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竹的解释跟他想的一样:“我们那边很缺水的,平时洗过脸的水留着洗脚洗身子,就这样还舍不得倒,要拿来洗衣服。”
韩奕辰坐到浴缸边上,突然有点局促,那是一种面对那竹这样的孩子时,因为自己生活过分优越的内疚感。
他抓了抓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我水都放了……”
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怔怔的低头,两条长腿自然地垂放。运动裤和拖鞋中间露出一截脚脖子,肤色比地上乳色的砖还白。
那竹见他那么不自在,开始后悔起自己方才的大呼小叫。莫拉要她入乡随俗,要她遇事沉着,她刚一过来就闹笑话。
可要是莫拉过来,看见这么一缸水,说不定反应比她还大呢。
那竹偷偷吐了吐舌头。
韩奕辰终于想好似的,这会儿站起来,把一块崭新的毛巾递给那竹:“今天就别心疼水了,好好泡一泡澡,休息会吧。”
好像也只能这样了,那竹接过毛巾:“谢谢奕辰哥哥了。”
韩奕辰从浴室里出来后,去地下室里玩了会器械,上来的时候,卫生间的门依旧关着,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路上路过那竹房间,她门开着,他随意往里面瞥了眼。小丫头的行李明明都已经搬了上来,但房间里看起来根本没多什么。
他没多想,去自己房间里玩了会足球,又过了差不多半小时,太阳都要落下去了,卫生间的水声才没了,有人把门推开。
韩奕辰等陶冬青喊吃饭,才出了自己的房门。
楼下,夫妻俩加那竹都在等了。小丫头换了来时的白T灰裤,又换了套新的白T灰裤,湿漉漉的短发很顽强地竖在脑后,她脖子那一圈的衣服明显湿了。
陶冬青声音不大不小地说:“晚上就穿这个睡觉啊,阿姨那有几套没穿过的,一会儿你拿过去……有也拿着,我那真丝的,小姑娘穿了皮肤好。”
那竹的谢谢都说得自己耳朵长茧了:“阿姨,我真有件事要麻烦你!”
“怎么了?”
“我想一会儿借你手机给我莫拉打个电话。我们约好了晚上八点钟通话,她在村长家等我。”
“好啊,没问题!”陶冬青想起什么:“你来之前,阿姨不是汇给你钱让你给自己买个手机吗?”
那竹眼睛看向别处,一个劲傻笑。
“你这丫头啊。”陶冬青不高兴地扁嘴:“早知道就买个给你寄过去,我说这小丫头怎么不把她号码告诉我的。”
她看向韩奕辰:“你这两天有空就带妹妹去买个手机,要最好的那种啊!”
“不要的,阿姨,能打电话就好!”
“你别说话,小孩子特别不听话,阿姨不喜欢你了。”
陶冬青说着把刚刚夹到那竹碗里的鳜鱼都收回去,那竹特别委屈的对了对手指,又想笑,求助地看向韩奕辰。
她洗澡洗得那样久,黑眼睛都泡得干干净净,清得像刚从溪水里捧起的雨花石。
韩奕辰被这湿漉漉的眼睛看得有些不习惯,移开视线,淡淡附和陶冬青道:“就是,一点都不听话。”
夜里,韩奕辰出去倒水喝的时候,听到那竹在房间里给她奶奶打电话。她门还是没关,虚掩的门缝里,透出一道光。
“莫拉你别着急,你先听我说……你听我说……没有闯祸,没有打架,可那个是小偷,而且是偷的奕辰哥哥哎!”
“好吧,我知道错了,下次肯定不冲动,嗯,也不打人……我不喜欢打人的……好,以后有人欺负我,我也不还手。”
“嘿嘿嘿,心疼了吧,骗你的!我知道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再还手。不重不重,不吃亏就好,满意了?”
