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般用得上‘幕僚’的,少说也是知府以上的大官儿了,他们手底下做帮手的人多,入幕之僚多的很。至于知府以下的则不称幕僚,往往称呼‘师爷’就可以了。天底下出产师爷最多的地方是东南,而东南中最多的是浙江,至于浙江师爷最有名气的在绍兴。
这也很好理解,浙江有钱,很多小老百姓家里也读的起书,于是文风鼎盛。文风鼎盛是好事,只不过朝廷每次科举的名额只有那么多。能够考科举得功名固然好,但是落榜子弟怎么办?
有的人弃文从商,有的人便凭借自身对于庶务的熟知慢慢做起了师爷。
张知府身边有几个幕僚很正常,他平常也很注意网罗人才。他深知一个父母官有多么重要,往往决定着治下小民的生死。人才多才好办事,他一个人若想面面俱到,那是不可能的!
这一次读《权柄》除了从书中映照现实,学到一些官场智慧之外就是看重了‘乔琏’其人。在他看来这个乔琏是真有大才的,如果只是做一个写小说的恐怕太过屈才了,就应该收到门下正经做一些事情才好。
他这个想法很好,但是谢归尘人很实在,立刻泼了一盆冷水:“东翁这见地固然很好,只不过这件事有难处。第一,能有这般见地的人出身恐怕不简单,说不得就是一个大家子弟,受东翁驱策恐怕很难。其次,若是此人出身并不算高...敢问东翁能为一个幕僚出多少银子薪酬?人家写小说本子恐怕也是佼佼者,赚的恐怕不少,人能愿意来?”
谢归尘说的很实在,张知府也不能反驳。不过他这个人精力充沛、性子耿直乐观。想了想道:“不管如何,先去请人要紧,事情不成有什么,若是成了那不是很好。这世上固然有自矜身份、看重钱财的,但也有不在意这些的真君子。譬如归尘你不就是一个,当初你若是在意这些的,我也请不来你啊!”
这句话虽然驳了谢归尘,但也说的是好话。谢归尘就算是觉得张知府太过于乐观,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张知府是一个说干就干的人,于是拉住谢归尘道:“我最近实在是分.身乏术,这件事就交给归尘你来办!你先到出这报纸的报馆,我已经打听好了,叫做‘嘉定第一报馆’。虽然明面上没有这‘乔琏’的信息,从报馆着手却是打听的到的。”
说这颇为骄傲地指了指自己:“我虽然不才,但好歹是朝廷四品的知府,正是苏州的父母官。平常没有靠这个位置用强过,这次却能用上了,别人去问得不到的消息,打上我的招牌没有不成的。”
看着张知府故作沾沾自喜的样子,谢归尘也是无法,只得叹了一口气:“罢了,我跑这一趟就是了。”
这对于张知府身边的人来说只是一件小事,但是对远在嘉定的连翘就是一件大事了。谢归尘带着人找上‘嘉定第一报馆’的时候报馆总主编都是一脸懵逼的...和官府的人打交道,总觉得心里慌啊!
谢归尘又不是要欺压百姓,自然好言好语地解释了一番来意,末了打听起‘乔琏’的身份信息来。
原来不是来找事的啊...明白过来之后总主编放心了,然而之后却是用非常古怪的眼神看了一眼这位知府大人身边的亲信——整个报馆知道‘乔琏’真实身份的人不多,其中之一就是总主编。
‘乔琏’不是什么世家大族的公子哥儿,但是人家也不可能跟着去做师爷啊!人家是一个女孩子!
但是总主编觉得光听自己说并不能打消对方的想法,于是道:“这件事不难,我让乔琏先生的编辑带先生去见乔琏先生就是了。”
“有劳了。”人家这么配合,谢归尘也非常客气地拱了拱手。
于是带谢归尘去见‘乔琏’的事就压在了刘盈盈头上,从总主编那边来,她瞥了瞥旁边什么都不知道的连翘,心里面乱七八糟,也来不及多想,只招呼了连翘道:“连翘,你和我一起来!”
连翘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是看刘盈盈的脸色,并不像是开玩笑。所以没有多问,便一同出了报馆。到了报馆外头才看到早就有一行人等在外头,刘盈盈给连翘介绍:“这是咱们知府大人身边的谢先生,谢先生是受知府大人所托来找乔琏先生的。”
连翘吓了一大跳,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她还没有和官府直接打过交道呢!突然间蹦出一个知府,这可让她慌了神。对于封建时代的官员,现代人总是容易有各种各样不好的联想,这固然是偏见,但也是有道理的。
如果可以,她可不想和他们有打交道的机会,惹上麻烦!
