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钟情的提问,念诗不卑不亢地表示:“奴婢早年在尚宫大人身边服侍过,于账目一道,侥幸得过魏大人几分指点,倘娘娘不嫌,奴婢愿尽绵薄之力。”
尚宫局乃六尚之首,乃是宫廷女官的最高等级,掌导引皇后及赏赐等事,念诗口中的尚宫大人,自然指的是长信宫里傅皇后的心腹女官魏若,四个念都是钟情封嫔后就被赐到永寿宫的,如今算来,也有四五年的光景了,如若念诗五年前就有资格在魏若身近服侍,确实是有底气说这番话了。
钟情欣赏于念诗的自信与坦诚,赏了她一个镯子,叫抱琴送了她出去。
第二个进来的是念酒。
相比于念诗的稳重淡定,念酒要活泼轻快的多,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就透出几分伶俐机巧来,唇角上扬,未语先笑,自带三分喜气,不待钟情开口相问,念酒快言快语,率直地主动说了:“娘娘,恕奴婢说句谮越的,抱棋姐姐原是管着这宫里大大小小的账目的,如今突然走了,一时半会儿,娘娘若是想找个能尽快接手的,以奴婢之浅见,非念诗姐姐这个熟家莫属呐。”
钟情险些被念酒给逗笑了,忍不住出言调侃道:“那若是本宫要你来呢?你也做不好?”
念酒低下头,轻轻挠了挠自己羞红的侧脸,扭扭捏捏地表示:“如果娘娘真看得上奴婢,为娘娘做事,奴婢自然绝无二话......只是约莫着,还是要回头去请教了念诗姐姐来。”
钟情失笑,摇了摇头,叫念酒出去了。
不同于念诗的沉稳大方和念酒的伶俐圆巧,念花进来时,明显要拘谨得多。
听了钟情的问,念花思索一番,只谨慎地表示:“以奴婢之愚见,念字辈的四个姐妹里,念诗姐姐最当此任。”
别的却是不多说了。
钟情也不为难她,只是轻轻点头允她退下,最后一个来的,是与前三者全然不同,唯一一个写了自己名字的念茶。
念茶一进来,就扑通一声跪倒在钟情面前,大声道:“念茶,念茶愿为娘娘解忧!”
钟情脸上的笑意不由冷了一些:“起来说话吧。”
钟情语气平平,念茶听起来却觉得有些刺耳,她仍然跪着,头也不抬,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白玉石砖,一字一顿地与钟情分析自己的益处。
“娘娘,奴婢四人里,诚然,念诗姑娘年纪最长,但,念诗姑娘曾在魏尚宫身近服侍过好些年,日前魏尚宫寿辰,念诗姑娘还特意请了假去吃酒......奴婢愚见,娘娘身边,还是当放些自己的亲近人为妙啊!”
“哦,”钟情低头喝了口茶,冷淡道,“那以你的主意,这永寿宫里,谁算得上本宫的亲近人?谁又算不得呢?”
念茶状若恭敬地表示:“抱琴姑娘跟着娘娘最久,也最是忠心,自然算得;念字辈里,念诗姑娘靠着长信宫,念花姑娘的亲姊又是承乾宫容嫔娘娘身前的第一得意人,只念酒姑娘与奴婢,是自内务府出来,就一门心思地跟着娘娘的。以奴婢愚见,念酒姑娘自然也好,只是性情跳脱了些,若是论到为娘娘分忧......奴婢自认,自己更合适些。”
念茶话到最后,缓缓地抬头觑着钟情的神色,想从她脸上看出自己是否会错了意。
可惜钟情的脸上什么都没有,只顿了片刻,轻轻地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让念茶退下了。
念茶心下微定,笃信自己赌对了大半:永寿宫虽盛宠,可自四殿下后,这六年以来,钟妃娘娘的肚子再没有过动静,这眼看着新人再入宫,若是再不早作打算,等新人笼络了陛下去——都不必太得宠,只消再出一个永和宫沈婕妤那样的来,除了盛宠别无依仗的钟妃娘娘,又该如何自处呢?
