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悍聪明,如狼似虎!”
唐宋的定论下的很快。
在《权柄》第一回发表完,立刻就掀起了对这一回文字的议论。其实这一回什么都没有说,就是一场大朝会,以及男主人公林峥自朝还家,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评价而已。
但是作为内容主体的大朝会写的足够真,里面的各种安排显得井井有条,内阁、六部、言官、太监、皇帝,各种人物粉墨登场。每个人因为职责不一样,利益团体不一样,说的话做的事也就不一样了。
每一个人都话里有话,每一个看似荒诞不羁的转折背后都是身后的官场哲学。连翘经过了大量朝堂文的熏陶、官场文的感染,上下五千年真实历史的影响,这一段写的极其华彩。
“看似疏可走马,实则密不透风。这些人说话做事看起来似天外飞仙,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实际上隐藏在之后有太多太多的故事和背景等待补充,透露出来的讯息也大的惊人,直逼的人喘不过气来!”宋文静也是不住地叹。
然而这才哪里到哪里,第一场朝堂戏固然精彩,可那只不过是开胃菜而已!随着《权柄》的持续连载,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徐徐展开。
《权柄》的开场是借鉴了《大明王朝1566》,当然,照搬是不可能的,因为连翘也没有那个记性记得一部冷门的历史剧。之所以对这个有印象,还是当初为了将历史穿越小说写的更好——她不在乎电视剧内容是不是真实,历史穿越小说本身就比电视剧更加扯淡。
所以连翘的借鉴只不过是一个空壳子而已,一应内容还得自己填充。
而电视剧中开场朝会,满朝官员因为钱的事情闹的不可开交。清流本来也是死死抓住这一点不放的,奈何清流中有不少新生代的年轻人,朝堂阅历自然不如一些官场老油条,说着说着就带偏了。
钱不够了,无非就是要开源或者节流。一般的做法是在节流的基础上开源,但是严党一伙肯吗?他们一伙够贪的了,既然背上了天下第一奸党的名声,好歹要落到好处吧?而这好处正是大把大把的钱财。
好吧,就算严党一伙改邪归正了,愿意节约国用,愿意少贪一些钱。可是他们愿意,也该问问嘉靖皇帝愿不愿意!
他们靠的就是弄钱以及纵容嘉靖才获得了如今的权势地位,丢掉这一点了,恐怕‘干爹’不乐意呢!
所以接过清流的话题,他们立刻就说起了开源的事情,至于节流,那就当成是什么都没有听到就是了。
电视剧中用了一个名叫‘改稻为桑’的政策,说的是织造局和外国人通商,丝绸可以赚很多钱,而且市场非常广。阻止织造局赚钱的不是市场,而是本身的生产能力——产能不足是限制赚钱的最大原因。
于是提议,将浙江一半稻田改为桑田,这样可以大大扩大蚕丝产量,这样丝绸也就有了着落。国家赚的到钱,什么财政危机不就都没有了么。
换成现代社会的意思,就是改粮食作物为经济作物。只要路子走的对,对于国家、地方政府和百姓都是有好处的...但是这在古代,便只能成为一个‘恶政’。
连翘觉得‘改稻为桑’这个点很好,就保留了下来。‘改稻为桑’原本历史上是没有的,是编剧为了戏剧张力虚构的。不过虚构的很好,‘改稻为桑’其实就是象征着古代的土地兼并,而且是将一件延续很多年,慢慢侵蚀国家的事情以一种迅速而冲突巨大的方式表现出来,这其实是适应了电视剧的体裁,也更有可看性。
开国之初的时候,因为人口锐减,连年的战争又使得原本的地主不再是地主了。所以新的皇帝登基,将大量的土地分给普通人,国家基本上没有佃户,以自耕农为主体。这个时候耕者有其田,自然辛勤劳作家有余粮,百姓安居乐业。
但是在王朝中后期,人口越来越多,土地兼并越来越严重,大量自耕农沦落到身为佃户。穷的人越来越穷,穷到一无所有,穷到拿命去劳作,依旧只能饿到活不下去的时候,就是揭竿而起之日。
为什么说华夏的农民起义,千古以来就是为了一块田,原因就在这里了。
而土地兼并是一件很缓慢的事情,而‘改稻为桑’其实就是将这件事在具体的区域具体的人中间激烈地爆发开。
‘改稻为桑’听起来是一件好事,国家增加国用,老百姓也能因此获利。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经济作物当然要比粮食作物有前途。但是站在古代人所处的环境中,事情却没有那么简单。
古代人不像现代人,有了钱哪里不能买来粮食。浙江省一半的人不种粮了,那么大的粮食缺口,粮价会涨成什么样?朝廷说的好是会调粮,但是稍微有点脑子的就应该知道,这中间猫腻太多,更大的可能就是成为粮商以及粮商背后大人物赚钱的屠宰场!
