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竟然是云宝林,为何会是云宝林?钟情实在是难以理解,纵然是为人办事,可......不应该啊,害死了自己,对于云宝林而言,难道还能有什么旁的好处么?
钟情自认,自己与云氏女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这般的景况下,自己既不值得云宝林豁出性命来恨......那个幕后之人,又是究竟许给了云宝林与她身边的小宫女怎样大的恩承,才能叫她们做出这等谋害皇嗣与嫔妃之事呢?
——更重要的是,她们又究竟是,靠着什么得手的呢?
钟情闭上眼睛,仔仔细细地在自己的记忆里搜索了一番,确认自己上辈子怀孕后到难产前的那段日子,确定无疑,是根本没有见过那个小宫女的!
钟情头痛欲裂,在脑子里好好地回忆了一番印象中云氏女的生平过往,竭尽全力想找出自己与对方结仇的节点来......
成帝十五年,萧河云氏献绝色双姝于上,那一年成帝的后宫里,拢共只选进了四位新人,云氏女就占了其中的一半;姐姐大云氏封贵人,妹妹小云氏得才人,云氏双姝甫一入宫便赐住明萃阁,显示出一番盛宠至极的态势。
可惜好景不长,不过半年,萧河云氏贪贿案发,满朝哗然,群情激愤,成帝盛怒,欲降罪于云氏,而云氏家主为了逃脱被抄家灭族的命运,竟然剑走偏锋,兵行险招,变卖家产倾尽一切去支持本就心怀不轨的韩王孙逼宫谋反。
结果自然是注定了的。
韩王孙兵败自刎,韩王一脉就此绝嗣,成帝血洗朝堂,也就是从这一年起,那些眼神和记性一样不大好使的前朝旧臣们,才恍惚意识到,大庄如今,究竟是谁当家了。
他们的陛下,早在不知不觉之间,长大了。
而本来只是有贪贿之失,大可被网开一面的萧河云氏,因为牵扯进了这场韩王府谋逆案里,却只有落得个被成帝满族全抄的下场,云贵人在萧河云氏被抄家的前一晚提前发动,羲和公主早产落地,而云贵人,则是彻底地撒手人寰。
大云氏死后,小云氏受家族连累,被成帝从才人降到宝林,羲和公主被抱到了与大小云同年入宫的宝林施氏膝下,施氏从宝林连跳两级,一跃获封贵人,也从容嫔的承乾宫偏殿搬走,住到了当时尚且无人居住的、也就是后来迎了沈氏入主的永和宫里,这一降一升,从此羲和公主,也再与云家女没了干系
可以说,成帝十六年这场浩浩荡荡、从前朝牵连到后宫的韩王府谋逆案,放在后世史书上,几乎是可以被拿来当作分隔符的标志性事件。
成帝十六年之前,以傅谢白韩为代表的各大世家同气连枝又各自为政,年轻的君主周旋于多方势力之间,艰难地维持一个大一统的表象,而台面之下,朝廷法度朝令夕改,官员机构冗杂扯皮,各大世家相互勾结又攻讦,寒门士子上进无门......
成帝十六年之后,韩王孙用他的死,和整座韩王府的陪葬,叫天下所有朝臣胆寒恻然,再也不敢以“嗣统”妄论君主的身世之不足。
成帝十六年之后,大多朝臣才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这是谁的年号,谁的天下。
可惜钟情,对这件名动天下、让后世津津乐道的一大重案,虽为那个时候过来的亲历者,所察所觉,却是寥寥。
因为钟情那时候的全部心力,都放在了另一件事情上。
——成帝十五年的冬夜,在前朝后宫风声渐紧的肃然时刻,钟情窝在未央宫里,小心翼翼地,尽力藏住自己的小秘密。
直到十六年的二月,在安宝林、云贵人按不住接连爆出喜讯后,钟情又遮遮掩掩了半个多月,终于含羞带怯地把这件事小心翼翼地告诉了成帝。
成帝的反应却与钟情臆想里的甜蜜全然不同。
那一天,成帝坐在临窗的大炕上,窗外是郁郁葱葱的迎春花,听罢钟情的话,成帝的视线有些吃惊似的落到了钟情的小腹上,钟情羞怯地垂下了头,理所当然地错过了成帝眼神中那一抹深厚的凝重与迟疑。
须臾,成帝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下了决定一般,轻轻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子,叫钟情坐过来,摸了摸她的头顶,像是在哄一个不知事的小孩子一般,轻轻地问她道:“那情儿觉得,两宫皇太后、皇后、婉昭仪、容嫔、眉嫔里......哪个你看着最和善?”
钟情并不是一个脑子多么好使的女人,如果她再聪慧一些,可能上辈子就不会稀里糊涂地被人害得难产死去了,可偏偏那一次,钟情似乎好长时间没动过的脑子突然微微地动了一下,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成帝的言下之意。
钟情睁大了她那双秋水无尘的杏子眼,惊讶而又天真地反问成帝道:“嫔妾......嫔妾不可以自己养着这孩子么?”
