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尧闭上了眼,疲惫笑道,“自然知道。”
说完之后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大殿内一片寂静,没有一点声音,却兀然听到一声轻笑,启尧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他看着帝君道,“老东西,你把那小丫头带在身边就不怕她对你动了心?”
帝君一怔,似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只道了句,“怎会。”
启尧又笑了,“你是当真不知道你这张脸对女的,特别是这种情窦初开小姑娘特别有杀伤力?”
帝君沉思片刻,道,“我知道我很好看。”
“……”启尧在心底暗骂道,你这个臭不要脸的,给你点儿颜色,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但,”帝君又道,“小七身旁相貌俊好的男子并不少,还不至于因我这张脸就动了情。”
“但加上你对她既温柔又很好呢?”
帝君呼吸一滞,良久,他苦笑一阵,“可我,如何能对她不好。”
“若这小帝姬真对你生了情,”启尧轻声笑了笑,玩味的看着他,“我也想看看,你这个老东西是否也有动心的那一天。”
“只是啊,”启尧的眼神渐渐暗淡下来,“我已看不到了。”
启尧从怀里拿出那面已然破损的往生镜,轻轻扶着满是划痕的镜面,容色极尽温柔,“这一生唯一的遗憾,便是终究未能将这面镜子送出去。”
启尧抬头看向帝君,“老家伙帮我完成这个心愿,帮我把这面镜子送出去,告诉她,要好好的活着,不要去后山了,我护不了她了。”
帝君接过启尧递过来的往生镜,“我会做到。”
启尧淡然一笑,“老东西,我们再打一架吧。”
凤七七在殿外等了很久,此时乃是初冬,昨夜还下了场小雪,此时雪融正冷得紧,把她冻得直搓手,见帝君还不出来,刚想从门缝里看看他们到底在做什么,殿门却在此时缓缓打开,凤七七立即跳到一旁假装望天,待帝君出来他忙笑着迎上去,却在看到帝君神情时刹住了脚,她从未看过帝君这样的表情,以往的帝君虽然有时冷淡但从未像此时一般,面色如霜。
凤七七试探的轻喊了她一声,“帝君。”
帝君并未看她,只冷淡的道了句,“走吧。”
凤七七皱眉看着帝君的背影,大风忽起,拂动了他宽大的衣襟,未束的长发凌乱在风中,挺拔的背影却显得苍凉。
她回过头,看向身后已然关闭的重楼殿门,风吹得殿前宫灯摇晃,灯上的流苏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在一片寂静中听得异常清晰,摇晃的宫灯在雕花的菱格窗棂上投下明灭的暗影,殿门紧闭,没有一丝光亮透进去,房檐上融化的雪水顺着红色的宫瓦一点一点的往下低落,水滴落到青石砖上发出清泠的声音,终是顺着砖沿浸入地底,不见踪影,此时伫立寒风中的宫殿,寂寥冷清。
凤七七知道此刻不该多言,遂一路只静静地跟在帝君。
回了客栈,小八正如往常一般坐门槛上等着凤七七,见她回来忙跑过去拉住她衣袖,“七七你去哪儿了,刚那一群黑衣人把你们给带走,我可担心死了。”
“哪儿轮得到你瞎操心,我还没担心呢。”门口传来常焱戏谑的声音,凤七七抬头,常焱一身红衣自门口走出,笑容如常痞气。
常焱走过来时斜眼撇了下帝君,登时被吓了一跳,蹦到凤七七身边,戳了戳她低声问道,“喂,阿七,这个面瘫是不是病情加重了?这一副冰块儿似的死人脸真的要吓死人啊,看一眼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说他还环着胳膊搓了搓。
凤七七蹙眉轻叹了声,“我不知道。”
常焱啧啧两声,“阿七,我说你整天对着这张死人脸怎么受得了,是我早一板砖拍上去了。”
“帝君不是一直都这样的……”
帝君走到房门前时,顿了顿,侧身道,“小七,你准备一下,明日我们便离开白鹿原。”
凤七七小八常焱三人同时都发出一声惊呼。
常焱抱怨道,“这才来多久啊,就要走?”
小八试探的问,“你们要走的话我可以和七七一起吗?”
帝君眼神冷淡地看了小八一眼,“不可以。”
凤七七亦是一惊,“帝君为什么不可以?我说过要保护小八的,怎么能留下他一个人。”
“他没有灵力,带他去只会置他于险境。”
“那意思是我可以跟着去了?”常焱插进话来,却又挠挠头道,“不过,我在白鹿原还有些事情,不能和你们去。”
凤七七为难的看了看小八,问帝君“那小八怎么办?”
