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除了将伺候年筠淼的丫鬟全都撤换以外,再不见胤禛有什么大的动作。他同年筠淼之间也再没有谈起过这件事,不过淑雯去年府接香雪的时候倒是一并来回来了个消息。
福晋的母家乌拉那拉氏接连两日上门赔礼道歉,语焉不详,只说是一时蒙了心才伤了侧福晋,特地登门赔礼。年夫人问了香雪,了解了其中的原委,虽是生气,但大家到底都是面儿上的人,同是在朝为官,也不好赶尽杀绝。
年筠淼听淑雯说完,耸了耸肩膀,“四爷没跟我说打算怎么处置,我也就没问,不过看她母家的态度,四爷应当是动怒了。”
“奴婢方才回来的时候瞧见彩月领了陈大夫进去,”淑雯低声道:“像是福晋又病了。”
“她可不是得病嘛。”
年筠淼一手托腮,长长眼睫垂下,羽扇一般,她轻叹道:“再往下只怕福晋就得拿弘晖出来做挡箭牌了。”
“那小姐,您是打算要替福晋说话吗?”
年筠淼眉头轻蹙,“我就算要开口也是不想家里父母跟着受为难,不想四爷为难。对于福晋我也没有什么再与她说的了。”
“就是,”淑雯愤愤不平道,“小姐对她已是宽容了。”
“她是皇上亲自指四爷的福晋,”年筠淼挑了挑眉梢,暗自道:“眼下这个时候也不能出乱子。”
四福晋这一病倒能以不变应万变了,总之该做小伏低,该赔礼道歉一样不少,胤禛若是再逼迫就有些欺人太甚了。她也算是深谙夫妻间的制衡之术,可另一方面也算是有恃无恐,皇上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却再不立储君,皇子们一个个都蠢蠢欲动,这个节骨眼下,风头正劲的雍亲王后院可万万不能起火啊。
这一层,福晋想到了,四爷想到了,年筠淼也想到了。
又僵持了几天,年筠淼没跟任何人商量,带着淑雯去探望了四福晋。
她思来想去,给福晋的这个台阶还是得由她来铺,她不开口,四爷那边再为难,也不会轻易罢休。八阿哥的人可是虎视眈眈地等了这些年,就盼着四爷这里多少出点事儿好借机大做文章,再拖下去只会更麻烦,
好在福晋也是个聪明人,年筠淼这一来她就泪水涟涟地道歉,因着心情烦闷多少也吃不下睡不着,看着脸色也的确不好,真像是在病中。
也如年筠淼所料,三句话福晋就把夭折的长子弘晖给搬出来了,说自己沉湎于丧子之痛失了心智。这是杀招,即便知道她的丧子之痛与年筠淼并无丝毫的关系,却也无法对这个失去儿子的母亲过多苛责。更何况年筠淼本就是来缓和关系的,她说什么她也没往心里去,只是来一趟就好。
年筠淼前脚刚进福晋的屋子,高无庸就把消息递给了四爷,他的本意是怕两人杠起来。胤禛掐着眉心,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高无庸不放心道:“王爷您不去看看?”
“不要紧,这事儿了了。”
或许在高无庸眼中娇生惯养的年家大小姐又得四爷宠爱多年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的,但胤禛明白,她为自己或许忍不下这委屈,但为了他她便能忍下。
好容易跟四福晋那里走完了过场,年筠淼长舒一口气抬眼就看到了等在游廊尽头的胤禛。这一眼让年筠淼有了瞬间的错觉,好像回到了扬州,那个雨后初晴的下午,她追着团团玩,也是这样一抬头就看见他。
胤禛眉目含霜朝着愣时的年筠淼勾了勾手,淡声道:“过来啊。”
年筠淼回神,突然之间有些不好意思,说实话这个时候她不想见他的,怕他谢她,更怕他自责。
见年筠淼站着没动,胤禛两步走过来拉牵起她的手,垂眸对上她的视线,开口便是默契极了:“怎么,怕我谢你啊?”
年筠淼噗呲一声笑了,如临大敌般不住地点头,“四爷您可千万别谢我。”
一副要说谢就要跟他恩断义绝的模样。
胤禛拽着年筠淼往前走,淡声应着:“好,不谢你。”
也没法谢你,谢你什么呢?
谢你自己吞下委屈成全我,还是谢你懂事知进退?
一个谢字又怎么能表达?
