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眼。
本就阴郁的目光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仿佛能吸纳世间的一切东西。
“顾西凉,你若是想死,便继续说下去。”
他谪仙般的脸虽然看上去没什么情绪,但正是这种没有任何表情,才看起来更加可怕,仿佛下一秒就会变成杀神,收割掉一个又一个的生命。
“怎么?阁主大人还真看上那个有断袖之好的白里了?”
她似乎还在挑战着阳笙的底线。
“又不是那个可人的小徒弟了?”
顾西凉的声音真是不合时宜的清脆,清脆地就像是阳笙下一秒捏掉她下巴的声音一样。
瞬间,似乎快到顾西凉都不知道那剧痛是从什么时候袭来。
痛苦中她发现她的下巴脱臼,完全没有办法再发出声音,轻轻动一下就钻心的疼。
阳笙脸上写满了杀意。
“本阁主今日只是卸掉你的下巴,再有一次,你嘴巴里说什么你不配说得话,掉的,就是你的舌头。”
下一秒,他狠狠地捏住顾西凉的下巴。
她脸色变得无比苍白,嘴唇甚至都失去了血色。
随着阳笙捏得越来越用力,她的冷汗爬满了全脸。
“懂了吗?”
三个字,压到嗓子里的声音,在顾西凉耳朵里仿佛是地狱之音一般可怖。
她惊恐地点点头,顾不得下巴有多疼。
阳笙双手握拳,猛得对着她的下颌角一敲,再一推,随着顾西凉一声尖叫,她的下巴又被阳笙安了回去,留下更汹涌的疼痛。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顾西凉听到身后那声重重的响声,之后身子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缩在地上,一张千娇百媚的脸上满是泪痕和恨意。
当年,她意外救下被人追杀的阳笙,撕下他的面具,被他谪仙般的容貌惹了眼,一见钟情,可是她钟的只是自己的情,义无反顾,按照西止国的偏方,用了半身子的血做药引,救回了命悬一线的阳笙,本想着他醒来以后也一定会对她暗生情愫,那两个人便可以双宿双飞,幸福美满。
可惜一切都是她的一帘清梦,醒过来的阳笙,确实温润如玉,翩翩君子,可是对她的只有感激,没有丝毫男女之意。
阳笙当时问她想要什么,他一定会满足,哪怕是千年冰山内的那朵最滋养的补药雪莲花,他阳笙也可以摘给她,她摇摇头,只是说愿一直伴君侧,心里想着,早晚有一日,阳笙会对她动心。
就那样过了一段日子,阳笙依旧对她冷冷淡淡,没有丝毫热情。
本来已经心灰意冷,顾西凉却在不经意间晾晒阳笙的衣物时,发现了他暗扣里天青阁阁主的腰牌,这几大国里,谁不知道要是能有了天青阁,便相当于有了全天下。
作为西止国品级最高的女官,她自然要为国家着想,如此便有了三个愿望之说。
应下愿望以后,阳笙便和顾西凉请了辞,游历去了,也就是这段时间,他偶然救下了村里命悬一线的李珈儿,也就是还没被赐名的白里。
当时的白里是十六七岁的及笄年龄,因为营养不好,瘦弱地像是刚刚十三四岁出头,一头青丝铺开,仿佛可以包裹住整个上半身,柳腰甚至一手便可握住,虽然紧紧闭着双眸躺在床上,依然可以见得面容上的精致,鬼使神差的,见着这姑娘,他一颗心便莫名动了一下,似乎有天意告诉他,他一定要救下这姑娘。
便也没顾上刚刚痊愈的身体,日日辛勤照料,不合眼地研究药方,甚至在数九寒天潜到潭水的最底端去寻找药引,从水里爬上来,便一直把药引含在嘴里,省得冻坏了没了药性,凛冽地寒风刮着,再次回到白里家那破旧的土房里,他身上的衣服甚至结了冰。
只是迎着火烤了烤,小心地吐出药引,清洗干净,砸碎,入药。
不知道多少个这样的日日夜夜,那躺在床上的姑娘终于睁开了眼睛,果然,和他想的一样,一双杏眼,清澈明媚,睫毛弧度弯弯,鼻梁顺畅的线条,再配上挺翘的鼻尖,清丽的面容如画一般动人。
他一生从未想过娶妻,但却在那一瞬间,甚至想好了往后的生生世世。
那姑娘怯着一双眼被爹娘拉到他面前跪下。
收她做徒弟?
