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我以乱臣——若兰之华
时间:2019-05-14 08:01:36

  夭夭一怔,想起梦中梦到的和穆玄在蜀中初遇的情形,只觉那些画面真实的仿佛都是昨天刚发生的一样。再看看眼前这陌生的“家”,陌生的“亲人”,还有自己这副陌生的“身体”,一时间怅然若失,胸中又涌起那股浓重的悲伤,只恨不得时间倒流,让她立刻回到过去才好。抑或,眼前这一切才是梦,而梦中所见才是真实。
  “可是身子不舒服?”
  见女儿神色有异,姜氏关切的问。
  夭夭摇了摇头,木然坐起,才发现床上吊的青纱帐幔,不知何时已换成了大红撒金花软帐。暖阁的圆案上则放着一个大红描金托盘,托盘里是一套鲜艳华丽的大红嫁衣。
  那红色仿佛一团烈焰,灼得她眼睛发疼,胸膛中的心也禁不住抽搐了一下。
  虽然早在心里无数次冷静而理智的劝服自己,可直到看见这件嫁衣的一刻,她才前所未有的清醒的意识到,她真的要嫁给宋引了。
  这桩在西平侯府众人眼中的“美好姻缘”,她提不起丝毫精气神,也产生不了丝毫憧憬和祈愿。
  姜氏见夭夭呆呆的望着圆案上的嫁衣,眼睛动也不动,只当女儿是被这突如起来的惊喜震住了,立刻把汤碗搁下,命荣嬷嬷把那嫁衣拿了过来,道:“这是娘和府中仆妇刚赶制出来的,还未完工,先拿来给你试试,若有不合身之处,也好教她们及时裁改。”
  荣嬷嬷也一遍遍摸着那衣裳上的细密针脚和金色鸳鸯绣纹,感叹道:“多好看的衣裳!穿在咱们郡主身上,定然美轮美奂,羡煞旁人。”
  说着,又朝夭夭道:“夫人为了给郡主赶制出件合心意的嫁衣,连着熬了许多宿没睡,手也扎破了许多处。郡主可莫要辜负了夫人的一片辛苦。”
  姜氏笑吟吟的展开嫁衣,便要亲自帮女儿试衣裳。
  夭夭眼睛终于动了动,飞速避开,抱膝坐在床角,闷声道:“娘,我今日不想试。”
  姜氏一愣,诧异的问:“可是这衣裳的款式不合你心意?”
  夭夭摇了摇头,忽扑倒姜氏怀中,轻声抽泣起来。
  这下子不仅姜氏,连荣嬷嬷都慌了。姜氏吓得赶紧搁下手中嫁衣,轻拍着女儿肩膀,柔声哄问:“到底出了何事?是不是有人欺负我的宝贝女儿?”
  明明出门时还欢欢喜喜的,回来一趟便成了这般模样,姜氏首先便怀疑女儿在诗会上受了委屈,或是又听到了什么闲言恶语。
  夭夭只是摇头抽泣,眼泪跟断线的珠子似的,很快把姜氏胸口的衣料濡湿了一大片。
  她也知道自己不该如此没出息,可今日那场梦让她品味了太多幼时的美好与纯真,以至于心底深处那些早已模糊不清的前尘旧事皆被连根拔了出来。她也不知道,为何一想到要嫁给宋引,她会突然变得这么难过,难过到想要肆无忌惮的大哭一场。
  荣嬷嬷知她们母女大约有贴心话要说,便收起那件嫁衣,悄悄退了出去。
  “现在没有外人了,有什么委屈,尽管跟娘亲说。”
  姜氏心疼的哄道,听女儿在怀中一声声抽泣,眼圈也不由跟着红了。
  夭夭又断断续续哭了许久,才哽咽不成声的道:“女儿不想嫁人了。我舍不得海棠院,也舍不得母亲。”
  姜氏不料竟是因为这个缘由,眼泪唰的便流了出来,愈加轻柔的抚摸着怀中少女堆积在肩头的鬓云,道:“娘又何尝舍得你?”
