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盼着落选归家的舒颜得知自个儿过了复选,险些喷出一口老血来,这都能过,老天对她未免也太眷顾了些。
后来看到那些诗词女红皆平庸,却同样中选的,她才算彻底明白,不是这些女官眼瞎,所谓的才艺不过只是走个过场,真正考量的还是家世,落选的基本都是些家世低微的,而她是总督之女,颇有些身份,又姿仪上乘,不可能落选。
参加复选的两百二十八人,到最后只剩八十六个,这一回她们不再归家,直接分配到储秀宫入住,等着最后一关的殿选。
此时秀女众多,为方便管制,皆安排在一个宫殿之内,也就不能保证每人一间屋子,大都是一屋住两人。
与舒颜同住的是乌雅氏,武毅公兆惠之女,名唤颂颖,一双长眉悠若雾,两汪星眸幽若潭,此女打从入住后便不大爱说话,性子十分娴静,时常望着窗外发呆,瞧这情状,莫不是也有了心上人吧?碍于两人并不相熟,她也没多问,赶巧舒颜也不爱吭声,两人住在一起正好,互不打扰。
看来这后宫里也没有那些个传说中的勾心斗角嘛!舒颜还暗自庆幸,殊不知这打脸往往都来得猝不及防!
此时的秀女们尚不算正经主子,是以膳食并不丰盛,一屋两人,四菜一汤,因着原先看多了宫斗,舒颜还特地给自个儿备着一双银筷,生怕被人谋害,只是这银筷子送入口中时略有些烫嘴啊!罢了,自己选的,烫也得继续吃下去。
晚膳过罢,宫女又备了些茶点放在屋中,米饭就那么一小碗,颂颖连一碗都吃不完,舒颜也不好意思让人再添饭,只能膳后用些糕点,夜里才不会被饿醒。
正吃着翠玉豆糕,忽闻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紧跟着就见水色花帘被人掀开,一双绣着牡丹的茜色花盆鞋随即迈入,娇笑声也同时传来,“表姐你让我好找,打听了两日才知你住这儿呢!”
这话是看向颂颖说的,想来两人是表姐妹,舒颜也就没插话,继续享用糯软的糕点。若是白日里,她还可出去走走,好让她们姐妹说些知心话,偏这是晚间,外头风大,舒颜又不认得旁人,实在无去处,便坐在屋里磕着瓜子,那两姐妹闲话家常,她本无意多嘴,岂料那小姑娘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笑问道:“这位姐姐瞧着有些面善,敢问是哪家的千金?”
舒颜闻言心下一咯噔,姨母不是说没人认得她的女儿吗?此话究竟是客套还是真认得?心虚的她放下被掌心暖热的瓜子谨慎回道:“家父乃是陕甘总督,明山。”
略一提醒,小姑娘才恍然大悟,“晴云?原来是你啊!我说怎么这么眼熟。”
不会真的认识吧?舒颜最怕听到这种话,面上笑嘻嘻,内心惶又急,她根本不认得此女,是以不敢乱说话,只保持浅笑,等着她开口,“我是宝芝啊!我阿玛是章佳·阿桂,现下正率军在金川打仗呢!咱们几年前见过的,你不记得我了吗?”
幸得只是几年前,舒颜还有借口可推诿,“女大十八变,几年前的人或事已然记不大清楚,还请见谅。”
“是吗?”狐疑的盯着她的脸仔细的瞧了瞧,宝芝心下存疑,终是没说什么,又坐了会子,她才告辞离去,临走前还娇声道:“姐姐我怕黑呢!你出来送我一送。”
颂颖应声起身,舒颜不觉怀疑,若真怕黑,她就不会挑晚间过来,宝芝故意让颂颖出去送她,莫不是想交代些什么话?人走后,舒颜悄悄向丫鬟采雪打听此女,采雪只道没印象。
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又心生疑窦,舒颜难免忐忑,生怕出什么岔子。然而这世事大多时候都是怕什么来什么,次日她尚在睡梦中,忽被外头传来的动静吵醒,紧跟着采雪便匆匆过来唤她起身,“嬷嬷要求所有的秀女们在一刻钟内梳洗完毕,说有很重要的事指示。”
纤指微抬,眸眼酸涩尚未睁开的舒颜不耐的打着哈欠,“今儿个又不是殿选,起那么早作甚?”