后宫中人都知道,钟妃早年在未央宫时,与婉贵妃很是不睦,后来一年前的围场事故后,永寿宫与长信宫的关系也显见的疏远了去,四殿下又并不有多聪慧伶俐,钟妃娘娘开始着急起来,念茶觉得是很自然的事情。
——什么尚药宫学艺,早不去晚不去,为何偏偏在与未央宫的柳丽容起了冲突后罚了原也出自未央宫抱棋去?于念茶看来,不过是钟妃想腾个大宫女的位子出来,更顺其自然地用新人邀宠罢了。
之所以择了抱棋出去,则是与早年便跟着的抱琴、曾在云贵人身边服侍过的抱书、抱画姐妹比起来,抱棋未央宫的出身更碍了钟妃的眼罢了。
念茶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合情合理,全然合宜,念茶想,四抱四念里,数着自己的颜色最好,念花虽也不差,却因其姊的缘故,与承乾宫的关系太近,想来钟妃是不会为他人绣嫁衣裳的,思来想去,念茶觉得,这事儿非自己莫属了。
——自己再如何,也比外面那些人忠心、比崔美人和章选侍好拿捏吧?
念茶微微垂眸,静好的侧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勃勃欲望。
自己的机会到了,念茶强忍着,才没让自己的脸上显出志得意满的笑容来。
念茶走后,钟情喊了三个抱进来,开门见山地表示:“抱棋走后,她的活儿缺了个人做,本宫想了想,打算提念茶上来,你们觉得呢?”
三个抱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里看到了惊讶之色。
沉默片刻,抱琴是第一个开了口,弱弱地坚持道:“娘娘......以奴婢的浅见,还是念诗更稳重些,念茶那性子......略显得轻浮了些。”
钟情笑了笑,冲着抱琴鼓励地点了点头,却依然没有改口,只是问剩下的两个抱道:“你们觉得呢?”
抱书是姐姐,却更沉不住气些,闻言立刻点头附和,直白道:“娘娘,奴婢也和抱琴姐姐一个意思,念诗擅珠算,于账目一道上,是抱棋姐姐在时也主动求教过的,念茶性子浮躁,怕是当不得此等重任。”
钟情脸上的笑容更真挚了一些,却是依然没有改口,只是笑着看向至今还未开口的抱画。
抱画拧眉沉思了片刻,迎着钟情鼓励的微笑,踌躇着开了口,语气里却依然带着几分犹疑:“奴婢觉得......念诗姑娘有念诗姑娘的长处,念茶姑娘也有念茶姑娘的好处......端看娘娘想要的是什么了。”
钟情笑了,意味深长地追问:“那你觉得,本宫这主意拿的对么?”