“我们还会回来,他若愿意,可在此等候。”
小八不愿凤七七为难,笑着冲她道,“七七,那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你要快点回来哦。”
“嗯,”凤七七笑笑,摸了摸小八的头,却又似想起什么忽的抬头指着常焱,“你说你要留这儿是吧。”
常焱不明所以的挑了下眉,凤七七道,“那小八我就交给你了,若我回来发现小八少了一根毫毛有你好看!”
常焱一脸的不情愿,“诶,阿七,凭什么呀!小爷我跟你两千年交情还比不上一个才认识两个月的小毛孩儿啊!你就惦记他,怎么不说也找个人保护我。”
凤七七嫌弃的看了他一眼,“你个大男人能有点儿出息吗?”
“爷我这怎么就叫没出息了?我这是爱护我自己,要知道爷可是东海龙宫的三皇子,万一出了事,我那暴脾气的龙王爷爷你是知道的,说不定一不高兴就去把钱塘江给又淹喽……”
凤七七捂住耳朵不去听常焱没完没了的叨叨,她真不知道自己跟他这两千年是怎么过来的,到现在耳朵还没聋简直就是奇迹了。
此时帝君也转过身欲进屋,刚还唠唠叨叨说个不完的常焱瞧他要进屋,忙喊住了他。
帝君回头,便见他笑得一脸谄媚,“那个,死人……帝,帝君我们留这儿得有地方住啊,您慷慨大方,定会我们把房费付了吧。”
凤七七无语,上前一手抓住他胳膊就把他往外拖,就这样常焱还不忘回头冲帝君喊,“帝君,别忘了跟房钱啊。”
凤七七捂住他嘴强行拉走。
晚上,凤七七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脑子里不断闪过帝君白日里寂寥的背影,以及城主跟她说的话。
她想帝君既是上古的神祗,那帝君应该活了不止数万年,而是数十万年。她无法想象,那样漫长而寂寥的岁月,帝君是如何过来的,她将手枕在耳边看着窗外寂寥星辰,心想,这些年,帝君一定很孤单吧。
凤七七终是睡不着,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看了看窗外,决定去房顶透透气。
白鹿原的晚上还是很冷的,她便披了件大红的斗篷,上了房顶却发现,帝君也在这里。
帝君坐在房顶上,双手放在膝间,平静的看着远处的天空,天边有几颗稀疏的星冷月亦半隐在云层之后,只透出些惨淡月光。
凤七七猫着身子悄悄踱过去坐在帝君身边,却还是惊动了正放空的帝君,他转过头来看向她,小巧的她如裹在一片红云里,映衬得她容颜更加清丽,月牙般的眼睛此刻正弯成一道美好的弧度,眼波流转间的暖意似要将身后莽莽冰原融化。
帝君微微一怔,仿佛心底被什么轻轻牵扯了一下,那种感觉似一片轻盈雪花的落在湖面上,无声融化,很轻却也很温柔……
他将视线移开看向别处,未与她说话,他不言,她也不语,就像往日在海边那般陪着他静静坐着,时间悄然而逝,不知不觉,两人便这样无声的在房顶坐了一夜。
清晨,白鹿原开始下起了雪,帝君微微偏头看着不知何时枕在自己肩头沉沉睡去的凤七七,雪花落到她发上眉上,带雪的纤长睫毛微微颤动着,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她不知梦到了什么,伸手在半空捞了一下,恰好将斗篷的系绳给拉松了,斗篷立即有些微微的松散,帝君瞥见,伸手将她的斗篷轻轻系上,凤七七却在这个时候缓缓睁开了眼睛。
“醒啦。”
凤七七直起身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不解的问,“帝君,我什么时候睡着了?”
“不知。”
一片雪花缓缓飘落到她鼻尖,凤七七微微一惊,“下雪了?”
凤七七伸出手去接从天飘落的晶莹雪花,雪却顷刻越下越大,很快将屋檐铺上了一层白色,箕尾山是见不到雪的,南海也极少下雪,是以看到漫天大雪纷飞,她提了衣裙便冲进了雪里,穿着大红的斗篷在雪地里转圈,不时将积在屋顶的雪花抛向空中,笑得十分开心。
似被她笑容感染,帝君看着她,竟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但雪确实下得太大,不多时,凤七七头顶上便压满了雪,帝君起身走到她身边,轻轻拉住她,为她拂去发间的白雪,“雪太大,我们回去吧。”
回到房间,凤七七撑窗看着外面的大雪,“帝君,看来我们今天是走不了,湖面一定结冰了没发渡船。”
帝君轻应一声,以表同意。
凤七七在窗边,不时便能听到楼下行人的抱怨,“这才初冬,雪怎么下得这么大?”
“往年冬月也没下过这么大雪啊。”
凤七七看着漫天的飞雪,也不禁自言自语的问了句,“为什么会下这么大的雪啊?”
