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我以乱臣——若兰之华
时间:2019-05-14 08:01:36

  夭夭眼圈一红, 一瞬间,所有被她抛到爪哇国的伤心和委屈都原路找补了回来,涌上喉头, 堵得她说不出话。
  人总是这样,无论遭受多少磨难痛苦, 在外人面前总要伪装出一副坚不可摧的模样, 咬碎了牙也要和着血吞进肚子里, 可一到至亲之人面前,不消对方说什么、问什么,立刻现出本形。
  柳氏从帷帽中伸出一双柔弱无骨的手, 动作很轻的将夭夭双手笼在掌中,叹道:“傻丫头,我只是个披着人皮的孤魂野鬼, 没心没肺,你哭了我也不会心疼。”
  她双手冷冰冰的,像是在雪窝里冻了一宿,没有一丝儿热气。
  夭夭眼圈更红了,泪眼看就要憋不住。
  柳氏牵着她坐下,也没倒茶,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当年,公输一族全族男女老少皆被划为乱臣逆党,「主谋者」押解入京,受剖丹抽魂、挫骨扬灰之刑,附逆者就地伏诛,魂魄锁入纯阳炼狱,永世不得超生。事发突然,除了尚在邺都的你,阖族三百余人,无一幸免。”
  虽早料到这个结果,但亲口听柳氏说出来,夭夭还是生生打了个寒战。等这阵寒意过去之后,尖锐如钝刀割肉般的剜心之痛才沿着经脉游遍全身。
  “那嫂嫂你又是如何……”
  “我自然没本事逃出纯阳炼狱。”柳氏黑沉沉的眼眸里,突然亮起一簇光。她笑道:“是我的孩子,救了我。”
  夭夭一愣,陡然想起在瑶姬村观音庙中看到的情形,柳氏当时跪在穆王面前,怀中的确抱了一个襁褓。可当时那襁褓里,分明没有半点气息。
  “上次你也瞧见了。”
  柳氏眼睛又恢复了黑沉沉的样子:“我有本事生他,却本事养他。”
  “当时我身体虚弱,没有奶水。那些狱卒巴不得这缕公输族的血脉早早断绝,连米粥都不肯给。他生了病,高烧不退,身体烫的像个小火炉一样,就那样睁着眼,乖乖的在我怀里躺着,一声都没有哭。”
  “我知道,他舍不得离开他的娘亲。”
  “可舍不得也没用,他娘亲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从小火球变成小冰块。”
  “我用禁术留住了他最后一魄,并把自己的魂魄一并封入他体内,才得以逃出升天。”
  五年时间,足以流完所有的血与泪。这样残酷的事,柳氏寥寥几句带过,语气平静,已不复当日观音庙中恳求穆王出手相救时的撕心裂肺。
  她曾也是性烈如火、快意恩仇的将门之女,经历了丧夫之痛与丧子之痛的双重磨磋,如今也只能把仇恨掰碎了揉进三魂七魄里,披着张娼妓的皮,躲在这暗无天日的角落里,苟延残喘,等待最后一线生机。
  夭夭无声流泪,几乎能透过她空洞的眼眸望见那暗无天日的炼狱深处。
  嫂嫂所用的禁术名“寄魂”,可操纵旁人甚至自己的魂魄,乃禁术中的禁术,称为逆天之术也不为过。“寄魂”是湘西花府秘传之术,施术者需以自身元丹血肉为祭,一生一次,即油尽灯枯。
  “这张皮是鬼族人给我的。哦,你应该见过。就是瑶姬村里那个人。”
  “作为回报,我帮他在人皮上画了那些能镇压鬼气的符文。”
  柳氏不等夭夭张口,便蛔虫似得,先把她所有疑问一一戳破。
  “那鬼族人告诉我,锡山暖玉能聚敛魂魄、救乾儿一命。哦,就是你侄儿,我给他取的名字。我才跑到穆王府盗玉。谁料那鬼族人惯会捡现成的,半路把玉抢走了。我一直追到瑶姬村,又倒霉的遇上穆王,才坦白实情,求他出手相助。后来,就撞上了你们。”
  夭夭被自家嫂子四两拨千斤的一句“坦白实情”惊呆了。
  柳氏紧接着砸下一句:“唉,此事说来话长。当年我能从纯阳炼狱逃出升天,虽是借了儿子的身体,但也少不了贵人相助。否则,那狱卒怎肯轻易把流着公输族血脉的尸体随意扔出去。即使是个掀不出风浪的死婴。”
  那“贵人”,不消说,定是亮出名号能压塌半个大邺朝、行事风格却有些令人捉摸不透的穆王了。
  柳氏一股脑把自己的事交代完,总算歇了口气,转问夭夭:“说说你,当年被宋家那个混蛋小子坑了之后,怎么从炼狱里逃出来的?”