成帝沉默了许久,没有应答。
钟情怔怔地站在那里,直到成帝走了,都没有回过神来。
第21章 夜有所梦
而那之后, 萧河云氏贪污也好, 韩王孙谋逆也罢, 乃至是后来的云贵人难产, 钟情都无心去多加关注了, 她满心满眼的, 都是如何守住自己肚子里的这个孩子。
钟情想, 自十四年的那个冬夜, 母亲去后,自己在这世上, 就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这是她的孩子, 她的家人,她的唯一。
她一定要留下它。
成帝十六年的暮春,天上下着沥沥淅淅的小雨, 夜黑得早, 钟情鼓足勇气,拦了成帝的帝辇,跪求见他一面。
那一天, 钟情哭得狼狈又难看,为了求成帝, 什么该说、不该说的话都说了。
钟情实在是怕了, 怕了孝纯皇太后扫过她的肚子时,不甚满意却又志在必得的眼神, 也怕了平日里待人一副慈悲和悯模样的孝端皇太后, 与宫人谈论起她肚子里的孩子时, 挑眉不悦地留下那句意味深长的“本是更看好钟氏的,可惜......钟氏真是太不争气了。”
钟情躲在拐角的阴影里,恍恍惚惚了好半晌,才猛然意识过来,对方指的是什么。
——日前太医院的太医们给她与云贵人、安宝林三个一同看诊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那句“钟宝林这一胎,当是位小公主。”
钟情当时并不多失望,反而觉得庆幸,躲在一个盛宠的云贵人,一个被太医院判铁口直断怀的是个男胎的安宝林身后,钟情巴不得自己再不显眼点,再不显眼点......落到自己身上的估量眼神,与再少一些。
可是两位皇太后那仿佛在对着白菜挑挑拣拣看着买的眼神,还是深深地激起了钟情骨子里的那股凶性。
为人母的凶性。
钟情想,这不行,这真的不行......纵是自己舍得,可若是这孩子跟了上面那些人没几天,人家又选到自己更满意的了,还会耐心地好好待她么?
钟情很害怕,怕得不得了。
成帝那一天,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在钟情心神绝望,哭得声音沙哑,几乎要昏过去的最后时刻,轻轻地伸出手,将钟情揽到了自己怀里。
然后把自己的手盖在钟情的眼睛上,在一片嘈杂的雨声里,用极温柔的语调,低低地说了一句“别哭了。”
那股温柔,即使从记忆里,也能透出阵阵的暖意来,也就是它,一直支撑着上辈子的钟情,就那么跌跌撞撞地走了下去。
三个月后,云贵人难产而薨,施宝林封贵人养羲和公主,赐住永和宫。
紧接着,钟情就以“怀嗣有功”为名,升为贵人,赐住永寿宫养胎。
当然,这一养,就在永寿宫里养的生根发芽,再也不挪窝了。
如此这般跌宕起伏地折腾了大半年,钟情哪里还有心思,去留意云氏女的消息。
可钟情也当真是,与云氏姐妹,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啊!
钟情冥思苦想想不明白,只好放开这一着,耐心等待高顺查出东西来,不过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当天晚上,钟情在睡梦里被成帝轻轻摇醒了。
钟情迷迷糊糊的,连眼睛都不想睁开,只听得成帝附在自己耳边,有些无奈地叹息着:“这是梦到什么了啊......怎么哭得这般厉害?”
钟情下意识地上手一抹,摸得满手的水,钟情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缓缓地张开双眸,莹莹地望向成帝,呆呆道:“我梦到......我梦到我娘了。”
话到嘴边,钟情下意识地打了个转,不想在成帝面前再提自己当年和孝纯皇太后抢儿子的事情了。
毕竟到如今,就连钟情自己都说不准,当年一味求着成帝把允僖留在自己身边,对孩子来说,究竟是好是坏了。
钟情顿了一下,狼狈地避开成帝温和的视线,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给自己找补道:“我梦到了当年,我娘刚走的时候......许是一时难受,就哭出来了。”
成帝顿了一下,也没去深究既然如此,钟情却为何在梦里不停地低低唤着“僖儿”,他只微微笑了一下,给钟情掖了掖被角,温柔地低下头来,在钟情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轻声安抚道:“......都过去了,睡吧。”
翌日早朝后,成帝屏退四下,再次严肃而又郑重地问了大太监关红一遍:“朕前些日子叫你仔细留心永寿宫自年后以来这里里外外的所有动静,你当真没有发现半件不对劲的事情来?”
关红作为谨身殿的一号大太监,自然明白这位主儿想听的是什么,可他也实在是,该说的都说了,再无话可说了啊!
