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我以乱臣——若兰之华
时间:2019-05-14 08:01:36

  杜阿牛哭着叩谢。
  夭夭心中恻然,忍不住问:“那你母亲呢?如今可好?”
  杜阿牛摇头道:“我急着赶回村中救人,便将母亲安置在了山上,等回去后,母亲已不见踪影。至今下落不明。”
  夭夭隐隐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捏了捏拳,目带恳求的望向穆玄:“世子,昨夜我已背熟了很多超度的经文,我想现在就替那个老妪渡化。”
  穆玄了然,便和孙如海提起此事。孙如海点头,道:“那邪祟极可能是余家村冤魂所化,世子这位朋友若有办法渡化她,也算一桩功德。”便唤来一名衙兵,命其带穆玄和夭夭去狱中。
  所有邪祟都被单独关押在指定的牢房里,牢外设有禁制。衙兵带着两人来到一间挂着“甲壹零捌”牌号的牢房外,便自觉退了下去。
  夭夭往里一看,牢内黑黢黢的,别无他物,只有正中间挂着一个符纸灯笼,散着幽幽青光。看来,那老妪已被迫凝成了鬼火之态。
  想起要做的事,她偷偷望了眼穆玄,才故作镇定的道:“那经文颇长,恐怕要费些时间。而且,我背的不算太熟,若世子站在我身边,我可能会紧张忘词。世子可介意在牢外等我一些
  时候?”
  穆玄深深望她一眼,半晌,才点了点头。
  夭夭暗呼一口气,笑道:“多谢世子成全。我会尽量快一些!”
  等进了牢内,夭夭又偷偷往外看了一眼,见穆玄抱剑靠在牢门外,背对着自己,并未往里看,愈发松了口气,便迅速背对着牢门坐好,依次咬破十根手指,双手并用,在地上画了个十分复杂的符阵,正对着上方的符纸灯笼。
  她阖目坐到符阵之上,双手结印,默念咒决,不多时,便觉身体一轻,神识已进入另一方天地。
  眼前是一片黑黢黢的山林,一个白发老妪,佝偻着身躯,正站在山道上焦急的张望,似在等待什么人。过了很久,山道尽头都没有人影出现。老妪急得将拐杖敲得笃笃直响,团团转了会儿,便柱起拐杖,往山下走去。因山路陡峭,老妪腿脚又不好使,中间摔倒了好多次。
  夭夭眼前景象跟着一变,老妪已站在一条河边,而前方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连片房屋都被大火烧了起来,里面充斥着惨嚎声与呼喊声。忽然,一道浑身燃火的人影从火光中冲了出来,一面发出痛苦尖锐的惨叫,一面往河这边狂奔。
  “阿牛,阿牛!”老妪急切的呼喊。
  不料,那人影只跑出一小段,便扑倒在地,痛苦的嘶叫着,滚来滚去,试图扑灭身上的火焰。
  老妪唰得流出泪,扔了拐杖,便趟着河朝对面奔去,捶胸顿足的唤着“阿牛”。夭夭想追,却移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老妪飞蛾扑火般,奔入大火之中。
  夭夭不由落泪,心如刀绞,连带着神识也震荡起来,三魂七魄如被巨力撕裂。混沌间,身旁忽然出现一个清俊如玉的身影,手中寒光一闪,挥剑打破幻象,而后握住她一截皓腕,将她带了出去。
  夭夭悚然惊醒,汗透衣裳,睁开眼睛一看,大吃一惊。穆玄不知何时坐到了她身边,双目紧闭,眉心紧锁,额上冷汗涔涔,隐有痛苦之色。一只手,尚紧紧攥着自己的手腕。顷刻,穆玄慢慢睁开星眸,神色阴沉的望她一眼,道:“在大邺朝,凡是与鬼物邪祟通灵之术,皆是禁术。若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那些经文,郡主以后还是不要背了。况且——”
  他默了默,带了丝沉怒道:“通灵术对修为要求极高,若修为不够,贸然施术,非但渡化不了别人,还可能陷在幻境中走不出来。”