帝君亦侧目向窗外望去,似棉絮般的白雪簌簌而落,地上堆满了积雪,沉寂的白色仿佛洗净了一切糜烂的颜色,天地之间只余下茫茫的白色,安静到了极致,亦冷到了极致,一直不断飘落的白雪像极了谁及地的白发。
第二天,白鹿原的所有人都在议论妖界发生的一件大事,妖王启尧殡天了,这位妖界自古以来最强大的王,也终于走到了尽头。
这个消息也让凤七七大为一惊,前日才嬉笑谈论的人,怎的说没就没了。
她忽的想起,帝君说过,他希望他在这里等得那个人永远都不要来,难道是因,他所来之时,亦是他将死之时?
凤七七转头看向面容冷淡的帝君,那些白鹿原的百姓却并不知那死去的妖王便是他们所爱戴的城主,妖王的死去只是作为他们饭后的谈资却并未有一人真正未他的离去感到悲伤。
她想,这里真正为妖王悲伤的人,恐怕便只有帝君了吧。
大雪整整下了三天三夜,到了第四日才渐渐停下来,这场大雪来得突然,像是对谁的送别。
他们行船离开了白鹿原,凤七七看着岸上常焱与小八渐渐淡去的身影,叹了一口气,问帝君,“帝君,我们这次要去哪里?”
“人间。”
凤七七讶然,“人间?我们不是已经去过了吗?为什么还要去?”
帝君顿了顿,缓缓回答,“去了一个人的心愿。”
这一次,船行得很快,来时,他们用了月余时间才到达白鹿原,而这一次,竟不到三日便到了人界。
他们最后停在了一处村落,这个村落里有个小姑娘叫柳小。
正在屋里做饭的柳小听到有敲门的声音,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到门口,以为是他爹回来了遂一边开门一边喊道,“爹,你回来啦,饭快做好了。”
柳小推开门,门外却空无一人,她伸出头去四处望了望,仍是没看到有人,“难道今日撞邪了?”
这么想着柳小赶紧关上门,却在低头的一瞬间看到地上躺着一柄看起来有些破旧的铜镜。
她蹲下身子将铜镜拾了起来,在触碰到铜镜的一瞬间忽觉心头一紧,似有被什么扎了一下,刺刺的疼,她捂住胸口茫然的看着铜镜,“这是怎么回事?”
柳小将铜镜举到拿起来,铜镜里映出了一个人的面容,镜中的人与她有同样的轮廓,都是细长的眉,高挺的鼻梁,缨红的唇,然而柳小却意识到镜中的人并不是她自己,因为她决没有那样清冷的双眸。
那样一双眸子,即使隔了一面镜子,也让人感到遍体生凉。
就在柳小怔愣之时,铜镜上开始浮现一幕幕场景,但这些场景却仿佛不是在她眼前掠过,而像是真真正正在她眼前发生一般,甚至能感觉到场景中人的心中所想。
场景之初,是一个冬日的清晨,霜雪冰凉,染白了一地枯荣。
灰白的城墙外聚集了数以千计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之人,应是从他出来的难民,想要趁城门打开之时混入京中讨一口饭吃。
此时,城墙内一辆华丽的轿车缓缓行至城门,轿帘被一旁的侍卫恭敬的轻轻撩开,一名披着白色毛裘的华衣少年至轿中走出,虽是少年模样,相貌却带着一种锐利,目光深沉,眼角隐带疏狂。
守城的将军看见男子立即恭敬的俯首下跪行礼,“王爷。”
少年居高临下的看了他一眼,“李将军何必如此多礼。”
李莽握着剑起身仍是低着头,恭敬地问“不知王爷所来何事?”
单洛站在城墙之上看向城外,难民四处可见,“这些难民仍是不走吗?”
今年遇上了大旱,四处都爆发了饥荒,饿殍遍地,好多地方树皮草根都被难民给掘来吃光了,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同类相食的悲惨景象,单洛瞧着那些连□□之力都没有的难民,不禁感叹,人命在天灾面前总显得那么渺小,不堪一击。
李莽皱紧了眉,“这些难民聚集在此,怎么赶也赶不走,只能将城门紧闭以防他们闯进。”
单洛轻轻一挑眉,“哦?赶不走吗?”
“是。”
单洛半转过身看着李莽,声音里满是不以为然,“那就放他们进来。”
李莽大惊抬头,立即单膝跪下,“这……万万不可啊王爷,若将这些贱民放进城必将毁坏京都的秩序啊。”
单洛幽幽的看着跪在地上的李莽,“怎么?李将军认为本王所做的决定是错的吗?”
李莽低头不语,在西泱人人皆知雍亲王单洛乃是皇帝仅剩的一个胞弟,皇帝待他可谓纵容,即使是他公然殴打军机大臣,皇上也对他并无责罚,是以朝中几乎无人敢惹怒这个小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