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我以乱臣——若兰之华
时间:2019-05-14 08:01:36

  他二人并肩而立,正在低声交谈着什么,偶尔默契对视一眼,场面和谐宛若一对璧人。夭夭不由想起在玄牧军大营中见到的那个水墨屏风,以及屏风后摆放的那张贵妃榻和那架梳妆台,心里便如同被人剜掉一块东西似的,空落落的。
  见夭夭出现,穆玄立刻按剑走了过来,他身旁那女子也跟了过来。站定后,便双眸含光,像打量什么漂亮首饰似的,一寸一寸,从上到下,毫不畏避的打量着夭夭。
  “果然是个美人儿。”半晌,她笑吟吟的得出结论,转目同穆玄道:“人交给我,你放一百个心,且去忙罢。”
  也不等穆玄发话,便亲昵自然的握住夭夭的手,拉着她往女眷席那边走去。
  众女眷似乎对这女子极敬重,见她过来,纷纷起身相迎,口唤“云煦公主”。
  原来是位金枝玉叶的公主,难怪打扮如此隆重华贵!夭夭正暗暗琢磨,云煦公主已拉着她到身边,热情的同众人介绍:“这是我新认的妹子,唤作菖兰,西平侯府的嫡女,是个货真价实的小美人儿,心肠最好,日后你们可要多多照拂。我让她给各位夫人和姐妹们挨个敬酒。”
  说着,已将一杯果子酒塞到她手里,笑盈盈催促道:“还不快去。”
  夭夭明白,这云煦公主定是受穆玄所托,有意制造机会让她接近这些女眷,便依着顺序,“姐姐”、“妹妹”、“夫人”唤了一通,挨个给她们敬酒。
  这些女眷的内心显然是抗拒的,脸色都变得有些僵硬难看,只是碍于云煦公主的面子,不得不勉强端起酒杯,和她共饮。
  连续敬了有十席,等走到第十一席时,夭夭还没满上酒,案后一名少女却先站了起来,柔静笑道:“云煦姐姐看中的妹妹果然极好,让人一看便喜欢的不得了。”
  并亲自执壶,为夭夭满上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道:“我先敬菖兰妹妹一杯。”极痛快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么多年过去,琼华倒还是那个琼华,无论喜与不喜都不会露在面上,待人接物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表现的好像她根本不知道她兄长宋引和菖兰郡主的那些破事。
  夭夭由衷感佩,也痛快的喝下了她敬来的那杯酒。
  紧挨着琼华的是某个尚书府的家眷,坐在席首的少女面色苍白,眼角处一颗泪痣,正是郑红玉。不知她何时从马车上下来了。
  见夭夭过来,她激动的站起来,端着一小碗热茶,愧疚道:“菖兰,我这副身子无用,只能以茶代酒了。你莫要怪我。”
  夭夭知她心意,忙按着她坐下,笑道:“我都明白,你安心坐着,莫再吹风受凉了。”
  郑红玉会心一笑,缓缓喝完了碗里的茶水。
  坐在郑红玉下首的美貌妇人仿佛对菖兰郡主格外厌恶,见夭夭过来,立刻厌恶的皱起眉,把头扭了过去。
  郑红玉悄悄扯了扯她衣袖,轻唤道:“母亲。”
  夭夭见她浓妆艳抹,打扮得甚是花枝招展,毫无这个品级的贵妇应有的端庄气度,便明白这大约就是把后宅搞得鸡犬不宁的那郑尚书的继室杨氏。
  只见杨氏一把甩开郑红玉,恨恨道:“你没羞没躁,堂堂尚书府的嫡长女,甘愿自贬身份去讨好那灾星,可别拽上我。”
  这话已有些恶毒。郑红玉却面不改色,柔声道:“当着云煦公主的面,母亲慎言。”
  杨氏狠狠瞪她一眼,冷笑:“怎的?大小姐长本事了?现在都学会用旁人来吓唬我了?”