况且就算是有钱就能买粮,钱又在哪里?那个时代的老百姓都是很穷的,青黄不接的时期尚且要饿肚子,自然说不上有存粮存款这些东西了,实际上寅吃卯粮才是常态。
‘改稻为桑’是不可能立见成效的,须得等上三年才能桑叶换钱,这三年里老百姓吃什么?其实这就是提出这个建议的人,用心险恶之处了。三年里面没有积蓄的升斗小民支撑不下去看就只能卖田,不卖田就活不下去。
这种情况下完全是买方市场,买方可以使劲地压价。原本田价的二分之一、三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就能够买到田,然后种植桑田...这不是血赚,什么又是血赚?
这些买方说到底就是朝堂上的大佬,大臣或者皇帝都有...他们不会亲自动手,但是他们手底下有人么。
这么个过程其实就是典型的封建时代土地兼并的套路——在荒年间或者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平头老百姓坚持不下去了,只能卖田求得暂时生存,于是地主们低价买田。到了后来就是佃户越来越多,地主越来越大。
连翘接下来的内容就是描述这些,描述‘改稻为桑’在实行过程中的种种博弈。有党派与党派之间的,有个人与个人之间,也有个人内心之中的。
说实在的,土地兼并那一套,在封建社会并不是什么稀奇的论调。为什么国家一直想要尽量减少土地兼并?除了儒家爱民思想中本来就有照顾弱势小民的传统,也在于混官场的人里头不少聪明人,他们早就看出来了土地兼并的危害。
但是知道是一回事,知道的这样清楚又是另一回事!
后世,只要是正经经过教育的人都能明白这些,但是在古代并非如此。哪怕是以科举为业,立志将来修身治国平天下的读书人,也不见得真的弄明白了。
好多官员都是死读书一辈子,当官得带着师爷跑的货色,还能有什么指望呢?
而乔琏在《权柄》中就是将这件事摆开了揉碎了,再辅以实例进行教学,只要不是蠢的无药可救的,都应该明白的。考虑到这个时代识字相比后世是有门槛的,天然淘汰了一批蠢人,所以这种读者非常少。
明白这个道理之后所有人感叹是不同的,底层一些的民众不免心有戚戚,同时觉得乔琏这个作者真的很有水平,过去不懂的事,现在却是豁然开朗。而上层一些的士人也颇为意动,才懂得其中道理的人自不必说,就是原本就懂得其中关窍的也免不了感叹。
“这个乔琏见机真是明白,懂得这个道理的人,办事能力再怎么差,怎么也能为一方干吏了。”
但是相对于那些博弈,关于‘土地兼并’的分析就只能算是小菜了。
在这一场博弈中,故事分为了三条线,一条在京城的皇宫内院、内阁值房之内,这是大佬们的博弈。一条在浙江地方,这里是具体执行过程中各方执行方的博弈,同时也是小民在各方势力压榨下求生的现状。
两京一十三省,到处都是无立锥之地之小民!就连号称富甲一方的浙江也不例外。
最后一条线则是在男主人公林峥身上,在这一块的内容中他身为一个翰林院小官,并没有直接参与其中,只能说是一个旁观者。正是他用自己超高的政治智慧观察,从他的角度,读者才能将自己没有看清楚的东西看的一清二楚。
原来那些微妙的言语试探,竟然有着这个意义。
原来朝堂的种种出人意料,其实是在意料之中。
原来拨开重重的云山雾罩,会这样的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看不清楚的朝堂,哪怕是官场上官员都觉得弄不懂的官场智慧,被一个写小说的抽丝拨茧出来——这也是奇了!
其实《权柄》写到这里,虽然水平比《文魁》要高,但其实并没有《文魁》那么讨喜。《权柄》开头主人公林峥还在翰林院呆着呢,这不是他的舞台,而没有他的力挽狂澜,剩下的就是朝堂的复杂与沉重了。
不管大家怎么抬高,也改变不了一个现实,就是大家总愿意看轻松一些的文字。
但是连翘还是没有做出改变,依旧这样写了。一个是这个时代的读者并不是后世的网文读者,对小说的取向并没有那么单一。而且说到底,名声也是一种隐形的财富。
另一方面,《权柄》又不是通篇这样,过了开头这个槛,接下来就要任凭男主人公信手施为纵横捭阖了!
第134章
“无耻!太无耻了!”
宋文静、朱敏、唐宋几个人都是忙碌的,好不容易有空闲的时间遇到一起,本来的打算是一起说说《权柄》的小说连载,然后再一起读一读最新的内容。
唐宋忍了好久,总算攒了三回文字,打算一起看,这样也比较爽快。但是看了朱敏带来的旧报纸,情难自抑,一下骂出声来。
这三回的内容正是‘改稻为桑’的具体施行,相比起朝堂之上看不见的肮脏——杀人不见血,虽然杀伤力可能更大,但是在残忍分级上却不会很大。对于读者的影响是要低一个层次的。
而到了具体执行的时间,不再是朝堂辩论,还要讲究一些颜面的时候。这个国家的官场,名为权力与贪婪的怪物被撕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里面是无尽的黑暗与鲜血。
执行方案的官员带着士兵踩踏青苗、抓捕拒不执行政策的老百姓,虽然最后没有成功,被当时的浙直总督胡宗宪阻止。但是这个阻止就意味着好事吗?不是的,胡宗宪或许是个有自己底线的官员,可是在明朝的官场哲学里,他是不能背叛自己的党派的!