刘盈盈见她脸色不对,又立刻解释道:“咱们知府大人是欣赏乔琏先生的才华,这才让谢先生来,是想请乔琏先生帮着做一些事。”
“哦——”连翘这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原来不是她惹了什么麻烦啊。知道这一点她就放松了很多,至于请她做幕僚的事情她倒是没有多想,实际上也不用多想。
果然,刘盈盈没有带着谢归尘一行人去连翘家,而是带着谢归尘等人来了一间茶舍,要了一间包间。
谢归尘心里疑惑,又不好对着一个小姑娘生气,只能暂且任她安排。
刘盈盈安排妥当了,见谢归尘脸色不好,这才赶紧道:“正是带先生来见乔琏先生呢!”
谢归尘问她:“乔琏先生何在?”
不等刘盈盈说什么,连翘上前微微颔首:“不知先生来寻我有什么事?”
“我要寻的是乔琏先生——”谢归尘刚想训斥这两个小姑娘耽误事,话说到一半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小姑娘就是‘乔琏’!
但是这让谢归尘怎么相信!这几日他将《权柄》已经刊载的部分看了又看,然后又将《文魁》寻出来。《文魁》还没有读完,但是他敢肯定,这个乔琏不是一般的人。知府大人说他是真有大才,这并没有言过其实。
在谢归尘眼中,乔琏其人恐怕不是外头传说的是个年轻的侯门公子。对于这种猜测他是嗤之以鼻的——这样深谙人心、官场的人物,怎么可能是个少年人!这人家里必定有深涉朝堂的长辈,自己又十分明白人性,这才有了写这样一本书的本钱!
所以当连翘第一眼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是拒绝相信的!这太荒唐了!
“你们这是玩的什么把戏?难不成是对知府大人敷衍塞责不成?”谢归尘皱了皱眉头,责问道。
连翘叹了一口气:“先生何必如此说?人就站在您面前,您不相信而已。”
说着连翘和刘盈盈一起将事情的前后解释了一番,话说完其实谢归尘已经信了一半了。要知道真的是扯谎的话必然有漏洞,而且是说的越细节,漏洞必然越多。连翘和刘盈盈是两个人,然而事无巨细叙述,处处都合的上,前后也没有矛盾的地方,显然是很可信的。
但是就让他这么相信,未免太难。于是喝了一口茶,请身边的人和刘盈盈都去隔壁包间等着,然后在包间内与连翘说话。
说实在的,身份可以造假,谢归尘也不太在意这个。但是真才实学不能造假,他就与连翘相对而坐,说起各种民生积弊与改革的事情。
种种问题自谢归尘的嘴里说出来,连翘身为现代人的优势就显示出来了——不管是不是放嘴炮,至少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须得知道后世几乎人人都能对各种政策弄个长篇大论!平常关注时事自不必说,就算对时事并不热衷,只要认真读书了的,政治和历史课本上面的东西也足够应对了!
谢归尘越问越心惊,连翘做的那些回答,有的的确天马行空,但是细细想来也有很深的道理。而且除开这些须得实践才知道好不好用的,有一些则是非常让他茅塞顿开的...这是属于抓起来就能用的。
“莫非这世上真有生而知之的?”谢归尘心里是这样问自己的。
他不这样问自己不行啊,连翘一看就知道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本身出身也很普通。她身边可没有能人异士,就算是有人教她,也不能够啊!唯一的解释是,这些东西就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
谢归尘自己当年也是以少年神童的名声闻名乡里的,所以见到连翘这样表现才会更加惊异——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土鳖,所谓天才,他自己就是。而且这些年跟随张知府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过不少人杰了,然而就算是这样,也没有超过眼前这个小女子的。
非常奇怪,这个小姑娘对各种问题做出回答的时候和时下一般人是不同的。有一些大家一直觉得困难的问题对于她而言非常简单,好像本就应该如此,哪有什么弯弯绕绕。而一些他觉得‘不言自明’的问题,对方却会进行一些思索,然后给出一个答案。
这个答案有些和他所想一样,有些又大相径庭——仿佛这些根本不用说的问题在她那里还得商榷商榷。
同一种教育下长大的人是不可能有这样大的差别的,除非她本就有自己的一套想法。
第137章
连翘如果知道谢归尘的想法肯定会惊讶这个人看事情的准确,没错,她就是一个所受教育和此时一般人完全不一样的现代人。
这个世界上确实有遥遥领先于普通人的天才,但是天才也是有限度的,如果想要再领先这一批天才一步,成为鬼才,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用一般人都能听懂的比方,就好比一所学校内的学生,正常情况下一个班级的水平是不可能比另一个班高出太多的。但是如果是在教育资源完全不一样的另外一所学校,那么整体水平高出,那实在是不足为奇。
方法都不一样,得出的成果不一样也很正常。
对于连翘来说,此时社会民生中的各种问题,有些或许对此时的人来说很难,但是对有着后世见识的她来说几乎是常识了。但有些此时的人觉得很简单的问题,在她的知识体系中却没有那么明确,以至于她需要好好的思考才能得出或同或异的答案。
不管怎么说,连翘确实证明了她是能够写出《权柄》这样小说的,不管她是不是乔琏——其实谢归尘已经相信她就是乔琏了。有这种见识的人哪里那样好找,一下出来两个?当是后院的大白菜吗!