但听斜对面伺候颂颖起身的丫鬟春枝接口道:“方才奴婢隐约听到嬷嬷们说话,似乎是查出这届秀女有人冒名顶替,这才召集所有人打算公开处置!”
乍闻此讯,舒颜瞬间困意全消,惊眸圆睁,顿感天灵盖一麻,一股寒意霎时间自头皮窜至心田!
昨夜宝芝来时看向她的眼神意味深长,当时她也曾怀疑宝芝瞧出了什么异常,可又心存侥幸,哪料今日就出了这样的事!纵然心虚,她也不好在此时表现出来,强装镇静的由丫鬟服侍着快速更衣洗漱。
春枝伺候自家姑娘梳妆时啧啧感叹道:“选秀这样的大事本就规矩森严,怎的还有找人顶替的,就没想过万一被查出来是什么后果吗?”
端坐在妆镜前的舒颜明显感觉到采雪为她梳发的手在发抖,想必也是惶恐不安怕被连累吧!
春枝还想再说,颂颖适时打断,“想必人家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才不愿入这深宫,旁人的人生咱们不曾经历过,莫轻易去评判。”
关于此事,颂颖并未落井下石说风凉话,舒颜对她好感渐增,如此善解人意的姑娘,谁若是娶了她,可真是天大的福分。
一刻钟根本来不及仔细妆扮,只能勉强将青丝盘作最简单的小两把,随意戴了只海蓝宝的珠串流苏簪,采雪问她这般可否,舒颜心神不宁,哪有心思去看镜中的自己,若然今日真是她的死期,再怎么精心妆扮也是徒然。
收拾停当后,舒颜未敢耽搁,匆匆出了房门,颂颖紧随其后,此时天才蒙蒙亮,日头尚未出来,初春的晨风透着刺骨的凉意,簌簌的往人领口钻,才从屋里出来的秀女们不觉打着冷颤,但也不敢缩脖,咬牙强撑着挺直身子保持仪态,列队站好,否则又会被嬷嬷说教。
舒颜排立在后侧方,才出来没多会儿便已手指冰凉,紧张的互捏着,大冷的天,她却后背冒虚汗,风一吹,浸湿的中衣贴在身上,格外难捱。
待人陆续到齐后,负责这届秀女大选的安公公才端着拂尘悠悠迈步出来,狭长而阴冷的眉眼扫视着在场众秀女,细声开腔,“带人上来!”
片刻后,便有两名小太监架着一位披头散发的秀女行至此处,随手将人往地上一撂,秀女顿时趴跪在地,嘤声低泣,不敢哭出声来。
原来不是她被人检举,舒颜稍稍松了一口气,可纵使立在后排,她也能借着昏暗的天光看到那秀女十指沾血,脸颊红肿亦有血迹,想必已被用刑审问,目睹这般惨状,舒颜不觉打了个冷颤,也许她不是头一个,但很有可能是下一个!偏巧那宝芝就立在她隔壁,见状故意小声问道:“姐姐似乎很紧张呢!你在怕什么?”
微侧眸,便见宝芝那双幽亮的眸中噙着几分试探的意味,唇角的笑意看似无害,却令人不寒而栗。这话明显别有深意,舒颜暗暗告诫自己不能露出马脚,收回目光平复情绪后淡声回道:“只是见不得这血腥的场面而已。”
这小嘴儿还挺硬的,宝芝瞥眼轻笑道:“兔死狐悲,我懂的。”
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她已经知道了些什么,舒颜没再搭理她,只因前头的安公公已然发了话,阴声斥道:“譬如那科举,早已强调过不许作弊,可每年都会查出有人夹带小抄,选秀亦是如此,千叮万嘱务必本人前来应选,偏偏每一届都有人冒名顶替,合着你们都觉得宫里人是瞎子,查不出来是吧?”说话间,他慢步走向那趴在地上的秀女身边,黑靴微抬,一脚踩上去还不算,又狠狠的拧转着,原本就被夹过的手指再被这么一踩,痛得她凄厉哀呼!