  后面的话,竟是再也说不下去。
  母女俩又抱头哭了一场,俱是伤情不已。荣嬷嬷在外间听着,也难免触景伤情,心有戚戚。
  这夜,夭夭便肿着一双眼睛、浑浑噩噩的睡了过去。因为哭得太久,眸底蓄存的泪,直蛰得眼睑发疼。
  她隐隐有些期盼自己能把昨夜的梦继续做下去,也好让她再看一眼她的桃灵木,再看一眼昔时那个无忧无虑的明媚女孩,再贪婪的吮吸一口旧时的鲜活气息。
  再遇见一次,那个寡言少语、总是冷冰冰待她、却肯在暗夜幽林中对她说出心事的俊美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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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其华和阮筝一直带人在云裳阁守到深夜,才等到穆玄回来。
  虽然早已到了宵禁时间,可云裳阁外却比肩擦背,聚满人影和马车,都心急火燎的朝阁内张望着。
  见穆玄和数名身着京兆府衙役服的捕快策马而至,众人立刻一窝蜂涌了过去,又是哄闹又是喊冤,请求官兵们放了他们的家眷。
  沈其华听到动静,立刻指挥一列玄牧兵把这些人挡在外面,留出一条窄道,让穆玄和另一名手握横刀、双目炯炯有神的青年男子进来。
  那男子穿一身青色圆领襕袍配红色罩甲,外披墨色斗篷,腰束青丝织带,丰神俊朗,仪表堂堂,正是京兆府捕头黎明。
  跨入大堂后,他迅速扫视一圈,视线最终落在陈列在正中央的那张人皮上,登时脸色一变。
  来的路上,他虽已了解到大致情况,可亲眼看到这样残忍可怖的场面,他还是禁不住汗毛直竖,头皮发紧。
  穆玄又引着他看了李香君的“尸体”,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黎明大手一挥,命随行捕快将目前已发现的“人皮”带回衙门里去。
  被羁押在大堂内的众人见那两张人皮都被拎走,才魂归本体,敢稍稍喘上一口气。不少人都脚一软,直接瘫倒在了地上。季侯孙依旧在墙角呜呜挣扎,目眦欲裂的盯着穆玄。
  沈其华耐不过聒噪,兜裆踹了他两脚,那季侯孙才惨叫两声,倒在地上,不敢再轻举妄动。因他口中还塞着那酒盏,即使是凄厉至极的惨叫,发出来的声音依旧是“呜呜呜”的,只是比方才多了点哭音而已。倒是他身旁的宋引,始终低眉垂目,安静如木雕一般。
  黎明瞧见这幕画面,讶异的问:“那不是夔龙卫的宋副使和季督使?”
  沈其华抱臂,冷冷讥道:“他二人先后进了发生凶案的房间,论嫌疑,当排首二。”
  若遇牵扯到邪祟的案子,京兆府经常和夔龙卫协同办案,夔龙卫行事之嚣张跋扈,他是见识过的,连府尹孙大人也经常告诫他们万事以和为贵,不可与夔龙卫产生正面冲突。敢以如此手段对付夔龙卫一个督使,令其当众出丑,整个大邺朝只怕也找不出第二人了。
  “那人皮之上所画镇邪符文,世子可知出自何处?”见穆玄挟剑过来,黎明收回思绪,问道。
  穆玄摇头,道:“我所熟知的家族与江湖门派中,并没有类似画法。”
 
  第52章 相思蛊
 
  见黎明似若有所思, 穆玄心中一动,道:“听闻黎捕头也出身玄门大宗, 见识广博,颇精通术法。莫不是见过那符文?”