她已经换了陶冬青给的睡衣,是清凉的吊带款,细细的带子搭在瘦削的肩膀上,随时都能掉下来一样。
她正背对门坐,留给外面一个背影。哪怕是直上直下的款式,也能很清晰看出瘦窄的细腰,稍一扭动,便更盈盈不堪一握。
韩奕辰想着哪天要提醒她记得关门,毕竟男女有别,同住一层总要注意。他伸手抓上门把,把门轻轻带了起来。
门内,那竹听到什么,回头看了下,巴眨巴眨两下眼:“没什么莫拉,刚刚刮了一点风,我们继续说吧。”
第4章
一天劳累,韩奕辰夜里睡得很熟。早上本来不愿意醒太早,无奈肚子胀得难受,迷迷糊糊爬起来,后悔昨晚多吃了两片西瓜。
他捏着脖子,左右晃了两下,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往外面卫生间走。
夏天太阳升得早,外面早已是艳阳高照。热辣的金色光线穿过透明玻璃落到地板上,赤脚踩在上面热乎乎的。
卫生间的门关了,韩奕辰不在意地直接开门,等一个激灵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看到马桶上坐着的那竹。
她还是昨晚的那件睡衣,松松垮垮的罩在身上,遮住腿根。笔直细长的两条腿交叉着支在地上,短裤勾在膝盖上欲落不落。
白色的棉布质地,带着很素雅的紫色小花。
不过一秒钟的时间,韩奕辰惊诧于自己竟然看到这么多。
他随即就将门带好,想到刚刚的最后一瞥,是小丫头眼睛瞪得老大的脸。她恐怕也是吓坏了,连喊都没喊得出来。
韩奕辰懊恼地拍了拍头,火速回到房间,躺在床上读秒地等着门响,门再响,这才小心从房间里出来,去了卫生间。
陶冬青跟韩靖都是大忙人,一大早就出了门。桌上留着给两个孩子的早饭,贴了个条让他们吃之前热一下。
韩奕辰下来的时候,那竹正在厨房内外忙碌。燃气灶上架着锅,里面煮着什么东西,蒸汽像一条贪吃蛇,越往上游就越胖。
韩奕辰清了清嗓子才问:“在干嘛呢?”
那竹几乎被吓了一跳,定了一定才让瞪大的眼睛缩回去,她朝后指了指:“我在蒸包子。”她扁扁嘴:“也有你的一份。”
韩奕辰点着头,过去看了看锅:“怎么拿这个。”
那竹疑惑:“不行?”
“不是不行,就是挺麻烦的。”他指了下一边流理台上放着的一个矮矮胖胖的小家伙:“这是煮蛋器,也能蒸包子,以后用这个吧。”
那竹还是头一次见:“怎么用呢?”
韩奕辰跟她详细解释了一遍,又顺带把微波炉烤箱之类的也跟她说了。那竹对锅碗篮里的一个特别感兴趣,里里外外看了好几回。
韩奕辰说:“这个是高压锅,不过我也不会用,下次让妈妈教你吧。”
那竹连连应声,半晌歪头向他笑了笑:“城里真好。”
早餐是那竹一个人吃的,韩奕辰说是因为她弄了早饭,所以主动提出要帮忙洗碗洗锅。
不过碗是可以随后洗的,厨房里又有洗碗机,他自己知道就是为了躲她,才会饿着肚子一头扎在厨房里。
韩奕辰当时没能说对不起,事情过了之后再提就有点刻意。而且看那竹无意提到那件事的样子,自己这时候单拎出来是不是太不合时宜了?
韩奕辰决定要把那件事暂时冷处理,等到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场合再说清楚。
外面那竹突然喊他:“奕辰哥哥,我吃好了,先回房间啦!”
韩奕辰手里的锅盖滑了下,碰出很大的声响。那竹进来看,他拿高大的身子挡了下:“我也快好了,你先上楼吧。”
那竹犹豫着点头,看到他一手的泡沫:“你还是先吃早饭吧,都要冷了。”
“行,我知道。”韩奕辰又喊住那竹:“你一会儿稍微收拾下吧,我带你出去买手机。中午爸妈不一定能回来,我们可能要在外面做饭吃。”
那竹开始耍无赖:“别出去啦,不如我做饭给你吃?”
韩奕辰立刻直直看着她,不容置喙的神情。
那竹想到昨晚他也说她不听话,没再推三阻四,垫着脚过去把水龙头开小点,低声道:“那我上去准备一下。”
其实也没什么好准备的,那竹稍微理了下自己的双肩包,等韩奕辰把早饭吃完后,跟着他一道出去了。
韩奕辰原本开的车,想了想,中途找了个停车场,带着那竹换乘了地铁。
他现在服务台给她办了张卡,金额冲得足足的,带着她把乘车换乘都学会了。
“城市太大,没办法步行,开车虽然方便,遇上堵车就完了。你以后出去跟同学玩,还是坐这种公共交通好。”
不是上下班高峰期,地铁里还是挤满了人。
头顶换气系统里的风将头发吹得来回乱晃,车厢里的各种气味被吸走得很快,只有来不及散的很淡汗味。
韩奕辰找到了空位,喊过那竹过来坐。那竹还没习惯性客气,他就已经按上她肩膀,很强势地将她压到了座位上。
“乖乖坐着。”话里不无命令。他长手抓着个吊环控制身体,另一只空着的手调整过耳机后,从兜里掏出手机。
那竹连感谢的话都没得来及说,心里又侥幸着客气太过也会惹人讨厌。索性就一路保持沉默,观察起身边的人。
还在暑假,车里不少带孩子出行的,拿着行李过来旅游的也挺多。
其中有个老人特别显眼,头发都白了,还穿着工地的衣服,那上面遍布泥泞,几乎板结得无法起褶。
他很累了,根本站不住,蹲在靠门的地方,两手抱着膝盖歇一歇。
那竹看见他后立刻就站了起来,韩奕辰原本以为这丫头是准备给她让的,抱怨着:“你就坐着吧,我不累。”
那竹冲他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灿灿的牙齿。她向韩奕辰指了指后面,等他视线扫过去的时候,自己也已经挤过去。
老人起初说什么都不肯坐:“我身上脏,别把椅子弄脏了!”