再者说了,也没有必要骗他。
得出这个结论来就非常可惜了,虽然谢归尘本来就不认为能找来写《权柄》的能人给张知府效力,但也未尝没有抱着一丝希望。可是如果这人是个女子,那就不用多说了。
这并不是说谢归尘看不起女人,也不是说女人就不能做幕僚了。谢归尘本人是很有见识的,自然明白巾帼不让须眉的道理,生平也知道许多奇女子。许多的女子让钦佩,不知道比男子强出多少呢!
而女子为幕僚或者师爷,虽然少见,但也不能说真的就没有这样先例。
只不过这件事可为不代表真的就能为!
女子为幕僚或者师爷,更常见于辅佐父亲或者兄弟,再不然就是丈夫。真正的幕僚...也有,但也应该是两家知根知底的人家,女孩子就如同主家侄女儿一般。完完全全毫无干系就聘为幕僚的,只是听说而已,出了一个立刻就会声名大噪!
这种女孩子一般都是立志此生再也不嫁的,不然不会毅然决然地做出这个选择——作为幕僚,平常和男子打交道太多了,上到达官贵人,下到三教九流,人员也杂。虽说当世风气已经很开放了,这种女孩子依旧很难容于世俗观念。
谢归尘纵然很欣赏连翘的才华,但也无意害了一个女孩子一辈子,更何况人家还不愿意做幕僚。强按牛头不喝水,人家不愿意,就算是用知府大人的官威逼迫,人家表面服从了,内心依旧,到时候有人才等于没人才。
谢归尘真是很欣赏连翘了,也不在乎年龄、性别这些,情不自禁道:“连小姐实在是可惜了,有大才,只是身为女子便难以施展。”
连翘发表自己的看法是挺高兴的,在这个时代,除了写书的时候,她很少有机会说这些的。一个男子还能议论议论国事,显示一番真知灼见。旁的人见了不仅不会觉得奇怪,反而会觉得这是一个热心的读书人。
可是一个女子在这上面多说话,而且说的很多东西都与时下大异...先不说别人会怎样嘲笑议论,就说连翘自己也会觉得没趣。
这时候说的过瘾了,听谢归尘这样说,微微一笑:“谢先生何必这样说呢,我是什么大才?这些只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真的让我去做什么实务,可能还不如一个最普通的小吏管用。再者说了,我志不在此,不瞒您说,我就是喜欢写小说本子。”
连翘当然喜欢写小说,这是她从上辈子就开始的爱好。而这个爱好到这个世界后其实是加强的——周围很多东西都变了,而这份爱好和事业是没有变的,感觉自然不同。而且在这个没有什么娱乐吸引连翘的时代,她反而没有了东西分心,一心一意扑在了写小说上。
见谢归尘露出有些不以为然地神色,连翘解释:“或许先生看不上小说本子,我也不和先生说什么小说本子的重要、厉害。只是有一点,我就是喜欢,这又有什么法子呢?这个世上本就有很多喜好,那些喜好大多数都是于国于世看不出有什么益处的,谁又能说什么呢。”
在连翘看来,写小说可以说出一长篇的道理。譬如创造出一个世界的成就感,又譬如满足大众的精神生活......但是这些后世认可的价值对于这个时代的一个正统读书人有用吗?即使对方再有见识,恐怕也是不能理解的。
索性不用说了。
而且她的话也确实没有什么毛病,这个世界上有喜欢看戏的、玩烟花的、倒饬玩具的,太多看似无用的东西了,人家就是喜欢,有什么办法。甚至往大了说,人需要的不过就是吃饭穿衣而已。那么何必要有美食华服?如他身上穿的绸缎衣服,一件可以顶好几件布草衣服,不是一样能御寒遮羞?这就是人的喜好追求了。
不过他能接受的这么快,还是因为连翘是个女孩子。如果她是一个男子,说出这样的话来,谢归尘难免会觉得这个人胸无大志,也不懂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要知道读书人最高人生理想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个人理想往往和国家天下联系在一起。
连翘因为是一个女孩子,这方面的道德要求就被他下意识地放低了。
就算谢归尘算是很开明的一个人了,却依旧会受限于时代。这个时代就是一个男女不平等的时代,实际上以农耕文明来说,因为男女生理上的差距,也不可能做到平等。真的平等,那要达到现代文明。
至于现代时的男女不平等,那属于历史遗留问题,是惯性在发生作用。
谢归尘这一趟算是白来了,和连翘畅谈一番之后匆匆回了苏州。面对自家东翁期盼的眼神,他只能拱拱手,苦笑着道:“那位乔琏先生是真有大才,然而这件事大人不必提了,人家是不可能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