偿之事。村民敢怒不敢言便商议着到京兆府告状。那县爷听说消息,恼羞成怒,竟指使官兵纵火烧毁岭上所有庄稼,扬言我等若敢进京告状,便要拿村长和几位叔伯问罪。那些庄稼,可是全村人一年的心血和全部生计!”
  “那昏官为阻止村民进京告状,专门在村口留了一队官兵,日夜盯梢。我等顾忌村长和叔伯们的性命,也不敢再轻举妄动。如此过了数月,村中忽来了一名衣着华丽的大老爷,自称是南平侯府的管事。他告诉大伙儿,清余岭那块地皮本是他们南平侯府先看中的,却被文昌使计抢走。南平侯府正在和文昌伯抢这块地皮,已经闹到了京兆府打官司,因文昌伯咄咄逼人,现在急需村民们的支持。只要村民们肯在请愿书上签字,助南平侯府得到那块地皮,南平侯府不仅补偿村民所有损失,还愿意继续雇佣村民们到田庄上做事。”
  夭夭听得火冒三丈,正气愤那文昌伯府仗势欺人,听到此处,不由道:“这么说,这南平侯府还做了件好事。”可转念一想,又觉事情绝非如此简单,否则,这杜阿牛不在家里好好陪伴老母,为何要跑到京兆府递血书。
  果然,杜阿牛双目陡然迸出几缕血丝,恨恨道:“起初,村民们也是这等想法,以为终于遇到了贵人,便高高兴兴的在请愿书上签了字。过了一阵,外面传来消息,那块地皮,果然判给了南平侯府。那县爷也再没过来找过麻烦,并将村长和几位叔伯放了回来。大家奔走欢呼,还主动去岭上清理被烧毁的田地,以便南平侯府能尽快建起田庄,为大家解决生计问题。可一日、两日……整整半个月过去,南平侯府承诺之事,皆如石沉大海,再无消息。派人到县里去问,县衙说这是余家村和南平侯府订的私约,空口无凭,又无白纸黑字作证,县里也管不了。又等了几日,大家实在坐不住了,便嚷嚷着要去进京去南平侯府讨说法。村长从狱中出来后,一直卧病在床,听到消息,将大家狠狠斥责了一顿,次日却瞒着所有人,拉了车特产,自己悄悄进京去了。”
  说到这里,杜阿牛整个人都颤抖起来,道:“谁料,那南平侯府根本就是只披着羊皮的豺狼,翻脸不认人也就罢了,还任由府中恶仆竟将村长打成重伤。村长回来不到半日,就断了气。大家这才明白上了当,悲愤中,直接抬着村长的尸体到县衙前,请县爷做主。南平侯府得到消息,立刻派了人过来,说已严惩打人的恶仆,两日内必兑现承诺,将所有补偿金送来。”
  杜阿牛忽然止住声,似陷入了回忆中,嗓音也转为黯哑:“第二日夜里,南平侯府果然来了人,还拉着整整三辆大车。村民们还在傻傻的等着,却不知,那车上装的不是粮食,不是银钱,而是一桶桶胡麻油。他们把油泼在村子四周,纵火烧村,可怜村民们毫无防备,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活生生被烧死在大火中。我因水性好,先背着母亲从屋后的河里逃出,又折返救其他村民,等潜回去才发现,整个余家村已被烧为焦土。余家村二百三十七条人命,皆沦为冤魂。”
  说完,他终于控制不住,伏在地上放声大哭。
  众人听得心惊肉跳,没料到,数月前那一桩像闹剧一样的争地案后,竟隐藏着如此骇人内幕。如今,再看那案卷上的判词:“百姓请愿,众望所归,清余岭地皮归南平侯府所有”。只觉无限讽刺。
  负责记录的掌簿奋笔书完,将案卷递到孙如海面前,不无激愤的道:“大人,所有证词,皆已记录。”
  孙如海这才长出一口气,郑重接过来,道:“杜阿牛,你且放心,若此事属实,本官自会禀明圣上,替余家村二百三十七条冤魂做主。”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