  宋引这些年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能顺利爬上夔龙卫副使之位,全赖这桩传颂在街头巷尾的大功劳。柳氏知道也不奇怪。
  只是,与柳氏惊心动魄的逃亡经历比,夭夭“逃出升天”的经历略显敷衍和不着调,颇有些踩了狗屎运的味道。
  “其实,我也不记得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像有人闯入了炼狱,和那些守卫打了起来,有人趁乱打开牢门上的禁制。我就迷迷糊糊跟着那些魂魄飘了出去,后来似乎睡了很久,等醒来的时候,已经飘到一座荒山里了。就是之前围猎的那座山。”
  所谓“纯阳炼狱”,就是要用纯阳烈火把狱中“魂魄”活生生炼死,其中苦楚自然不必细说。夭夭那时就已被炼得七荤八素,魂魄脆的像块布满裂纹的瓷器,一捏就碎。即使逃出升天,恐怕也飘不出多远,便要魂飞魄散,碎成渣渣。
  可奇怪的是,等夭夭再醒来时,却发现自己的魂魄似乎恢复了最初的力量,也不知道她睡过去的那段时间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柳氏点头,倒没觉得她敷衍,只道:“那时很多受过公输族庇护的百姓都到宫门前为父亲鸣冤,劫狱者更是屡禁不止。大约是让你撞上了。只是——”
  柳氏若有所思的道:“据我所知,当年那些江湖草莽的小打小闹,都被夔龙卫镇压下去了。且不说从炼狱到夔龙卫所险阻重重,守卫森严,离渊那老狗更放出无数爪牙,在邺都布下天罗地网,防止有人出逃。你能逃出去,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啧,若说没人帮你,我还真不信。”
  看着夭夭茫然的眼神,柳氏无奈的一摆手:“算了。能逃出来总是好的,那些陈年老事追究它做什么。”
  这倒提醒了夭夭今日来此的正事,忙问:“那我借尸还魂之事……”
  柳氏爽快的认下这笔账:“的确是我一手操作。”
  湘西花府最擅钻研一些稀奇古怪的禁术,诸如“寄魂”、“借尸还魂”之类,寻常玄门世家做起来可能十分吃力,他们家却是轻车熟路。
  见夭夭一霎惨白的脸色,柳氏就知道她想歪了,立刻道:“借尸还魂我会,借尸害人的事我可不会做,也是你运气好,正好让我碰见这么一具和你生辰八字相符又新鲜的尸体。”
  若以前夭夭也是认为自己踩了狗屎运,听了姜氏一番话和那张镇尸符之后,她敢笃定这事儿十有八/九不是巧合。
  这时,柳氏又道:“不过这事儿,恐怕还有其他人在后面捣鬼。你知道,我怎么知道你魂魄被困在那座荒山上的吗?”
  夭夭心立刻一提。
  嫂子,说话能不大喘气吗?
  ——————————————————————————
  自打回军中,穆玄虽是养伤,却没怎么有时间养。
  之前蛊毒案的善后事宜自不必说,而征兵之事虽是惠明帝拿来“堂而皇之”搪塞穆王的借口,但眼瞧着秋意一天比一天浓,也渐渐的要提上日程。
  最要命的却是,他抵达军中的隔日,惠明帝便派人送来了满满三大车封皮发黄、散发着浓浓古董气息的书籍,命他好好研读,据说与此次委于他的重任大有裨益。
  所谓“重任”,自然是寻找阵眼之事。
  穆玄大致翻了翻,这些书上知天文地理,下至九州要略、坊间奇谈,无所不包,无所不容,某些狐鬼艳文尺度之大,更是让人咋舌。以至于穆玄一度怀疑这是不是皇帝为了寻找那玄之又玄的阵眼,从民间小摊上搜刮来的。
  惠明帝又非三岁小儿,绝不会没事找事的弄这么书来糊弄他。
  穆玄不敢怠慢,只得拖着一身鞭伤,日夜研读。
  惠明帝时刻惦记着他的时候,穆王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也十分不甘落后。
  自打上次他们父子夜谈之后,穆王大约觉得是这些年“心慈手软”、放任不管才寒了儿子的心
  、令穆玄生出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危险念头,大改之前不让穆玄掺和族中事务的态度。那三大车书还没卸完,穆王爷的亲随暗卫便挟着厚厚一沓他老人家无暇处理的“家族琐事”来到帅帐之中,让穆玄定夺。此外,穆王爷还特意分派了一件“小任务”,让穆玄闲暇时帮着料理。
  
 
  第78章 风起
 
  穆氏作为镇守一方的玄门世家, 经常会免费接受邺都及京郊百姓的请托,派出弟子料理那些上蹿下跳、为祸作恶的邪祟。一为历练弟子, 二为秉承祖训,让穆氏风骨一代代延续下去, 不忘“除邪卫道,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初心。