他能够得用,靠的是严党的提拔,所以无论怎样挣脱,他都不可能脱离严党。而现在严党的利益是‘改稻为桑’,那么他就不能和这个大政方针公然唱反调,最多就是在老百姓和党派之间周旋权衡,降低一些伤害而已。
《权柄》的一开头,写的和《文魁》完全不一样。《文魁》全是农家一些鸡零狗碎,就算是男主人公经历的那些挫折好了,相比起《权柄》来说也是不值一提的。在《文魁》中整个基调是向上的,主人公始终昂扬,读者的心态也比较欢乐。
《权柄》则不同了,登场的人物无一不是升斗小民仰望的存在,出手便能搅动风云。但是相比起小民之家各种人物的勃勃生气,朝堂上的大佬们却是个个如同行将就木的垂垂老者,或者说整个朝堂都仿佛是一个泥沼,要将每一个人都拉下去。
身处其中不能挣扎,越挣扎就淹没的越快越彻底,所有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黑暗吞没。
胡宗宪身为浙直总督足够位高权重了吧,然而站在他的位置依旧只有小心谨慎、无奈周旋而已。
严党想要快速促成‘改稻为桑’,然后大发其财。但是另一头系着百万生民的性命,不可以轻忽。而就在左右为难的时候,得到消息,严党已经决定炸毁堤坝——江水灌入江边诸县,这些县就会遭灾毁田。
到时候这些老百姓就是不想卖田也只能选择卖田度过难关了。
这一段读者看的心惊,然而连翘写的毫不留情。这种事情无论古今,始终是在发生。以为应该爱民如子的青天大老爷们总是可以做出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来,为了低价侵占田地炸毁堤坝,为了掩盖贪墨,一把火烧了粮仓...站在自己的利益上,他们又有什么做不出来呢。
和唐宋大骂这一段一样,读到这里一样大骂的人大有人在,其中就包括书房看书的许文华。看的气愤了起来,只想知道这些贪官污吏最后有什么下场。然而这是连载的小说,哪能一蹴而就就到那里!
无法,许文华心里气闷不得,只得出了书房去走走。
这是在城郊租的庄园,到处都是业内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许文华不在乎。他办这种聚会本就没有限制这些,反正他出钱,愿意来玩的人就来玩儿啊!
得用的小厮见机快,立刻低声道:“少爷,宋先生他们在西边靠玉兰花木的小厅里。”
和许文华不和的人很多,但是他的场子,来的人当然不可能是那些人。来这里的除了一些不认识的,大都和他关系过得去。不过人有亲疏,即便是在朋友中,最好的也就是宋文静这些人。
“就你多话!”话是这样说,许文华抬脚还是往玉兰花木那边过去了。
外头站着的时候就听到唐宋在那里大骂:“君不君臣不臣,朝堂乱象,这国家难道有救?”
“说什么鬼话?我竟不知道你是关心国家大事的。”许文华一步跨进小厅,就看到唐宋正挥舞手中的报纸,再看看散落在周围的旧报纸,这才知道自己想错了,唐宋原来和他是‘心有灵犀’了一回。
当然了,许文华是绝对不会承认这种心有灵犀的,所以表面上什么都不说,只慢慢坐下喝茶——唐宋骂的话其实就是他想骂的,只不过当着大家的面,他不好说。他可是时时刻刻记得自己还担着一个乔琏黑粉人设,即使这个人设在在场的几个人那里都已经垮的不能再垮了。
唐宋骂的差不多了,这才道:“唉!我现在倒是替乔琏先生发愁起来,按照他的说法,这林子高还要力挽狂澜呢。你们说说看,这种朝堂,到底要怎么力挽狂澜?这已经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事了,是整个朝廷上下都烂掉了!”
现实生活中不存在真正的个人英雄主义成功,小说中倒是可以存在。只不过在唐宋眼里,《权柄》描述地实在是太厉害了,活生生地撑起了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的朝堂之争因为真实所以厚重。
在这样的厚重里面,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主人公拯救一切而不显得牵强?说实话,以唐宋的头脑实在是想不出来。
其他几个也是专家,对于小说的研究不可谓不深,唐宋这样一说,他们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不过出乎意料的,回答唐宋的不是一向对乔琏‘宠爱有加’的宋文静,也不是最爱搭腔的朱敏,而是最后来,而且一直背着乔琏黑粉包袱的许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