也好,她在身边就挺好的。
第64章 一更
就那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清净, 自由,阳笙白日里教教她医术, 夜里有时又拿柳条当剑,研习剑法。
偶尔桃花翻落,落在女儿郎的肩头,发尾,飘飘洒洒随着身影翻飞,沁人心脾的香味。
他偶尔从背后抓住白里的手臂,精进她的缺陷。
他的鼻尖虽然离她的面庞很近, 近得他一双眼可以看到少女皮肤上的细小绒毛,即便如此,他依旧保持着一定的分寸。
阳笙不着急, 他只是觉得,这个女孩早晚都是他的, 他有的是时间等她把心完完整整地交给他。
只不过这样的好日子仅仅过了两三年而已, 白里长得愈发眉清目秀, 出落得像朵娇嫩的花儿。
一日里阳光明媚,采着药的白里心情特别好,抓着阳笙的衣袖, 朝着他甜甜的一笑。
他等了那么久了,那一瞬间,突然便不想再等了。
他想找时间去问问她的心意, 可否愿意婚嫁。
事情要是都想心里想的那般好,便是真的好了,可惜,还没等到阳笙开口,西止国屡屡犯境,那晚,月光很好,轻薄地落在地上,像是给大地披上了一层银衣一般。
他掐算着那几天的天气,算定那晚会有漫天绚丽的萤火虫,他要把它们送给白里当礼物。
天时地利人不和,恰好,当一切刚刚开始的时候,他收到了顾西凉的飞鸽血书,老地方见。
到了当年她救下阳笙的地方。
却笑话一样地发生了和当年相反的事情,阳笙救下了满身是血杀出重围的顾西凉,她塞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了第一个愿望。
西止国要天青阁阁主为其训练一支所向披靡的队伍作为秘密武器,为期,三年。
君子言出必行,他只能去。
心上的姑娘哭花了眼,他的心又何尝不痛?
“念我的时候便看看这月光。”
后半句话他咽在了心里。
“我也借着这月光想想你。”
三年的时间他只盼着早归,他期待着早一点看见心上的人,可时间愈发的久了,他便也愈发害怕起来,若是她身边已经有了良人该如何。
终于,他一己之力为西止国训练了一批队伍。
接下来便是顾西凉的第二个心愿。
“西止国要你改头换面,不许再用原来的容颜,会对队伍宣称,训练者已死。”
他不在意这张脸,也不在意那三年的心血,他就是怕再回到白里身边的时候,她会不认得他。
带上一副人·皮·面·具,就差一个愿望了,结束了,便一切都结束了。
他一路寻着白里,找到了原来的村落,可白里整家人都搬离了,走一路问一路,没有任何人知道白里的音讯,就在阳笙心灰意冷,以为无法再续前缘的时候,偶然在街上见到了新上任的大理寺卿。
不管怎么变,她脸上如何扮男人,只要那身影在眼前一晃,他便直接认出了她,还好,还好,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还好。
阳笙觉得他像是一条干渴了许久的鱼儿,终于得到了一点点雨露的恩泽。
终于,他想尽一切办法,装乞丐,终于到了她的身边,他足足做了那么久的心理建设,却还是在白里不认识他的时候心狠狠痛了一下。
没过多久,白里又上了战场,他无数次想告诉她,他就是师傅,他回来了,傻丫头你不要再拼死拼活得辛苦了,可是奈何承诺在身,无法开口。
只能在白里走后搬离了大理寺卿府,回到天青阁本部,派遣大量的暗杀者,大批量地前往战场,必须要保她的生命安全。
多少支射向白里的箭,砍向白里的刀被阳笙的人拦了下来,他一直都以他的方式保护着白里,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从天香阁走出来的阳笙漫无目的地在坊间走着,他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丞相府,他大约也得扫地走人了吧。
白里变了,变了很多,变得会保护自己了,变得不再需要师傅的保护了。
想到这,他嘴角扯出一丝牵强的笑,他究竟该为她高兴,还是该为自己觉得悲哀?
如果一切能重来,结局一定不会如此,可惜一切都不能重来。
他知道白里在战场都经历了什么,现在去解释,无事于补,只能更加加重白里的怀疑,现在唯一正确的事情就是去收拾行李,早一点走人,别留在她眼前碍眼。
回去的时候,汝安在门口迎了他,告知阳笙丞相大人已前往大理寺卿府上。
他只是淡然地点点头,转身回了房间。
大理寺卿府上的白里精神很不集中,下刀的手也没那么精准,有时深了几分疼得那李大人直抽抽,又有的时候下刀太浅只能再插一刀。
本来一个时辰就能结束的工作,被她生生延长到了两个时辰,若不是李大人的哀嚎声越来越有气无力,白里可能还不会缓过神来。
“好了。”
白里消毒干净了手上的刀,本来是想着拿旁边的毛巾擦一擦额头上的汗,可却直接不走心地用刀戳了过去。
在大理寺卿府上管家一声惊呼下,白里才发觉了额头的疼痛,对着镜子一看,还好她下手比较浅,只缓缓流了一道血痕罢了。
“不碍事,在下明日再来,好生照顾大理寺卿。”
她胡乱拿着一张手帕捂住伤口,向府上走去。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一轮弯月爬上了夜空,她抬起头盯着那月亮,突然觉得心口闷闷的。
阳笙,现在还会在府上吗?