那竹才不听呢,搂着他胳膊走过来。
空位两边的都在劝:“脏什么啊,一会儿擦擦好了,你要是摔哪了,才是大家添麻烦呢。这个城市正是有了你们才更美丽。”
那竹做了好事,满足的喜悦从心里一直透出来。韩奕辰从刚刚起观察她好一会儿了,小丫头连眼睛都是弯的,两颊的高原红更深。
他看了看车门附近,点点那竹的肩膀示意跟他走。门边跟座位的隔板间有个天然的三角区,他把那竹塞里面,自己站在她面前挡着。
车子驶过下一站的时候,不知怎么涌上来特别多的人,原本就不算宽敞的空间一下子更挤。
“这里是个很大的换乘站,人流量也大。”韩奕辰适时解释。
那竹点点头,轻轻“哦”了一声。
人虽然多了,她的位置并没有被压榨太多。面前有韩奕辰挡着,就像一堵非常安全的墙,他兢兢业业,旁人连她的边儿都摸不到。
到站急停的时候,才出了一点状况。人群浪似的涌过来,挤得韩奕辰东倒西歪。他只能曲着两手,撑在车厢上借力。
但是这么一来,两人原本就近的距离一下子被拉到几乎没有。那竹顿时觉得连空气都稀薄许多,呼吸十分费劲。
韩奕辰意识到的时候,那竹正挑着眉梢朝他看,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过来。发现他也在看她,她立刻把头低下去。
韩奕辰等人群恢复正常,立刻就维持好刚开始的姿势。一手扶着栏杆,一手在玩手机。
淡淡的尴尬在两人间来回流淌,都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后来是那竹打破的僵局,她凑过来,说:“手机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小小的脑袋歪过来,短发几乎垂到他胸口。从韩奕辰的位置能看得到她密长的睫毛,微翘的鼻头,和面颊上孩子气的小绒毛。
那竹念着屏幕上的字:“女孩子喜欢什么样的手机……噗嗤。”
她笑起来,亮晶晶的眼睛看向他:“你给我买的都喜欢!”
韩奕辰将手机收起来,耳机卸到脖子上,眼睛微眯着看向一眼望不到头的地铁,咕哝着:“傻不傻。”
那竹要求不高,也不像大多数女孩儿那样有什么选择恐惧症,给她什么她就拿着,除了对着价格咂了会嘴。
韩奕辰带她在店里坐了会,给她申请了几个必备的社交软件,教会她怎么加人备注,怎么收发信息。
那竹的好友名单里暂时只躺着一个韩奕辰,她指着他网名问:“哥哥,你为什么要叫‘丑八怪’?”
韩奕辰:“……”
那竹又进到他的空间,他的每条状态都有超多赞和超多评论。最新一条下面,有个网名叫“耗子”的留言特别扎眼。
那竹又好奇地问:“哥哥,这个耗子为什么说你‘好骚啊’啊?”
韩奕辰:“……”
韩奕辰把面前的一个纸杯递到她手里,说:“你在这儿坐会儿,我去隔壁弄一下东西,一会儿就回来。”
那竹连连点头:“嗯嗯,我看你空间,一会儿再看看你朋友圈。”
“……”韩奕辰把她新手机抢过来,直接退了页面,说:“你给我老实呆着。”
那竹接过他丢来的手机,脸上表情一愣一愣的。她摸摸头十分苦恼的样子:“哥哥,你好霸道啊。”
她尾音下压,声音轻而有力。他起到一半停下来,弯着腰,屈指在她脑门上弹了下:“你不服气?”
她脑袋往后一晃,怕他再弹一指的猛眨眼:“没说不服气,你别冤枉人。”
韩奕辰忍着笑:“好了,走了。”
那竹朝他笑:“那我给莫拉电话。”
韩奕辰新耳机煲了几天,没什么进展,去到门店找人帮忙看一看。这一弄也不知道要多久,他担心那竹等着急,等了一刻钟后就先出去找她。
宽敞的手机店里却没那个白T灰裤的小丫头,他着急地问了问店员,没人能说得清她去了哪里。
韩奕辰心里一沉,赶紧飞奔出去找。第一次带人出门,就把人弄丢了,回去一准被陶冬青请出棍棒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