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画低低地应了句诺,起身退了出去。
钟情对着铜镜,将其上的自己仔细审视了一番,微微一笑,吩咐抱琴,去请了章选侍一同到花厅“坐坐”。
待崔、章二人俱在了,钟情这才施施然地起来,搭着抱琴的手,慢条斯理地进了花厅。
花厅内的崔、章二人当即惊坐而起,大约心里是有底的,和完全摸不着头脑的,俱都慌慌张张地向钟情福身问安。
钟情缓缓入座,没有忙着叫二人起来,而是先极冷静,又极漠然地打量了二人半晌。
——崔氏,从五品尚宝寺少卿家的嫡二女,一个地地道道的豆腐西施,长得虽美,性子却极温懦怯怯,及至于到木讷的地步;章氏,从七品盐课司副提举的独生女,许是家中长辈宠爱,自小活泼,也大概是对着钟情,总惯有一种迷之惺惺相惜的错觉,总而言之,有时的冒失举止,偶尔都让钟情头疼了。
这是上辈子的钟情,在这时候对二人的大略印象。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情的话,钟情本是不在意于永寿宫中留这么两个安分守己又有些活泼趣味的宫嫔的,就是留着闲来无事常说说话,也是好的。
可惜......
钟情端起茶杯,轻呷了一小口,对着战战兢兢的崔美人,轻轻地扯出一个冷淡的微笑,施施然地开口问她:“令尊崔大人,如今可还安好?”
崔美人的脸色猛地白了又白,好半晌,才嗫喏地开了口:“......劳娘娘惦记,说来羞愧,家父日前在酒楼吃多了酒,与人起了争执,后来又是,又是大打出手......”
崔美人面色惨白,额上冒汗,说不下去了。
说起来,当初以崔氏的出身,若非她是这样唯唯诺诺的性子,成帝是绝不会将她放在永寿宫的......而崔氏那般出身,却被教养成了这副模样,她那不着调的混蛋父亲,功不可没。
只这却不是钟情如今在意的地方了。
钟情搁了茶杯,倏尔一笑,很不客气地纠正了崔美人方才的那句“惦记”。
“可不敢居这样的虚名,”钟情言笑晏晏,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没有半丝到达眼底的,“......本宫深居内闱,可没有这般灵通的耳目,能崔大人前脚刚被御史大夫们参一本,后脚就紧跟着知道了......这说白了,还不是多劳了崔美人您,既有与宫外沟通的灵巧手段,还有及时觐见陛下的高招嘛。”
崔美人因父亲获罪而昨夜急急地在半道上截了成帝求饶的事情,并没有激怒钟情,事实上,上一世的钟情在崔氏求情无果、来自己这里半藏半掩着哭诉时,还出于怜惜与同住一宫的情谊,好歹帮着她在成帝面前说上了话。
可崔氏后来,又是怎么回报自己的呢?
钟情已经懒怠算了。
崔美人一听钟情起了这话头,顿时面露绝望,身子摇摇欲坠,一副欲晕不晕的模样,哭得梨花带雨地冲钟情哀求道:“娘娘,嫔妾知道嫔妾昨日做的不对,犯了娘娘忌讳......实在是,实在是家父被押在狱中,嫔妾放心不下,走投无路,这才出此下下之策......娘娘宽宏,就饶了嫔妾这一次吧......”
第19章 线索·甲
“你也不必在这儿哭,”钟情心里突然厌烦极了,冷笑着坐直了,不客气道,“本宫不是陛下,也不吃怜香惜玉的那一套!”
崔美人被钟情如此突如其来的一顿吼,吓得六神无主,忍下喉咙间的呜咽,怕再惹了钟情发怒,也不敢随意开口,只恳求地看看钟情,再看看旁边跪着的章选侍,指望着对方能为自己说两句来。
章选侍咬了咬唇,面上浮现三分犹豫,纠结了片刻,垂下了头没敢吭声。
崔美人绝望地移开了视线,又惧又悔地看向钟情。
钟情抿了抿唇,心知崔氏就是这经不起事的胆小性子,也懒得再多为难她,直接道:“崔美人这般有自个儿主意的大佛,本宫这里庙小,是容不得了,念在同住三年的份上,本宫也不催你,你自己选个想去的地儿,本宫就不远送了!”
钟情说罢,想到前世的那些污糟事儿,顿时心情更差了,也不耐再在这里和崔美人纠缠下去了,言尽于此,她起身就想走了。
崔美人却是惊呆了,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永寿宫里惯常性子柔、度量大、好说话、不计较的钟妃娘娘能因为她昨夜那么一次的越矩冒犯,就立刻翻脸无情,竟是狠下心来直接要撵她走了。
崔美人大惊失色,仓促之间,只急得去追过去抱住了钟情的小腿,低声下气地哀求道:“钟妃娘娘,嫔妾知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就饶过嫔妾这一回吧......”
钟情不想与崔氏这么车轱辘下去,闻言便回过头来,俯视着崔氏,反问她:“那崔美人说说,自己错在了哪里?”