  黎明摇头, 道:“世子说笑了,不过年少时机缘巧合,有幸习得些雕虫小技而已,何谈精通。这符文的画法的确诡奇罕见,黎某也是第一次见到。”
  两人又到二楼转了一遭,黎明命手下拿京兆府的封条将那一整排房间都封死了,把夹道里陈列的那些仕女图也都悉数收缴, 才与穆玄抱拳为礼,道:“兹事体大,幸而世子及时发现这邪祟的行迹并告知京兆府, 否则日后酿成大祸,京兆府上下定难脱罪责。”
  穆玄道:“区区小事, 何须挂怀。若非玄牧军被牵涉其中, 我亦不会查到此处。眼下我最担心的是两桩事, 一,这两只邪祟逃窜以后,恐怕会再找新的人皮掩饰身份。二, 是否还有其他邪祟披着人皮作案。”
  黎明点头:“世子所言极是,眼下须尽快找到那邪祟的藏匿之地,才能避免再有无辜百姓遭其毒手。只是……这邪祟行事如此阴毒狡猾, 此事恐怕要多费一番周折。”
  穆玄道:“查证失踪人口之事,黎捕头可有进展?”
  黎明:“此事阮校尉已与我说明。既是世子拜托,敢不尽力?我已命人回府衙调取卷宗,稍后便可请世子过去查阅。”
  听他提起卷宗,穆玄眼睛一亮:“最近果然有人口失踪的案子?”
  黎明却道:“不瞒世子,京畿及京郊附近若有人口失踪,百姓必会到京兆府报案。可近半年京兆府所记录的失踪案,皆与之前南郊案受害人吻合,且失踪者都是男子。京兆府并未接到过家中走失女子的报案。”
  闻言,众人心中俱是一寒。既然无人报案,就说明那些邪祟披上人皮后,都完美的扮演着受害者的角色,连其亲族都没有发现异常,譬如李香君和采莲。但黎明既然命人去调取卷宗,说明此事另有隐情。
  果然,黎明神色凝重的道:“但今日之事,却令我想到一桩困扰京兆府多时的怪事。”
  “大约半年前,京郊清溪山下有百姓到京兆府报案,称家中妇人在溪边浣衣时,于水中发现无名浮尸。京兆府派人去打捞,才发现那尸体全身肌肤毛发脱尽,根本辨不出本来面目,也分不清是男是女。访过附近村庄,都未有失踪人口。无奈之下,京兆府便在城中贴出告示,希望有人过来认尸。不料一月过去,那浮尸都无人问津。最后还是衙役们将尸体拉到乱葬坟里埋了。”
  “这本已是一桩悬案。大约半月前,又有京郊百姓在南郊护城河中发现无名浮尸,尸体的形状与半年前那具浮尸一般无二。孙大人命我带人查访护城河附近人家,也未发现有人口失踪之家,至今那尸体仍摆在京兆府中无人认领。”
  沈其华恰好在一旁,便同穆玄道:“黎捕头还曾来玄牧军中查访,只是适逢将军去洛阳公干,便由属下代回了。”
  黎明道:“在下一直以为,这两具无名浮尸皆是因为在水中浸泡太久,才会毛发肌肤尽脱、不辨面目。可如今再想想,那两具浮尸也许本来就没有「面目」。”
  阮筝恍然大悟,目瞪口呆的道:“黎捕头的意思是说,那两具尸体很可能是被邪祟扒了皮才丢进水里的?”
  黎明道:“正是如此。”又问穆玄:“此事世子如何看?”
  穆玄沉吟片刻,道:“那邪祟既能披着被害者的人皮瞒天过海,而不被其亲族发现,定然心思极缜密。它若想掩人耳目,直接将尸体毁去便是,为何要丢在水中?”
  阮筝立刻道:“也许这就是它毁尸灭迹的方式。”
  穆玄睨他一眼,冷冷道:“你难道不知,清溪山和护城河皆是人口密集之地,京郊附近溪流河川无数,它要毁尸,为何偏偏选在这两处?”
  阮筝见他语气严厉,自知又疏忽莽撞,便讪讪闭嘴。
  恰好有衙役过来回禀一切已查封妥当。
  黎明亦明白穆玄话中深意,会心一笑,便道:“世子可方便移步京兆府?”