这场景看得舒颜心惊肉跳,仿佛是自个儿的手正被人踩着一般。
对于这样的人,安公公丝毫不惋惜,鼻溢冷哼,“现在晓得疼了?当初又为何要顶替?”
“公公饶命,民女也是被人胁迫,并不是自愿啊!”被逼供过的秀女面如土灰,一双眸子布满了血色的惶恐,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怕都是无法自己做主的,当命运的山石压身之际,那瘦弱的肩膀又该如何去反抗?
安公公才没工夫细究这些,冰冷的眼神俯视于她,如同藐视蝼蚁一般轻蔑,“管你是自愿还是被迫,一旦顶替旁人,不仅那家人要受罚,连带着那旗的佐领都统都将受到惩戒,还有你的家人也难辞其咎,一并重罚!”
舒颜就怕这一点,所以才提前与西林觉罗氏商议,万一被查出,千万不要提她的父母!
惶惶不安之际,忽见一小太监快速上前附耳回禀了些什么,安公公眉头一皱,立马松开脚,疾步往院门口走去,紧跟着便见一身着青色官服之人进得院内,此人身形颀长挺拔,负手而行的步伐从容端方,待他走近些,舒颜才隐约看到那官服乃是方形补子,上头绣着张牙舞爪的狮子,之前嬷嬷也曾教过她认官服,倘若她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二品武官的官服,却不知这当官的来后宫作甚?莫不是皇上已然知情?
安公公气焰顿消,哈着腰眯眼笑着朝那人行礼,“大人到访,有失远迎。犯人审过之后便会交人带过去,怎敢劳烦您走这一遭?”
“本官亲自过来自是有用意,”那男子继续向前走着,行如劲风,目不斜视地挑刺儿,“安公公你办事不利,顶替的秀女也能过了复选,本官身为镶蓝旗的副都统,责无旁贷,眼下皇上正在追究责任,却不知该由谁来担?”
冷汗直冒的安公公再不敢多嘴,赶忙表忠心,“奴才知情后,半夜便开始盘查审问,绝无一丝懈怠啊!还请大人明察!”
那人并未理他,在众秀女跟前立定后,稳若松木,肃声警告,“顶替秀女一事皇上已然知情,特派本官来查办,除此名秀女之外,应该还有其他冒名顶替者,皇上已然发话,坦白从宽,顶替者若能主动交代,即可免罪,不予追究责任,若然继续隐瞒,一旦被查出,严加处置!”
方才他过来时天色太暗瞧不真切脸容,可这会儿声音越来越近,舒颜只觉好生熟悉,似是在哪儿听到过!该不会是那个人吧?
第3章
然而她此刻应该关心的不是这些,而是自己的处境,只因她看到宝芝又望向她这边,看样子是打算检举?倘若宝芝真的提出质疑,那她少不了会被盘查严审,摸了摸自己的手指,舒颜胆寒心颤,唯恐这十指遭罪!
就在她念着阿弥陀佛时,宝芝的声音幽幽响起,在她听来真如鬼魅一般可怖,“启禀大人,我身边的这位秀女……有问题。”
此话一出,周遭一片唏嘘,皆转首望向这边,都想看看是哪位秀女有疑。
仍在死撑着的舒颜并未侧首,立得端正依旧,然而宝芝的目光已然移向她这边,其他的秀女见状也都纷纷望向她。
前头隔了太多秀女,他看不真切,负手沉声询问,“何人?”
一心想在他面前表现自己的宝芝乖巧回话,“陕甘总督明山之女,阿颜觉罗·晴云。”
终究还是躲不过这一劫吗?当她的名字清晰的在晨风中回响时,舒颜的心猛然下沉,脑中一片空白,仿佛已然预料到自己的死状,明明已然设想过这样的场景,提醒自己应该看淡生死,可真到了这一刻,她竟然还会害怕,毕竟才死过一回,又在旁人体内复生,这么快就又要死去吗?一条命如此脆弱,她实在不甘心,可如今已被人检举,联想到方才那名秀女的下场,她哪还有什么活路?