  夭夭心跳如鼓,有些拿不准他究竟发现了多少,但一望见穆玄同样流血的十指,便知他为了救自己出来,也动用了禁术,而且极可能是穆氏一族的禁术,立刻羞愧道:“对不起,是一时心急,太自不量力了。”
  
 
  第27章 家宴
 
  穆玄盯着夭夭流血不止的十指,星眸愈沉,一言不发的撕下片里衣衣片,替她拭掉血迹,并把她两只手都严严实实的包起来,才道:“这两日,最好不要沾生水。”
  语调虽缓了些,脸色却还是臭臭的。
  夭夭一寸寸、小心翼翼的缩回手,有些不安的问:“那你的手……”
  她尚有及膝的帷帽可以遮掩,他穿着件束袖的襕袍,行动间,手上的伤却极容易被人看见。
  “我无事。”
  穆玄闷声道了句,就着里袍仔细擦掉手上血迹,便展袍起身,朝她伸出一只手。
  夭夭一愣,隔着帷帽上一层轻纱,与他星眸对视片刻,见他眸中冷意已消散不少,才乖乖伸出手,由他扶着站了起来。
  趁着穆玄转身往外走时,夭夭迅速低头看向脚下,正犯愁怎么在手指头被包住的情况下迅速消去通灵符阵,待看清脚下情形,却大吃一惊。
  阴暗潮湿的石头地面上,空空如也,别说什么符阵,连一道符文也看不见。
  真是见鬼!
  夭夭心跳立刻漏了一拍。也不知,是自己深陷幻境、神识震荡时导致符阵被毁,还是——还是穆玄发现了符阵,并在自己神识归位前,抢先一步消掉了。
  可观穆玄那泰然自若、波澜不惊的神色,实在不像是发现了自己的秘密。
  夭夭懊丧的敲了敲脑袋,见穆玄已走出牢房,也无暇多想,赶紧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出了狱,那衙兵立刻又领他们回了孙如海的书房。此刻,孙如海并不在,杜阿牛也不知所踪,只有一个身穿墨绿官袍的年轻官员在整理案宗,正是方才负责记录证词的掌簿。
  见夭夭和穆玄过来,那人恭施一礼,道:“府尹大人带证人去宫中面圣了,怕世子等急,特命下官在此等候,并代他向世子致歉。大人还叮嘱,世子若还有事,可明日再来,他必扫榻以待。”
  穆玄致谢,便带夭夭出了府衙。此时日头已然偏西,衙外却依旧有很多百姓在排队递状子,无不风尘仆仆、满面风霜。
  方才进去不过半个时辰,便由小小一件血衣引出那样一桩惊天大案,这么多的状告者身后,不知又背负多少冤魂,隐含多少血泪与冤情。夭夭牵动心事,不禁想起已尸骨无存、连一缕冤魂都未能留下的阿爹阿娘、大哥、二哥、大嫂和阖族族人,忽然难过得厉害,胸口也仿佛堵了块石头,又闷又涩。
  做鬼这五年,她夜夜游荡在荒山中,起初还深陷仇恨不可自拔,到处哭喊阿爹阿娘和二哥的名字,到后来饥饿难耐,便和其余野鬼一样,为争夺山上稀薄的灵气斗得你死我活,时日久了,甚至忘了自己是谁,忘了阿爹阿娘,忘了二哥,忘了族人仇恨,自认磨砺了不少心性。
  重新活过来的这两日,她为躲避宋引和季侯孙,终日惶惶不安、患得患失,一颗心空落落的,不知该如何安置,也从未认真想过今后的路要怎么走。可今日看到杜阿牛为余家村二百三十七条人命喊冤时的满腔悲愤与炽烈眼神,她身体内冷寂了许久的血液也跟着涌动奔流,好像终于找到了努力活下去的希望与勇气。
  她在这世上,早就了无牵挂,若能好好保命、认真筹谋,拿这条借来的命搏上一搏,说不准还能替族人洗刷冤屈,让阿爹阿娘不再背负污名。她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公输一族乃忠义之臣,铮铮良将,绝非谋逆作乱的乱臣。
  阿爹阿娘没有尸骨,没有坟墓,没有魂魄,连轮回都入不了。她无处祭拜,无处思念,也无法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唯一能做的,就是保住他们仅余的身后之名。
  穆玄见夭夭立在阶上不动,只顾望着那些百姓发呆,星眸一动,问:“郡主在看什么?”