“四爷。”年筠淼手指微动挠了挠胤禛的掌心,小声叫他。
“嗯?”胤禛撇头看过来。
“之前不愿意要孩子的事儿,我会跟您解释的。”
胤禛刚想说不用解释,就听年筠淼又慢吞吞地补了一句,“来日吧。”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盛夏节气,满眼翠绿欲滴,此刻落在胤禛眼里却是铺面而来的萧瑟感,他握着年筠淼的手不知不觉加重了力道,好像下一刻这姑娘就会消失不见了。
着这些年。对于忽然失去年筠淼的担心从来的消失过,在这一刻尤其强烈。
之后过了几天,福晋以养病为由搬至昌平的行府的居住,也算是有来有往,知趣地避开了。
这之后几年,福晋都一直淡然避世,有了几年貌合神离的安宁。但她与胤禛之间的心结的解开却是在康熙六十年,年筠淼平安诞下福惠之后。
所谓好事多磨,虽然最初遇喜的几个月年筠淼害喜严重,且不说吃什么吐什么,就是什么都不知也一个劲儿地吐酸水,但熬过了头三个月往后却是一切顺利。
照看她的嬷嬷安慰说吐得越厉害说明肚子里的孩子越是生龙活虎。
胤禛看着年筠淼难受的样子,心疼得紧,一把将那还在絮絮不停的嬷嬷扯开,沉声道:“他额娘吐成这样,孩子能生龙活虎?”
年筠淼抚着胸口,仰着小脸,泪光盈盈地看着胤禛,才几日这下巴又尖了。
胤禛替她擦了擦了嘴角,弯腰喂着她喝了几口梅子汤,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玩笑着:“等这孩子生下来,我非得揍他不可。”
年筠淼眼中还有泪光,听了这话笑睨了胤禛一眼,“真敢说。”
“我是他阿玛,还不敢揍他了,”胤禛伸手抹掉年筠淼眼角的泪光,满眼的心疼:“我捧着护着的人由着他这么折腾,揍他两顿也不解气。”
结果孩子生下来,别说揍了,一根头发丝他都舍不得碰。
年筠淼从虚脱的昏睡中醒来,看了一眼皱巴巴的小人儿,嫌弃道:“我儿子怎么这么丑啊?”
胤禛把年筠淼圈在怀里,勾唇笑了笑,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四爷想说什么?”年筠淼觉察到了,回头瞪他一眼,“不许我嫌他丑啊?”
“那倒不是,”胤禛慢条斯理地拢着年筠淼的鬓边的头发,低声道:“原本想说再生个女儿长得像你一样好看,但是想想你这几个月受的罪,还是算了吧。”
年筠淼笑着望了一眼睡得香甜的福惠,温然道:“我现在倒是不怕了。”
在看到这个皱巴巴的小人之前也有万般的担忧和恐惧,怕生下他最终还是要离开他的恐惧,然而为人母的喜悦和满足感冲淡了那些关于已知和未知的怖然,即便相聚是短暂的,看你一眼也好啊。
金风玉露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
这句诗不光可以用来形容男女情爱,这也是年筠淼将福惠第一次抱进怀中之时对上苍油然而生的感激。
***
有苗不愁长,有了福惠之后日子一天天就过得飞快,转眼间这个小人已经能迈着小步跌跌撞撞走几步。年筠淼坐在院中,看着开得正好的秋海棠,心间陡然一跳。
这是康熙六十一年的九月,距离这位千古一帝去世不到两个月了。
年筠淼还来不及多想,就听扑通一声,福惠藕节似的小腿一软爬在了地上,年筠淼赶忙起身过去将福惠抱起来,一旁的保姆吓坏了,福惠却忍着眼泪就是不哭。
年筠淼没有责怪保姆的意思,擦了擦福惠掌心的土,柔声道:“若是疼,你可以哭的,不必忍着。”
满人养孩子,尤其是男孩总是往糙汉子的方向去的,动辄就要提马背上得天下如何如何,孩子从小就不能哭,也不敢哭,就得抗打任摔,摔了得自己站起来。
年筠淼偏不,福惠摔了磕着了碰着了,年筠淼总要过去把他抱起来,好言好语地安慰,甚至福惠自己忍住眼泪的时候,年筠淼还会一遍遍跟他说,疼了就哭,没什么的。
胤禛先前还觉得年筠淼太过娇惯孩子,觉得她这样会把孩子养废的,但是年筠淼跟他说了句话,让他忽的有些动容。
年筠淼将福惠抱在怀里,握着他小又软的手,轻声道:“孩子与父母的缘分也就这些年,如果我现在不扶他,很快,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去扶他了。”
那一刻,胤禛真是嫉妒自己的儿子,他从小离开生母养在坤宁宫孝懿皇后的膝下,虽然孝懿皇后对他很好,关照有加,比之亲生母亲也不差分毫,但胤禛从小就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悲怆感,如今看来便是一种摔倒了定然不会有人将他扶起的孤独感。
“福惠,”胤禛拍拍儿子的脑袋,笑道:“你小子真是有福气啊。”
如果阿玛没能享用的福气都能落在你身上,那独自一人惴惴不安的童年,那分明什么都有却觉得一无所有的童年,那对于胤禵不可言说的羡慕和心中的隐痛,也都值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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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已经过了掌灯时分,年筠淼的左眼皮忽然突突地跳个不停,福惠也不似往日那样好哄,哼哼唧唧地缠着年筠淼,就是不睡觉。
年筠淼抱着福惠在屋里踱步,越走越是心烦意乱。
“淑雯,再点两根蜡烛。”
“小姐,这……屋里太亮堂小阿哥就更睡不着了。”
“不行,我心烦,屋子太暗!”