抱画微微一愕,似乎有哪里想不太通,不过这次回答的却是快多了,立马流利道:“娘娘的选择,自然有娘娘的道理......奴等只有赞同的份。”
钟情微微一笑,赞赏地看了抱画一眼,一锤定音道:“那就说定了,明日起,点了念茶顶抱棋的缺,来内室伺候。”
三个抱齐声福身称是,只是抱琴出来后,看着抱画的脸色却隐隐带了些不满出来,抱画微微苦笑,却暂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恭谨地朝抱琴福身行了礼,退出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钟情的决定一经宣布,几家欢喜几家愁,念诗尚还沉得住气,念酒瞅着念茶的眼神却明显带着挑剔不满,大概是不悦于对方明明本事还不如自己,却偏偏得了自己求而不得的差事,也不晓得背后究竟搞了些什么龌龊伎俩,念花的头则是垂得更低了。
钟情本以为,念茶的事情,自己大概还要再等几天才能解决,却没想到,对方比她想象的还要沉不住气。
——成帝接连宿在钟情这儿的第三天,无事发生;第四天,无事发生;第五天,成帝一踏进永寿宫的殿门,就被晚膳后出来消食的崔美人给“偶遇”了。
成帝三言两语打发了崔美人过来,钟情的脸色就有些不太好看了,成帝喝了酒过来,本就不大舒服,进门又遭了一桩“偶遇”,眉头紧皱地进来,二话不说,先进了颐尚殿沐浴。
钟情面无表情地喊住了要去小厨房给成帝煮醒酒汤的抱琴,轻轻喊了念茶的名字,叫她替自己将早已准备好的皂膏巾帕送进去,转身带着抱琴一起,去了小厨房亲自给成帝煮醒酒汤。
算着点一进颐尚殿的门,隔着一道屏风,就听到了念茶惊惧交加的尖叫。
钟情站在颐尚殿前,顿了顿,掀开了帘子。
第15章 念茶的下场
成帝今天过得异常不顺。
黄海琦被押解入洛后,对所有罪状供认不讳,但却咬死是一人所为,坚决不愿把背后靠着的威毅伯府和谢家给供出分毫,谢家也就罢了,只是有几个不肖子弟与此事牵扯深些,华郡谢氏盘根复杂,大树难拔,成帝也没想着靠此事就能一下子把他们家给完全拉下来,只是威毅伯府,靠着黄海琦给的孝敬,卖官鬻爵、私贩盐铁、五毒俱全的威毅伯府......如若这次叫柳家逃了个清净,可就真是枉费了成帝那番布局的心思了。
审问的进程一时胶着,成帝心里窝着火,就与虞宁侯傅从楦在谨身殿里多喝了几杯,成帝酒量浅,傅从楦却是个千杯不醉的,不论喝多少都不露声色,成帝心头烦闷,又有傅从楦在旁边比着,不知不觉就喝的多了些,待他反应过来停杯时,已经浑身都不舒服了。
眉头紧锁地去永寿宫想找钟情,结果半道上还碰上了特意守株待兔等着“偶遇”的崔美人,若不是念着崔氏往日里安安分分、从不生事端,一向是个温懦怯弱的豆腐性子,成帝当时就要发飙了,耐着十成十的性子听完了崔氏结结巴巴的求情,成帝脑子里却根本连尚宝寺里究竟有没有一个姓崔的少卿都想不起来了,待沉着脸打发走了崔氏到了永寿宫,成帝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酒气,洁癖成性的他根本难以忍受自己身上的气味,匆匆与钟情打了个照面,就跑到颐尚殿的汤池里把自己整个泡了起来。
活脱脱是打算把自己煮,当然也可能是腌,入味了再出来......
可惜计划是美好的,现实是惨淡的。喝酒喝上头的成帝只泡了一小会儿颐尚殿里的汤池,就觉得头脑昏昏、气血翻涌,全身上下更是难受了,成帝不悦地从汤池里起来,正要去披寝衣,侧边小门的厚帘外却突然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什么人?”
成帝自然听得出那脚步声绝不是钟情的,顿时沉下脸来,冷冷问了。
门帘外的女子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自己轻手轻脚的还是被发现了,犹豫了一下,站在门帘外开口道:“奴婢念茶,是钟妃娘娘身边贴身服侍的,娘娘让奴婢来服侍陛下洗漱。”
成帝微微皱眉,他一向不喜欢生人近身,这毛病钟情是门清的,没道理会突然叫了个生人来,成帝正是酒后昏沉的时候,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其中的蹊跷,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不悦地皱了皱眉,冷冷道:“不必进来,把东西放外边就是,你家娘娘呢?”
“是。”门帘外的女子顿了片刻,低低地应了一声,然后跪在外间不出声了。
“钟妃呢?”成帝的问题等了一会儿也没得到回答,顿时不悦地扬声又问了一遍,就在成帝仓促穿了寝衣要转过屏风出去寻人时,门帘外的宫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掀起门帘进来了。
成帝大为不悦,正要开口呵斥她出去,那宫女却一把跪到在地,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仰视着成帝,语速飞快道,“娘娘嘱咐奴婢,嘱咐奴婢来服侍陛下......”