  夭夭回过神,展颜笑道:“没什么,就是希望他们都能沉冤昭雪,达成所愿。”
  闻言,穆玄嘴角微扬,道:“我相信,只要肯用心,这世上所有冤屈都必有昭雪之日。”
  马车就停靠在斜对角的街上,穆玄依旧先扶夭夭上了车,自己随后登上,命车夫赶去凤仪楼。
  荣嬷嬷和海雪已经醒来,正在雅厢里急得团团转。荣嬷嬷坚持认为是有人故意在茶水里下药,迷倒她们后,绑走了自家郡主,心急火燎的就要到京兆府报案去。几个堂倌要拦,都被她骂得狗血淋头,不敢靠近半步,最后不得不搬出凤掌柜出来震场。凤掌柜出面安抚一番,不知说了些什么,荣嬷嬷果然不再闹了。
  等夭夭一回来,荣嬷嬷连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长舒一口气,急拉着她问:“乖乖,可吓死奴婢了!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惹上京兆府的人了?”
  夭夭故作烦忧道:“还不是京兆府这两日新抓到一个邪祟,怀疑是之前袭击圣上的那个,故请我去辨认。”
  “请?”荣嬷嬷听得气不打一处来:“这哪里是请?分明就是强抢!郡主一个未出阁的贵女,哪里能去那种晦气肮脏的地方。他们京兆府养的一群糙老爷们儿都是吃闲饭的么!抓个邪祟还要郡主去辨认!听说,那些邪祟阴气极重,最爱缠着女孩儿,若不小心沾上邪气,日后可要倒大霉。快给嬷嬷看看,可有磕着伤着?”
  夭夭顺从的由她摆弄。荣嬷嬷探着鼻子闻了一圈,确定自家郡主完好无缺,也没沾上什么怪味儿,才又念了声阿弥陀佛,道:“佛祖保佑,总算平平安安。”又同夭夭抱怨:“这凤仪楼的茶水也太古怪,奴婢就喝了一碗,怎么就睡过去了?一定又是京兆府那帮人搞的鬼!
  ”
  夭夭含糊应了声,便转移话题,说自己困倦了,想尽快回府。
  荣嬷嬷立刻将京兆府抛到了九霄云外,见暮色将至,便命海雪取来披风,给夭夭系上,扶着她下楼往马车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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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玄刚回到尔雅院,顾长福便过来了,笑着道:“姝夫人在琴瑟亭设了家宴,说昨夜没赶巧,今日一定要为世子接风洗尘呢。”
  见那少年眉心明显一皱,顾长福感慨道:“姝夫人为这家宴忙活了两日,还特地向膳房的师傅学做了几道世子爱吃的菜式,也算用心良苦。老奴来时,王爷和大公子皆已到了,世子可别让他们等太久。”
  家宴?