  穆王派给穆玄的这件“小任务”,就是来自京郊石头村一位里正的请托。
  据这位里正讲,最近,石头村许多村民都患上了一种怪病。称为“怪病”,是因为患病者身体上都不痛不痒,饭能正常吃, 水能正常喝,但人却一日一日的消瘦下去。且无论睡多少觉,第二日都是一副精神倦怠、要死不活的模样。最早发病的人, 现在已经瘦的只剩一副皮包骨,走在日光下只怕连爹妈都认不出来。
  更怪的是, 这病似乎格外偏爱年轻力壮的男子。现在村中能干活的壮丁几乎全病倒了, 一个个仿佛行走的竹竿, 别说下地干活了,能生活自理就不错了。整个石头村死气沉沉,衰不胜衰, 土地都撂了荒,到处都是女人和小孩的哭声。请大夫来看,大夫也两眼一抹黑, 找不着病症所在。里正便怀疑是有邪物作祟,声泪俱下的请求穆王府出手相助。
  玄牧军恰好驻扎在京郊外,与石头村相距不算太远,穆王便让穆玄顺手处理一下,就不再单派弟子了。
  穆玄在地图上找了半天,才在距玄牧军驻地西南方向约莫二十里地的一个山沟里找到了“石头村”这个地方。
  “……”
  穆王“相距不太远”的标准,也不知参考的是什么标准。
  总之,那两位像是商量好了似的,铁了心不让他舒舒坦坦的养伤了。
  除此之外,穆王还命那暗卫带来一瓶府中良医新配制的外伤药,据说对于祛瘀化肿、消除疤痕有奇特疗效,并在信中含沙射影的敲打儿子:遵循医嘱,不可滥用药物云云。似乎是暗指“炼肌膏”之事。
  穆玄把玩着那瓶伤药,一时不知该如何消化穆王爷这副新鲜出炉的慈父面孔。
  “将军,沈校尉急信。”
  一道清亮的声音,打断了他飘忽不定的思绪。
  穆玄展信一看,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
  “头儿,现在怎么办?咱们还追吗?”
  数名一身短打、伪装成普通镖师的玄牧军将士立在一座挂满花灯、彩袖乱飘的三层画楼前,同时把目光投向中间的少年人身上。
  少年人眉眼生得极俊朗,亦作江湖人装扮,只是衣料甚考究,外人看来,只当他是这个镖局的少东家。
  “少东家”抬眼,慢慢扫过画楼上的“温玉楼”三字,眉头一皱,毫不掩饰厌恶之色。
  “让老六他们盯紧了,谁都不许轻举妄动。”他一脸反胃的道。
  这少年正是沈其华。
  自从查知军中蛊毒案是有人浑水摸鱼、借着鬼族当盾牌挑事,阮、沈二人按照穆玄吩咐,略施小计,果然引得那内鬼露出马脚——竟是平日里闷不做声、胆小怕事的越美人。
  一个小小的美人,怎会有胆量在军中兴风作浪?不消说,定是背后有主使之人。
  于是,两人将计就计,去北营捉人时故意拖延了些时间,让越美人有逃窜的机会,沈其华则立刻带人顺藤摸瓜,一路追着那越美人来到了此地。
  温玉楼虽只是永乐坊内一家规模较大的青楼楚馆,但内里盘根错节、藏污纳垢,与许多朝中大员、江湖势力都有深秘联系。两伙势力一个爱面子、一个爱银子,经常勾结起来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温玉楼便负责在中间搭桥牵线。
  “果然,这幕后黑手是朝中之人么?”
  沈其华眯起眼,强迫自己盯着“温玉楼”看了一晌,心中隐隐升起些不妙的感觉。
  此时,温玉楼内,一道敏捷的身影轻盈如燕,落入了甲字一号的雅间内。
  室内檀香袅袅,琴音泠泠。竹帘之后,隐约勾勒出一个优雅怡然的身影。
  “夜燕参见主人。”
  “越美人”单膝跪地,垂首盯着地面,咬牙道:“夜燕无能,被穆玄拆穿身份,落败而归,请主人降罪!”
  “铮——”
  琴音戛然而止。
  帘后人苍白的五指不轻不重的压着琴弦,极慢的摩挲了两下,连道两声“可惜”。
  声音低沉,不惊不怒,倒似真的在扼腕叹息。
  夜燕愧疚道:“属下可以再找机会——”
  话没说完,弦下寒光一闪,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已贯入她喉中,一针封喉。
  针尖上淬了剧毒。夜燕痛苦而扭曲的挣扎了几下,便七窍流血而毙。
  “好端端的美人,却是个蠢货,可惜,可惜。”
  那人悠悠一叹。话落,地上的“美人尸体”不知何时已化为一滩血水,深入地板缝隙里,无处可寻。
  “殿下。”
  满室血腥气中,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从暗处现身,眼角只往地上略扫了扫,在竹帘前停下,道:“外面似乎有玄牧军的人。接下来的事,您打算好了吗?”
  “来者是客。这蠢货既然把人引来了,我自然要「请君入瓮」,尽一尽地主之谊。”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