  穆玄自然应下,命沈其华将堂中其余人都放了,只羁押云裳阁店主及众堂倌,便带着阮筝往京兆府赶去。
  琼华望着他决然离去的背影,咬了咬唇,目中闪过浓浓的失落。
  众贵女受此大惊,也顾不得彼此安慰,一得自由,立刻迫不及待的飞奔出去,投向家人怀抱。郑红桑因受了巨大惊吓,情绪尚有些不稳,沈其华特地派人将她送到了郑府的马车前。
  琼华心事重重的步出阁外,不远处立刻走来一个衣着华贵、头戴玉冠的年轻男子,焦灼的唤了声“三妹。”
  “大哥。”
  琼华回过神,扑到那男子怀中,眼泪扑簌扑簌便掉了下来。
  这男子正是东平侯府的嫡长子豫章郡王宋越,虽未正式袭爵,已是东平侯府的实际当家人。
  宋越料想妹妹受到了惊吓,轻声安慰着,抬头望见宋引失魂落魄的从阁内出来,皱眉责怪道:“三妹素来胆小,你既然也在,怎也不知道护着她些。”
  宋引恍若未闻,木然走了过去。
  宋越骤然露出怒色,只因周围不乏平素交好的世家高门,他碍于气度颜面,才不得不强自按捺了下去。
  这夜夭夭睡得并不算安稳,次日天不亮便醒了过来。
  见海雪竟然伏睡在床边,她又惊又喜,急忙摇醒她询问昨日之事。
  昨夜一场惊魂,海雪犹如在梦里,便一五一十把夭夭在云裳阁如何醉酒、那一阵诡异的铃响、宋引和季侯孙如何闯入、玄牧军又如何查案之事讲了一遍。
  “这次郡主能平安归来,其实多亏了那位穆王世子帮忙。否则,那季侯孙就要把郡主当做嫌犯抓进夔龙卫所呢。”
  夭夭没料到一个行酒令竟闹出这么多事端,以至于险些暴露身份,也顾不上思量与穆玄之间的这番纠葛了,心肝一紧,有些心虚的想:“郑红桑如何知晓孟菖兰对龙眼过敏?又如何知晓她常去的医官医馆?也不知海雪有没有把这场风波告诉姜氏?姜氏会不会因此起疑心……季侯孙若真把此事当做把柄,即使此次没得手,下次会不会再来对付她?”
  她越想越觉心虚,便道:“也怪我气量太小,为了不输那行酒令,明知是龙眼酒,还喝了许多……”
  不料,海雪却气愤的道:“这事不怪郡主,是有些人心思歹毒,为了一己私欲,竟然……竟然给郡主下蛊!”
  下蛊?!
  夭夭惊讶的睁大眼睛,好半晌,难以置信的问:“什么下蛊?”
  海雪道:“是穆王世子那位随从透露给奴婢的,说是有人在郡主的唇纸上施了一种叫做什么「相思蛊」的蛊毒,郡主才会行为反常,精神恍惚,误饮了龙眼酒。”
  “郑二小姐的那位贴身侍女,本就是一个披着人皮的邪祟。她又在季侯孙面前污蔑郡主身份,依奴婢看,下蛊之事多半就是她们主仆干的!”
  夭夭简直如遭雷劈,思绪还停留在「相思蛊」三个字上。
  阿娘曾说过,世间有至烈之情蛊,名相思蛊。若一个人将蛊种到另一人身上,久而久之,这两人就算是仇人,亦会深爱入骨。若其中一人变心,则会被万蛊噬心而死。
  当然,这种情蛊也不是百战百胜、无往不利的,若真遇到那等情比金坚的痴情人,就算是相思蛊也无法左右他们的心意。在蛊毒的反噬下,中蛊者通常会精神恍惚,昏迷不醒,身陷梦魇无法自拔。
  而所陷梦魇,正是心中深爱之人。
  深爱之人……
  夭夭联想起自己的梦境,陡然怔住了。
  她梦到的人,是穆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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