浑噩的思绪胡乱飘飞,以致于她忽略了周遭的议论,直至身后的颂颖拽了拽她的手,轻声提醒,“大人让你近前呢!切勿抗命,先去回话吧!”
她才猛地回过神来,默默拿手帕将手心的汗拭干净,而后强装镇定的迈着小步退至后方,再从侧边走向前方,等待命运的惩处。
此时宝芝也已随她近前,指出心中疑点,“三年前,我与晴云曾在一家寿宴上见过面,年少调皮,我用弹弓打鸟儿,树枝骤然折断,掉下时滑过她面颊,我记得伤口就在她耳侧前方的位置,当时大夫还说树枝有刺,伤口太深,必会留疤,为此我额娘还将我好一顿训斥,禁足月余,是以我对此女印象十分深刻,可如今再见她,她的脸上竟然没有一丝疤痕,且她还说不记得我,我可是伤过她的人,后来还随我额娘去看望过她,她居然没有任何印象,太不正常!”
默默听罢宝芝之言,再打量着眼前这位名唤晴云的秀女,他微微侧身,背对着众秀女,原本严肃的面上此刻竟噙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她说你不是晴云,你有何话可辩?”
方才离得远听不真切,舒颜还以为自个儿出现幻觉,此刻距离那么近,她因为心虚一直不敢抬眸,可此人的声音实在太过熟悉,耐不住心底翻腾的强烈疑惑,她终是大着胆子稍抬眉眼,眯眼仔细瞧了瞧,待看清此人的相貌后,舒颜倒吸一口凉气,想死的心都有了!穿越而来的她还真不认识几个人,偏眼前的男子就是其中之一!
犹记得那日她才清醒之际只觉头很痛,有意识却一直睁不开眼,似是梦魇了一般,隐约听到耳畔有人在争执,“说好的谋财不害命,你怎能把人给逼死?”
另一人胆怯道:“大哥息怒,我只是想带她回去暖被窝而已,也没想逼死她啊!”
与此同时,身畔还有哀恸的哭声,“女儿啊!你怎么这么傻,怎么能轻贱自己的命?你就这么去了,娘可怎么办啊?”
谁死了?不会是她吧?当时她还在迷糊当中,根本不晓得自己已然穿越,还以为这是在拍戏,听这话音,似是劫匪将她逼死,而她母亲在痛哭,可她明明还活着啊!为何就是无法动弹呢?
猛然想起曾经看到的一个治梦魇的方法,快速转动眼珠可以醒来,她试了一试,还真的能动弹!
待她彻底清醒之后,才发觉自己和周围人的身上皆穿着清朝的旗装,那妇人一看她醒来,喜极又泣,“舒颜,你总算醒了,可吓坏了为娘!”
眼前陌生的妇人居然知道她的名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除却梦境,似乎真没有别的理由可以解释这奇怪的现象。
此刻的她尚在懵然之中,对面正向她走来的贼人瘦瘦高高,耳朵往外长,瞧着竟似猴子一般,眸眼间尽是色相,一看她没死,仍旧要带她回寨子,她可不是那种为保清白就轻生的人,活着才有希望逃脱,于是一边与此人周旋,一边暗暗观察周围的地势,想着如何才能逃离魔掌,然而就在此时,前方又来驶来一辆马车。
瘦猴儿见状双眼放光,兴奋的搓手笑道:“那母女身上只搜出十两银子,还不够咱们塞牙缝,这辆马车上头装饰着青帷幔,四角悬着铜铃,看样子非富即贵,大哥,今儿个咱们总算能大捞一笔!”
被唤作大哥之人皮肤黝黑,黑得发亮,眼睛小如黑豆一般,他没吭声,紧盯着前方的马车,歪了歪脑袋,手按在腰间的刀上,看样子又打算劫一道儿,舒颜暗叹上苍保佑,又来一辆马车,那她待会儿就可趁乱逃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