崔美人不意钟情突然发问,怔怔愣在那里,须臾后,见钟情脸上的冷意愈发明显,吓得一个激灵,不待细思,便把自己心里约莫的想法说出来了:“嫔妾错在,错在不该明知陛下是来看娘娘的,却故作偶遇,等在陛下过来的路上求见陛下......可是娘娘,嫔妾并无半分邀宠之意啊,嫔妾只是,只是忧心家里,想着面见陛下求求情而已......嫔妾敢对天发誓,倘若有故意截道邀宠之心,就叫嫔妾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娘娘就饶了嫔妾这一回吧......”
崔美人说着说着,复又趴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钟情失望地收回了视线,临走前,瞥见旁边一同跪着的章选侍,凉凉地开了口:“章选侍觉得,崔美人错在哪里了呢?”
章选侍愣了愣,瞅了伏地痛哭的崔美人一眼,犹疑片刻,小小声道:“以嫔妾之浅见,崔姐姐错......不在拦陛下,而在不经娘娘,先拦陛下。”
崔美人愣愣地看向章选侍,不明白她这说的与自己又有什么区别,错的本来不就是不该不过钟妃的明路就擅自去路上拦了成帝来见么......可是自己也是为情势所迫啊,父亲正身陷囹圄,做女儿的又如何放心的下呢?更何况,纵然父亲他平日里再是不着调,府中上上下下老老小小几十张嘴也是在等着他的俸禄吃饭的,若是父亲此番就这么折在狱中了......自己也是情之所急,耽搁不及了啊!
章选侍一看崔美人的表情,就知道对方定然没有理解自己这句话的真意,有些急了,直接道:“崔姐姐,你纵是着急,也该想着,先问问娘娘的意思啊......娘娘素来宽厚,你我二人又在这永寿宫里住了近三年之久,难道你家中出事,娘娘知道了,还会坐视不理不成?”
崔美人一怔,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心中一慌,下意识地想开口再为自己辩解些什么,钟情已经走了。
崔美人软软地跪到在地上,明白这一回,钟妃是铁了心要赶自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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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皇宫,御花园。
傅韵秋看着眼前的混乱场面,只想叹气。
成帝二十一年入宫的待选秀女里,有个婉贵妃的庶妹,在家中甚是得宠——谢家的十一姑娘,谢清雅。听闻谢清雅的生母,是婉贵妃母亲谢夫人的贴身侍婢,开脸抬了姨娘后,伺候主母也是一如既往的卑微恭敬,贴心贴力,什么冬日用胸口给谢夫人暖脚、夏日整夜不睡给谢夫人打扇的......都是常事。
也是因着自己生母在谢夫人面前的脸面,谢清雅打小便被谢夫人放在跟前教养,说出去,那是如嫡女一般的待遇,就是在婉贵妃面前,也是极得脸的。
谢清雅其人,傅韵秋是自然不会去招惹的,但别个......可就不一定了。
其中的典型,便是二度回归的陆氏女陆妍珺。
——初选当日,陆妍珺可是婉贵妃亲口点的“撂牌子”,如今她在孝纯皇太后的坚持下又回来了,可不是直打谢家与婉贵妃的脸?谢清雅自然忍不得,三五不时的,便要叫上人与陆妍珺闹一场。
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谢清雅带人刁难陆妍珺,广阳宫的云宝林从旁路过,见陆妍珺平白受辱,不忍,故上前劝了两句,不成想,偏架拉得不好,反而惹火上身,得了谢好一顿明里暗里的埋汰。
要说呢,也是谢清雅这张嘴,实在是不饶人,若她单骂云宝林便罢了,云家门庭败落,云宝林在这深宫里也是忍得习惯了,可偏偏要骂到云宝林那早逝的姐姐,羲和公主的生母——云贵人身上去。
且说的,正正是那污里八糟的关涉女子贞洁之词。
施贵人带着羲和公主逛御花园,乍听到这么一句,脸色当即就沉了下来,云宝林更是一想到这话被小公主听到了,又羞又气,一个忍不了,直接上了手。
结果理所应当的,输了个底朝天。
钟情与沈婕妤谈着崔美人的去留问题路过时,就看到云宝林被未央宫的人按着跪在地上挣扎不得,狼狈不堪地屈辱哭泣,上一世的秋嫔,如今还只是待选秀女的傅韵秋,眉头微微皱着,正和韩家那小姑娘一道,有意无意地挡在了云宝林身前。
双方对峙十步外的地方,永和宫的施贵人,正紧紧护着自己怀里的羲和公主,一大一小的两双眼睛,俱是满眼的漠然。
这可真是......有够热闹的。
钟情一时之间,还真兴起了几分吃瓜看戏的心思。
但这个念头也只有一瞬间。
因为下一刻,一个面生的小宫女扑到钟情脚边来,真情实感、痛哭流涕地为云宝林喊冤。
钟情的脸色猛地变了,紧紧地盯着那宫女,寒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沈婕妤不由愕然地侧头看向钟情。
不仅是她,全场所有人都被钟情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被钟情紧紧盯着看的小宫女犹甚,她结结巴巴的,又把方才那番“自家主子只是好心劝架却被谢家姑娘带人羞辱”的言辞重复了一遍。
这一回,钟情听得清楚明白了。
不错,就是她。
那一日,在永和宫外,钟情追过去却没探听到主人的那句话,正是出自这小宫女之口。
——那句“娘娘答应过奴婢的,只要贤妃死了,就......”