  也不知是不是气的,说话时,她浑身乱颤,宛若泼妇,无论衣上还是发间都散发出一股浓烈刺鼻的脂粉味。
  夭夭被熏得几欲作呕,实在看不下去了,脚踩着裙踞往前一扑,做摔倒状,手中那杯酒便尽数洒到了杨氏的衣裳上。
  杨氏如被火烫,夸张的尖叫起来,她身后的婢女一个个如临大敌,连忙挤到前面帮她擦拭。
  “这可是皇后娘娘赏的御贡蝉纱,满长安城只这一匹,你们都给我仔细擦!若擦不干净,当心你们的皮肉!”
  杨氏刻薄的咒骂,双目喷火的望着夭夭,怒道:“小灾星,你故意的是不是?”
  坐在杨氏下首的泼辣少女也气势汹汹的道:“灾星!快滚来!离我们远点!”
  “你们说谁是灾星呢?”一道冷冷的声音兀得传来。
  云煦公主扶起夭夭,面上笑容尽失,满是威严,冷笑道:“不就是一匹蝉纱么,明日我赔你三匹。若再让我听到这些污言秽语,别说区区一个尚书府,就是皇后来了,我也饶不了你。”
  这杨氏乃是当今皇后的远房表妹,也就是仗着这层身份,才敢在尚书府为所欲为,连郑尚书也不敢给她脸色看。
  此刻挺云煦公主这么说,杨氏母女立刻吓得闭了嘴,不敢再吭声。
  有了杨氏的教训,其余女眷就是有想法也不敢再表露了。夭夭顺利的敬完剩余的几席,便跟着云煦公主离开了女眷区。
  穆玄已在附近等着,立刻大步迎了过来,问夭夭:“如何?”
  等闻到夭夭身上浓烈的酒气,他立刻皱了皱眉,有些不满的望着云煦公主:“你让她喝酒了?”
  云煦公主毫不在意的一摆手,道:“女孩子喝点酒怎么了?美容养颜,通筋活血,还能睡个好觉。”
  见她如此理直气壮,穆玄沉着脸道:“那也不该让她喝这么多。她又不是你。”
  云煦公主眼睛一眯,伸出两根手指捏了捏他脸,道:“好了,别绷着个脸了。她酒量好的很,不比我差,这不好端端的站在这儿吗?”
  穆玄避开她“魔爪”触碰,见夭夭眼神清明,只脸上微起了层淡淡红晕,才放下心来。
  夭夭见他二人亲密无间的样子,一时也插不上话,便无聊的拿脚尖去碾地上的石子。
  云煦公主还惦记着好酒,很快又回席上了。穆玄打量了几眼夭夭,复问:“如何?”
  夭夭摇头,有些遗憾的道:“她们身上也没有那种味道。”
  两人一时无话。
  夜风一吹,不断有酒气从两人衣裳里散出,夹杂着若有若无的一缕幽香,沁人心脾。
  夭夭努力捕捉到几缕,漫无边际的想,这御用的熏香就是好,这么浓的酒气都盖不住。
  如此想着,忽有一点灵光在脑中闪过,她脚步蓦地一顿,睁大眼睛望着穆玄:“我知道那邪物藏在何处了!”