本来一直躲着他的,白里不知道该用怎样的神情面对他。
她心里是不想他走的,可是理智又告诉她,阳笙那个人很危险,他一定要离开。
白里眉间皱了皱,就算是他要走,她也要见他最后一面。
步伐越来越快,甚至后来都变成了跑。
她猛得推开府上的门。
吓得门边候着的汝安身子齐齐一抖。
“阳笙先生呢?”
她的目光带着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急切。
“先生,先生离开了……”
汝安说话的声音有几分缓慢,似乎在犹豫着不该说不说。
“先生可说何时回来?”
白里双手捏着汝安的肩膀。
“先生,他是收拾好了行囊走的。”
“你们为什么不拦住他!”
脱口而出的,白里都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大声的吼出来。
除了汝安以外,一众洒扫的小丫头,全部都吓得跪了下来,第一次,这么多年头一次,见到白里发这么大的脾气。
“先生说是大人……”
第65章 黑暗里的是谁?
可以见得到的, 汝安的身形有些微微颤抖,这些丫头小侍里面, 最了解白里的只有汝安,她当年和白里一起在战场上, 看过他一席白衣飘飘,却宛若隔世杀神的模样,空洞的眼眸似乎爬出千万的枯骨。
汝安感觉到的是切实的可怕,而其他奴婢只是惊讶与不解而已。
她眨了几下眼睛。
“阳笙先生,说,说是大人要他走的……”
“还说,如果他走了, 大人,大人会好过一点。”
汝安低下头没有看他的眼睛,她不敢接触到白里的目光, 似乎会被灼伤一般地躲避着。
白里本搭在额头上的手徒然地垂在地上,刚结好的血痂, 又不小心再次擦破, 血珠顺着皮肤流下, 在她莹白的皮肤上画上一条猩红的血线。
她歪歪头,笑了一下。
是啊,她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阳笙,是他逼走的,没有错的。
一瞬间的鼻酸, 白里甩了一下头企图劝退想要滚出来的泪珠,只不过一下,把额头上的血甩了下来,那血液缓缓流到白里的眼里。
顷刻间,她的世界变得一片猩红,朦胧模糊之间是一切都笼罩上了血色。
眼睛好痛,她伸手抹了一下,擦了一手的血泪,她不想哭的,可还是流下了泪水。
她不能哭的,难过的事情那么多,她该从那件事情开始哭起?
只是血液杀痛了眼而已。
“好了。”
白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都起来吧。”
她扯出腰间的玉萧,抓在手里,像是什么寄托一样,缓缓走向了书房。
在所有丫头小侍大气都不敢喘地注视下,孤独地向前走着。
汝安在后面看着他,她知道,丞相一定发生了什么,让她心痛。
在丞相身边这么多年,她一直都知道,白里其实是一个感情上很脆弱的人,很容易受伤,只是一直以来,没有人允许她脆弱,她只能扮演起无所畏惧,所向披靡的形象,时间长了,甚至白里自己都忘了自己原来的样子。
但汝安还记得。
明明已经离开战场那么远了,为什么丞相身上还是有那种孤寂和凄凉?
刚才额头上伤口滚落的血液,竟然在那么一瞬间仿佛把时间,拉回了那个黑云压城的战场,想到这,汝安便打了一个寒颤,捧着一个手炉,小心翼翼地走进了书房。
果然,白里一个人蜷缩在门边上,靠着离火炉最近的地方,可她却依然没有感到一点点的温暖。
她看着手中的玉萧,深深地看向窗外一轮弯月,没有众星捧簇,简单地散发着光。
萧在嘴边,伤口轻微冒着血,在白里的眼窝结成了血痂,她也没在意。
一遍又一遍吹着那师傅最爱哼在嘴边的旋律。
“师傅,你在哪,我,做得,是不是不对,可是……”
她胡乱擦掉了脸上的泪。
“珈儿,好想您。”
除了您,还有谁能对珈儿讲讲这世间道理,其实我不懂的,只是世人,他们都以为我全部都懂。
她停下了萧声,握在掌心,手臂无力地垂下,玉萧和地面撞击出了清脆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