年筠淼重重吐了口气,胸腔仍是憋闷得难受。
淑雯看了胤禛一眼,胤禛朝她点点头,她这才又去亮了两根蜡烛端过来。
“来,阿玛抱。”胤禛走到年筠淼身边把福惠接过来,淡笑着看向年筠淼,“你去歇歇,用些糕点。”
年筠淼摁着左眼皮,低声道:“四爷,我总觉得今晚要出事。”
“能出什么事儿?”胤禛掌着福惠的小脑袋,是一贯的风轻云淡。
年筠淼与胤禛对视一眼,抿了抿嘴唇,虽然她记不清楚康熙到底是哪一天去世的,但估计就是这两日了。
最血雨腥风的日子要来了。
“没事儿。你信我。”胤禛能猜到年筠淼在担心什么,十一月皇上的身体突然告急,但储君人选迟迟未定,传言都说皇上是在等十四阿哥班师回朝,胤禛姑且也就这么信了。
他腾出一只手来捏了捏年筠淼的耳垂,低声哄她:“你去喝口茶,缓一缓。”
年筠淼迟疑片刻,点了点头,转身往东梢间的檀木圆桌倒了杯茶,还没喝进嘴里就听见高无庸急匆匆地声音:“王爷,宫里来人了。”
高无庸的声音其实不大,年筠淼却被吓了一跳,她手一抖,茶杯应声落在地上,碎成四五片。
紧接着是福惠应景的啼哭声。
第68章
年筠淼下意识看向胤禛,眼中是不受控制的惊慌。明明知道会发生什么,明明知道结局还算圆满,但还是会为了他要面临的荆棘而提心吊胆。
所谓,关心则乱。
胤禛轻拍福惠,低头哄着他,一面沉声应着高无庸:“知道了。”
“四爷,”年筠淼伸手将福惠接过,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双大眼睛中情绪复杂。
有疼惜,有紧张,也有淡淡的喜悦。
“你跟福惠先睡,我去一趟。”
胤禛接过淑雯递来的大氅,拍了拍福惠肉嘟嘟的小脸蛋,顺手抹掉他刚挤出来的两滴泪,温然道:“不哭了,乖,跟额娘去睡。”
年筠淼抱着孩子,眼神却贪恋在胤禛身上,她想多看他一眼此时的他。
再回来,他就是雍正皇帝了。
胤禛朝着年筠淼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
哭了这么一通,福惠倒把自己折腾困了,歪在年筠淼怀里很快就睡着了。年筠淼是一点睡意都没有,沉寂的黑夜里,她的心跳声是那么明显。
此番进宫,皇上的旨意是只让胤禛一个人去,近身随从都不能带,所以高无庸留下了。
安顿了福惠,年筠淼左思右想,叫了高无庸来。
“高无庸,你现在去十三爷府上,就说皇上召了四爷一个人去畅春园,让十三爷尽快赶往丰台大营待命。今夜不管是任何人,不管是不是以皇上的名义都不能动丰台大营的一兵一卒。”
不知是被年筠淼身上孤绝的气势沉静给震慑到了,还是这样的话从女子嘴里出来太不寻常,高无庸愣了一瞬才道:“奴才这就去。”
有了胤祥在丰台大营坐阵,年筠淼心安了很多。九门提督隆科多是孝懿皇后的弟弟,四爷一贯是以舅舅相称,这样一来进城内外可能被调用的军队都在四爷的掌控之下了,八阿哥那边即便得了消息再动手也已是失了先机。
京城稳定,最大的麻烦就是从青海班师回朝的胤禵了。
这几年,胤禵军功赫赫又有八爷党的人鼎力推荐,在朝中为他摇旗呐喊,不遗余力,皇上也对他宠信有加,所以皇上欲传位十四阿哥的说法甚嚣尘上。
这兄弟二人暗地里周旋多年,终于到了最后一刻兵戈相见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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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到胤禛已经是两天后了,年筠淼随着女眷们一同跪在乾清宫康熙爷的灵前,脑中一片空白。
周围的哭声此起彼伏,这些认识的又或许陌生的人哭作一团,但谁又知道那眼泪究竟为谁而掉呢。
高无庸不知从哪里过来的绕到了年筠淼身后,小声道:“娘娘,皇上让您过去一趟。”
骤然听到皇上二字,年筠淼还是有些不适应。
“娘娘,您随奴才来。”
高无庸猫着腰领着年筠淼往乾清宫的偏殿去。
见年筠淼起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福晋警觉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时候由高无庸带着那定然是去见皇上的,皇上虽已登基,但后宫的位份还没确定,福晋的心是悬在半空中的,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能让她一阵心悸。
她明明哭得眼睛都肿了,艰难地抽噎着,但望向年筠淼的那一眼仍是凛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