  
 
  第13章 诛邪
 
  众人宴饮毕,卫英便带着一队威风凛凛的夔龙卫入内,逐席搜集标有各府徽记的白纸灯笼,统计其中的野鬼数量。若谁的灯笼是黑的,没猎到一只鬼,夔龙卫便要代表圣上对其申饬训诫,并宣布相应处罚。依据官位品阶高低,或是责令其写检讨书,或是罚俸数月,不一而足。
  西平侯还半死不活的躺在帐子里,算是躲过一劫。其他老纨绔就没那么幸运了。从坐在席末的文昌伯开始,挨个被那些代行皇命的夔龙卫严厉数落了一通,幸而他们脸皮厚,互相插科打诨几句,并约定某日游湖时一起写检讨书,便继续有说有笑起来。
  而另一些既没猎到鬼又自命清高的老臣,就比较可怜了。他们皆是当朝大儒,视自尊为生命,被一群在他们看来既无教养又无内涵的夔龙卫当众训斥,都是面红耳赤,羞愤难当,简直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案上。
  最后统计完毕,毫无悬念,夔龙卫以一千两百只位列第一,玄牧军以一千一百只位列第二。第三名是东平侯府,只有一百多只,虽与前两名相差悬殊,但依旧得到了圣上的褒奖。
  所有野鬼皆由夔龙卫统一收缴,具体处置方式就不得而知了。惠明帝心情畅快,饮了不少酒,似是有些醉了,宣布完夜宴结束,又把穆玄叫到跟前问了几句话,便由贴身大太监扶着回御帐休息了。
  穆王与离渊皆起身恭送。其余人也陆续散去。
  锁定目标后,穆玄并未着急动手,只唤来阮筝和另一个名唤沈其华的少年,低声嘱咐一番。那二人频频点头,自领命去布置。
  夭夭其实还惦记着那个令她莫名忌惮的柳氏,但扫了一圈,也没看见柳氏身影,料想她应是半道离席照顾西平侯去了,不免有些遗憾。
  “阿姐!”一个清脆的少年声音打断她思绪。夭夭抬头一看,孟菖羽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身后跟着一道穿着赤色夔龙服的清瘦人影,正是宋引。
  孟菖羽今夜猎到了十三只野鬼,给西平侯府也争了个名次,惠明帝龙颜大悦,夸他年少有为、后生可畏,并赐给他一把御用的金匕。孟菖羽在同辈子弟中大出风头,自是得意非凡,一见夭夭,立刻又狂吹了一通牛皮。
  夭夭见这小郡王对他那吓得半死的爹不闻不问,便猜到西平侯素日里只怕待这双儿女也不怎么样,若不然也不会偏信柳氏、狠得下心把亲生的女儿埋到荒山上去。
  宋引落寞的站在一旁,等他们姐弟说完话,才找了个理由把孟菖羽支开,目光急切的问:“菖兰,你怎会与那邪物扯上关系?这其中定有误会……”边说边欲握她双手。
  “并无误会。”夭夭迅速避开他触碰,尽量声音镇定的道:“我的确见过那邪物。”
  宋引一怔,神色陡变,声音立刻又转为强烈的担忧,不由分说握住她一截雪白皓腕,急问:“何时见的?它可有伤到你?为何不早跟我说?”
  夭夭挣脱半晌没挣开,怒道:“宋副使,请你自重!”
  宋引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定住般,动作一僵,整个人呆立原地。夭夭趁机抽出手腕,往他脚上用力一踩一碾,稍稍出了心中一口恶气,才快步离开。
  宋引反应过来,举步欲追,一道寒光逼人的长剑倏地挡在他跟前,阻住去路。
  穆玄双眸冷冰冰的,沉着脸道:“此女乃圣上亲自下令玄牧军看管,宋副使一味纠缠,是何居心?”