这事儿最早,得从成帝好多天前从永寿宫里出来说起,当时成帝就摆了一副忧心忡忡眉头紧锁的不解模样,还不待关红体察上意,贴心贴肺地主动请缨为成帝排忧解难,成帝就先一步沉不住气,屏退四下,把关红叫到自己身边,如此这般吩咐了许多。
钟情的情绪很不对劲,非常不对劲——她的焦躁不安,忧虑急郁,旁人看不真切,但从成帝这个朝夕相处的枕边人的眼里来看,那是异常明显的。
可成帝也实在是摸不清楚,对方到底是遇上什么了。
起初,成帝以为是柳丽容等人在背后又嚼了什么烂舌根,叫钟情听去,窝在心里憋得慌了,所以成帝故意在钟情面前主动挑起了这个话茬,后来钟情果然吐露了那句“龙生龙,凤生凤”的鬼话,似乎也印证了成帝最初的猜测,可成帝总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非常明显的一点是,在成帝对钟情暗示了威毅伯府并不会如何风光的落魄下场后,成帝能明显地感觉到,钟情非常震惊......但她身上的焦虑情绪,却并没有因此有分毫的减少。
这连带着,让成帝的情绪也焦虑了起来。
从前朝到后宫,成帝处理事情的手段都比往日激进了不少,黄海琦那边也无那耐心与他好声好气地讲道理了,三轮酷刑下去,该招的也就招的差不多了;后宫那边,当时能处置那个妄想攀龙附凤的宫女的方式有很多,可偏偏成帝当时积累的情绪陡然积压到了顶点,一下子爆发后,成帝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上一次这般的暴怒,已经可以追溯到一年前的围场事件了。
但以这两件事的轻重大小,说来单是放在一起,就令人觉得分外可笑的。
最终,成帝也顺从了自己心底的怒气,用了一个最为粗暴的手段,那一夜后,想必东西六宫无人不知——永寿宫有个背主爬床的宫女,正撞到成帝的气头上,被慎刑司“好好”地处置了。
也就是在这一晚,成帝与钟情敞开心扉地谈了子嗣的问题,钟情将自己对难产的忧虑分毫不减地传递到了成帝身上,成帝也怕,他其实,远比钟情想象中的还要怕一些。
——毕竟成帝自己的生母云氏,当年就是死在了产房之内,都没能睁开眼再多看成帝一下。
成帝想,是了,在这个问题上,他们两个的忧虑惊惧,是一模一样的。
可是为什么,钟情会突然想起这个问题呢?
后宫里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妃子怀孕了,自然更不会有小产、难产之类的事儿。钟情对难产感到害怕很正常,可是她怎么突然的......就又开始想起这些事情了呢?
成帝想不明白,于是叫关红去查,去看,去仔细研究整理一下永寿宫自年后以来,遇到的各色奇异事件,好追根溯源,把引起钟情焦虑的诱因也一并除了。
可惜关红查来查去,查到现在,也只能苦着一张脸禀告成帝:“启禀陛下,年后除了四殿下被陈祭酒家三公子栽赃闲书,与今年三月选秀这两桩,钟妃娘娘近些日子所看所听所接触到的,确实与往日无甚不同啊!”
成帝眉头深锁,但也没再为难关红,只摆摆手,吩咐他:“那就......摆驾慈仁宫吧。”
成帝想,允僖被冤枉的事儿,看那日与钟情说起兄弟俩吵架那段时她的反应,倒不像是如何憋着气的模样,再者了,允僖受冤枉,最多叫钟情跟着难受难过,倒不至于就叫她突然念起难产那档子事儿了......所以说,还是为了这一回的选秀了。
今年这一次选秀也没什么特别的,成帝自嘲地笑了笑,也不过就是,来了个陆妍珺罢了。
叫母后那般地坚决坚持坚定,也叫后宫诸人那般的如临大敌。
慈仁宫内,成帝稳稳坐着,与孝纯皇太后一同用了午膳,赶在孝纯皇太后午睡撵人前,主动开了口:“母后,儿臣有话想与您说。”
慈仁宫的宫人们立刻极有眼色地退了个干干净净。
孝纯皇太后眉梢一挑,不待成帝张嘴,抢先道:“皇上啊,你往日也不常往哀家这里来,都说这无事不登三宝殿,哀家也省的......只是旁的都好说,你是哀家的儿子,母亲哪里能犟得过自己的孩子?都不必你说,哀家自然依你,可唯有一着——若要是事涉妍珺,哀家心意已决,你今日大可不必张这个嘴!”
“那不知母后的心意,”成帝低头吹了吹自己的茶,微微笑道,“又是如何呢?”
“自然是要妍珺入宫!”孝纯皇太后腰板挺直,理所当然地回答。
成帝顿了一下,静默片刻,缓缓问道:“那不知母后为何,就又非要陆家姑娘入宫不可呢?”
孝纯皇太后严肃地看向成帝,郑重而又坚决道:“这是为着当年的信义!为着当年哀家与你四舅舅为你和陆家姑娘定下的那一纸婚约!......沉珺纵不行了,妍珺年纪却再合适不过,皇上总不能再以此推托了吧!”
孝纯皇太后陆氏,是楚襄侯府庶出的四姑娘,她的生母貌美得宠,除了生了这么一个好命到从一个庸碌郡王的侧妃躺着坐到西宫皇太后的女儿之外,还为老楚襄侯生了一对双生子,其中之一,便是如今孝纯皇太后正与成帝说到的这个“四舅舅”。
而孝纯皇太后在她还不是西宫的皇太后,而只是吴王的陆侧妃时,确确实实是与自己的同胞兄长,为成帝与陆妍珺这对小儿女,写下过这么一封婚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