  穆玄心中冷笑,看来,这顿饭,自己无论如何都逃不过去了。
  他先回房换回常穿的月白锦袍,又仔细处理了一下指上新凝的血迹,才出院往琴瑟亭走去。
  因灵樱长公主喜欢采莲子做苦茶,当年公主初嫁,穆王特地命人在府中后花园挖造了一块人工湖,在湖上种满荷花,供公主赏用,取名「凝碧湖」。凝碧湖中心建有一小亭,春可赏花,夏可赏风,秋可赏月,冬可赏雪,就是琴瑟亭。
  若要入亭赏景,需得划舟过去。以前灵樱长公主还在时,除了穆王和穆玄、云煦姐弟,若无公主允许,其余人是不能随便进亭的。自从公主搬出穆王府,这规矩也随之废止。
  穆玄到了湖边,遥遥便望见几点灯火缀在湖心之上,正是琴瑟亭四角悬挂的明灯,脑中不由浮起许多幼时和母亲在一起时的快乐时光。如今物是人非,再看眼前这一片湖水,只觉冰冷死寂,毫无生气,正如此刻自己的心境。
  
 
  第28章 暖玉
 
  湖边站着一列小仆,见穆玄过来,恭敬行过礼,便有一人上前解开小舟,载他去湖心亭。
  入秋以后,天气渐凉,亭六面皆挂着轻纱竹帘用以挡风。在亭外侍候的婢女和小仆依次行礼,口唤“世子。”穆玄默立片刻,抬头扫了眼亭上隽雅秀丽的“琴瑟亭”三字,才掀帘而入。
  石案上美酒飘香,饭菜尚冒着热气。穆王坐于主位,左边坐着大公子穆鄢,右边依次坐着静姝和云煦公主。
  穆玄还未见礼,静姝先站了起来,谦恭的笑道:“按理昨日就该为世子接风洗尘,是我疏忽,算漏了时间,既没让世子吃上口热饭,还白给膳房添了一堆乱。幸而今日赶上了,还不算太晚。望世子勿怪我怠慢。”
  又望着满桌菜肴道:“听云煦说,世子喜食酸辣。我试着做了几道菜,也不知合不合世子口味?”
  “合,肯定合。”
  云煦公主抢先插了句,不由分说挽着静姝坐下,发起牢骚:“静姨,都是一家人,以后你不必跟阿弟这般客气。好歹是你辛苦下厨做的饭,他还敢嫌难吃不成。您总这么客套,别说他,连我都不好意思动嘴了。”
  又朝弟弟使了个眼色,道:“还不快坐下,父王和静姨都等你半天了。”
  穆玄慢慢一挑嘴角,朝静姝道:“有劳静姨为我接风。我对吃食向来不挑剔,岂会不喜?”一一同众人见过礼,便在唯一的空位上坐下。
  正式开宴前,穆玄端起酒杯,先依次敬了穆王和静姝,又亲自给穆鄢倒了杯酒,道:“听闻昨日大哥为等我回来吃酒,特意推了别府拜帖,我却未能及时赶回,让大哥白等了大半夜。回府时父王已严厉训斥过我。这杯酒,我给大哥赔罪。”
  说完,先一饮而尽。
  穆鄢忙双手捧起酒杯,跟着饮下,有些局促的解释道:“玄弟言重了。你我兄弟,何须如此见外。昨日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拜帖,推了也没什么的。”
  穆玄一笑,未再多言。
  期间静姝提起最近打算为穆鄢纳一房妾室的事,穆王微微皱眉道:“延康还未娶妻,现在纳妾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
  延康,是穆鄢的字,寓意“福寿延绵,平安康健”,是穆鄢去岁及冠时穆王所取。穆鄢的亲事其实早已定下,乃太学博士乔之安的嫡孙女乔兰,容貌昳丽,颇有才名。两家已交换庚帖,合过八字,穆王府的彩礼也送了过去,不料临近婚期,乔之安的老妻忽然过世。
  依本朝礼,祖父母过世,孙辈守孝一年即可。可乔兰自幼在祖父乔之安身边受教,与祖母感情深厚,坚持要为祖母守孝三年才肯出嫁。穆王府也不好多说什么,就这样把婚事搁置了下来。到今秋,乔兰的孝期刚满一年,而穆鄢已二十有一,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静姝急着为儿子纳妾,倒也不难理解。
  只见静姝盈盈站起,柔声解释道:“王爷恕罪。妾身本也不愿这么急。只是,那女孩是妾身娘家表外甥女,与延康青梅竹马,颇为投缘。为了等延康,一直待字闺中不肯嫁人。之前回乡探亲,她母亲派人来提过几次,妾身都借口搪塞了过去。谁知就在前几日,妾身收到老家托人送来的信,说那女孩父母皆死于时疫,只留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求妾身这个表舅妈尽快接她过来。妾身实在无法再推诿了,才擅自做主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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