钟情缓缓地抬起头来,目光冰寒,冷冷地落在了云宝林身上。
这宫女,是云宝林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出场(排名按出场顺序):
钟情:第一女主,没啥好说的。
崔美人:已被炮灰,依然没啥好说的。
章选侍:女主宫里小配角一只。
傅韵秋:后期的秋嫔,背景关系详见第二章 。
【谢清雅:婉贵妃的庶妹,即将炮灰的小炮灰一只,没啥好说的。】
陆妍珺:白月光的堂妹,背景关系详见第十三章 。
【云宝林:广阳宫的一位姓云的宝林,难产而死的云贵人的妹妹,羲和公主的姨妈。】
【施贵人:羲和公主养母。】
羲和公主:云贵人的女儿,详见十七章。
沈婕妤:后期的沈恪妃,背景关系详见第二章 。
韩家那小姑娘:韩雪兰,详见十三章。
全新出场人三个:谢清雅,云宝林,成贵人。一言以蔽之:谢带人群P云,施围观吃瓜。
第20章 云氏双姝
被困永寿宫的三千多个日日夜夜, 钟情作为一缕幽魂, 不能吃不能喝也不能睡去, 空寂无人的深宫里, 连时间的流速仿佛都放缓了, 无人停驻, 也无处听墙角的时候, 钟情全靠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自己死前的点点滴滴来熬过那阵足以令她发疯的寂寞。
——也只有这样, 才能叫钟情恍惚确定,自己是当真存在的......而不是这浩瀚星空之下, 被时光遗忘、被轮回摒弃的的无根浮萍。
而当日在永和宫外, 咫尺之间却遗憾错过,再也没能听完的那句话,更是钟情循环记忆的重中之重。
说话人的音调缓急、语气停顿、咬字习惯......一遍又一遍, 完完整整地刻在了钟情的骨子里, 叫她几乎是在听到那宫女说话的第一时间,就陡然忆起了当年自己在永和宫外的那一幕。
那天剩下的事情,钟情浑浑噩噩的, 早已经没心思去留意了,印象里只依稀留下了施贵人森然冷笑的脸, 以及抱着怀中的羲和公主, 难得一见的,一定要谢清雅赔罪道歉的坚决。
——施贵人在这深宫里忍气吞声、低调谨慎了五六年, 终于还是被触到了逆鳞, 激起了凶性, 坚定地亮明了态度:云宝林也好,陆妍珺也罢,施贵人都不在乎,也不关心,但是事涉羲和公主名声,施贵人是绝咽不下谢清雅的这顿羞辱的。
钟情后来回忆起当时那场景还觉得微妙的可笑,上一世,这个谢清雅一过复选,自以为大局已定,先仗着家世挑衅了钟情与沈婕妤,沈婕妤没有接她的招,钟情却不会连她这么一个还未入宫的采女的排头都吃,当面微微笑着没有多说什么,一副好脾气不在意的模样,转头却是立刻就找了成帝,枕头风吹起来,谢清雅莫名其妙地就丢了该年的终选资格。
昔日谢清雅不过是对钟情有一两句口舌冲撞之词,钟情自有法子叫她再也没本事到自己眼前现,今日看施贵人这被得罪狠了的冷漠模样,此结怕是也绝难善了......前后两辈子,谢清雅这女人都要栽在自己这张毫无遮拦的嘴上,钟情冷眼旁观着,这回却是连坐台看戏的兴致都没有了。
——钟情的全心全意,都放在了云宝林,以及她身边的那个小宫女身上。
钟情心神俱震,极怒之下,几乎要肝胆俱裂,悬而又悬的,好不容易才压抑下当众发飙的冲动,回了永寿宫,喊来自己身边的大太监高顺,如此这般地吩咐了对方几句,高顺躬身退下后,钟情呆呆地坐在原处,久久回不过神来。
是云宝林的人......可怎么会是云宝林的人?自己明明是在永和宫,在永和宫撞上的那宫女......
钟情脸上的神色慢慢凝结了,是了,韩王之乱后,云贵人难产而亡,云宝林遭贬窝居广阳宫,可是羲和公主,云贵人难产生下的那个女儿,可是被抱到了施贵人膝下,随着施贵人一道,去住在了沈婕妤永和宫的偏殿里!
那小宫女既是云宝林身边的人,替云宝林偷偷跑过去,探望羲和公主,也是常事。若是其间再正好撞上了某个承诺了她“只要贤妃死了,就......”的人,那可不就正是钟情死后碰到的那一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