后边的半句话断在了成帝自她开口起就猛地阴沉下来的眸子里,念茶甚至有种错觉,若是她再继续说下去,对面的男人甚至会毫不犹豫地掐死她。
念茶被成帝眼神里的冰冷怒意吓得全身发抖,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身子一软,整个瘫在了地上。
成帝面无表情站在那里,良久都没有说得出一句话来。
念茶在心下暗恨,她知道自己这次鲁莽了,挑错时机,反而要弄巧成拙了。
不过还好,念茶想,自己终究是钟妃亲口应下的“新人”,今日也是在钟妃的暗示下进来“伺候”皇上的,若说心急,也不是自己心急,而是钟妃娘娘算错了时机......
念茶想,钟妃历来是个御下宽厚的,自己也毕竟在永寿宫里服侍她这么些年了,换了别人,未必能比得上自己的忠心,想来钟妃一时半刻的,也不至于会立马舍了自己出去,多半会为自己在皇上面前周旋一二的......当务之急,念茶想,是该亡羊补牢,揪住这次机会,尽力给皇上留个更好的印象才是。
皇上这样的天之骄子,倘若能得了他的眼,再为他生下一儿半女来,纵是日后为此吃点钟妃的排头,受些各宫娘娘们的怨气,也是值得的......
念茶在心里如此这般地思量了一番,鼓起勇气来,顶着成帝的冰冷视线,缓缓地抬起自己的半张莹莹小脸,含羞带怯道:“念茶自知不过蒲柳之姿,不敢妄图得到陛下的怜惜......念茶也是,奉了娘娘的命而来的。”
念茶想,自己不过是一个碍于主子之命、卑卑怯怯无法决定自己命运的无根浮萍,这般可怜的女子,纵然是皇上不爱,也该有几分怜惜的。
更何况,男人都是贪花爱色的。
念茶想,论容貌,自己比起钟妃娘娘,自然是远远不及,可满汉全席有满汉全席好,清粥小菜也是有清粥小菜的妙啊。
念茶对自己的身段外貌,还是有几分自信的。
再说,那位顶顶有名的陆家姑娘陆沉珺,念茶也是见过的,在她看来,也不过尔尔......可见当今圣上,也并不是一个单以容貌论高低的男人。
都道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如今掌灯时分,在颐尚殿算不得明亮的烛火下,念茶微微抬起的半张小脸显得格外的楚楚可怜,三分怯三分羞三分艳里,还掺着一分难得的凄凄怯怯。
仿佛一个孤苦无依又被逼入绝路的娇娇幼女,茫然无助里,带着一分天真的诱色。
成帝神色莫测地看着念茶,一言不发。
念茶忍不住偷偷抬眼,一下又一下地小心觑着上方龙章凤姿、气度卓绝的成帝,慢慢的,就移不开眼了。
而就在念茶兀自脸红心热、目眩神迷的时候,成帝骤然出手,狠狠一掌,直接拍在了最近的红檀木雕福禄围屏上,砰地一声,伴随着念茶惊惧而起的尖叫,围屏重重倒在地上,木星飞溅。
钟情就是在此时,端着一碗醒酒汤,掀过帘子,盈盈地立在了门口。
怒到了极致,成帝反而不气却笑,目光冰寒地盯着钟情,一字一顿地开口问道:“宝儿......你叫她来,服侍朕?”
这不是成帝第一次叫钟情“宝儿”,甚至不是成帝第一次在床笫之外的地方叫钟情“宝儿”。
但却是成帝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叫钟情“宝儿”。
冷漠里,带着丝丝的残忍。
钟情顿了一顿,缓了缓,扭头把自己手中的醒酒汤递给了身后跟过来的抱琴。
然后木着一张脸,走到瘫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念茶面前,弯下腰来,冷冷地对上念茶惊惧的双眼,缓缓地笑了一下,问她:“害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