  宋引匆忙行了一礼,形容迫切道:“世子有所不知,菖兰乃是我的未婚——”
  穆玄脸色愈沉,直接打断他,漠然道:“我只需知道她是玄牧军负责看管之人,不需知晓旁事。”
  宋引紧紧攥拳,咬牙败下阵来,道:“是公瑾唐突了。”又遥遥望了几眼那抹水绿身影,才轻施一礼,摆袖离开了。
  穆玄撤回剑,盯着他背影走远,才行至夭夭跟前,脸色略缓,斟酌道:“我让人送你回帐休息。”
  夭夭立刻摇头:“不用不用,这里就很好。”
  见穆玄眉毛一蹙,还欲再言,夭夭急道:“我毕竟见过那邪物,关键时刻,说不准能帮点小忙。”
  这理由毕竟有说服力,果然,穆玄默然片刻,最终点头。
  夭夭暗松了一口气,生怕他改变主意,忙亦步亦趋跟上他。只见穆玄在御帐附近观察了一圈,便半蹲在地上,咬破手指,画出一堆奇奇怪怪的符咒。
  夭夭认得,这是穆氏一族特有的驱鬼符阵,名“缚魂”,当年在太平观修习时,观主还特意把此阵当做同类阵法的范例给他们讲过。
  可惜此阵虽厉害,须得沾了穆氏子弟的血才有效果,旁人只有眼馋的份儿。
  穆玄画的又快又漂亮,不到一刻便画完五个。夭夭许久不碰这些东西,看得甚是手痒,要不是害怕暴露身份,好几次都忍不住要重拾旧技,跟着他一起画了。
  最后一个符阵是画在御帐门口,大约是因为邪物从此处闯入的可能性最大,穆玄画的时间长了些,符咒也相对复杂。
  准备妥当,两人便躲到了一旁的偏帐后面,静观其变。
  月上中天,将四周照得如积水空明。夭夭注意到穆玄右手那根还在滴血的食指,心尖似被什么东西勾了下,不由想起很多年前在太平观修习时的往事。
  那时候,因为入观修习的都是贵族世家子弟,观主每日布置的课业并不算繁重,除去固定的午睡与用膳时间,还会专门留出一个时辰让他们在后山自由活动。她也因此有机会去尽情的抓鸟摸鱼,并鼓动众人和她一起嬉戏胡闹。
  但有两个人,她是很难鼓动成功的,一个是琼华,另一个就是穆玄。
  琼华是因为不屑与她为伍,穆玄则是因为有永远做不完的课业。除了太平观的基础课业,他还要额外修习穆氏一族的术法。穆氏立族百年,以斩妖驱邪为使命,家传术法在各大世家中独居翘楚之位,连很多江湖门派都趋之若鹜。但除了血缘关系的限制,穆氏术法还以佶屈聱牙、晦涩难学出名,族中甚至有子弟被逼疯的。
  身为穆王府世子,穆玄自然要被格外严格要求。他们在观中修习时,每隔半月能回家两日,对于包括她在内的大部分人而言,这两日代表着可以肆无忌惮的吃喝玩乐了,但穆玄却还要回府接受严格的功课考校。穆氏家规森严,穆王更是眼里容不得沙子,族中子弟若在课业考校时不及格,便要受到严厉的家规处罚。
  夭夭犹记得,某一次穆玄从家中回来时,五根手指头的指肚皆血肉模糊,藏都藏不住。后来她还是从观主那里偷听到,那次回府考校功课,他画符阵时画反了一道符文,被穆王下令关在穆氏祠堂里,跪着画了一夜的符阵。
  其实以当时穆玄的年纪,能画出那符阵已算天赋异禀,惨就惨在他担了个世子的身份。
  如今再看到他沾血的手指,夭夭难免心潮翻涌,怅然若失。那些历历在目的往事,宛若一场甜蜜的美梦,只有夜深人静时她才敢释放出来慢慢咀嚼。梦醒后,寒衾冷被,故人不在,她不再是她,穆玄也不再是当年的穆玄,这人间只有她躯壳里那缕孤魂,还在想念那些曾经鲜活过的面孔。
  一阵阴风刮过,将身上每一根汗毛都吹了起来,夭夭陡然回过神,身侧寒芒一闪,穆玄已拔剑朝御帐方向奔去。
  阮筝和沈其华带人迅速从左右包抄而出,玄甲窸窣摩擦,杀气腾腾的聚拢在御帐之前。几乎同时,御帐内也灯火通明,起了动静。
  夭夭疾步奔过去,挤到前面一看,果然见穆玄所画的符阵被触动,阵中红光大盛,一个打扮艳丽的妇人半跪在地上,抱头挣扎,似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她头上珠翠落了满地,两手狠狠的扯着发髻,面上也被指甲划出几道血痕,正是郑尚书的那个继室杨氏。
  之前灵光一闪间,从自己衣裳上盖住酒气的那缕幽香中得到启发,夭夭意识到那邪物若真想隐匿踪迹,最好最直接的办法,便是用更浓的味道掩盖住身上的鬼气,而宴席一圈转下来,就属杨氏身上的脂粉味最浓。没想到真被她猜中了。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