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帝也笑,倾过身来,附在钟情耳边调笑了两句,羞得钟情拧了他胳膊两把,闪身出去准备晚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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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帝二十七年的初春,刚刚过正月十五,衙门开印的时节,皇太子裴允晟、四皇子裴允僖,并两人的随行者数人,以南下视察黄河道,悄无声息地奉密诏出了洛阳。
然后不及到南阳,便悄然绕道北上,微服密入冀州府,历程半个多月的长途跋涉,一路换马疾行,终于赶在二月的尾巴上,进入了阴山以北的大片无边草原,穿过大半个雍州府,进入了西川城。
允晟一展地图,指着上面的三个点直接问了:“程、廖、李,选哪家?”
允僖懵了一下,才意识到他二哥是问他呢,摸着下巴打眼一看,随意道:“好像都差不多,那就,廖?”
西川四大姓,韩程廖李,第二未必就急着非得要现在就干下第一了,但如果第三先上了,第二想想红利,怕是要眼红到坐不住了。——总不能真想当个万年老二吧!
允晟笑了笑,微微颔首:“和我想的一样,那就先去拜见廖大都护吧。”
廖远镇是朝廷驻西川都护府任命的都护大人,在成帝二十七年之前,他也就每天先听听城内韩家的主意,再看看对面程家的脸色,没事的时候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装糊涂,有事的时候就坐在都护府上闭上两只眼睛继续装糊涂和稀泥……廖家这西川第三大姓,在这位廖都护的带领下,蛰伏到已经连后面的老李家都敢明里暗里地刺两句酸话的地步了。
在成帝二十七年之后,他结识了自己一生中……从未见过的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自打认识了那个混世魔王之后,廖远镇每每想到成帝二十七年的春天,都扼腕痛惜,老子为什么要贪图那一点子安逸但并不丰厚的俸禄,没有在自己五十岁高龄的那一年就上书请辞回乡呢!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啊!
四殿下啊四殿下!老臣真的一把老骨头了,经不得您这么折腾哟!真的经不起啊!哎呦,您怎么又来了!
当然,此时此刻,对一切都一无所知的廖远镇,在皇太子裴允晟密表了一行来自洛阳的身份之后,掂量了参知政事梁任亲笔手书的分量,想着这是洛阳来西北视察的贵客,还正捏着自己修剪得宜的美须,美滋滋地做着招待好了、再哭哭穷,还能再给西川从朝廷捞上一笔的美梦呢。
还不知道自己到底请进来了如何的几尊大佛的廖远镇,正毫无所觉地领着允晟一行往自己的都护府里走,毫不见外地将他们直接安置在了自家的宅院里,允僖一路走一路看,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与前方的允晟遥遥对了一个视线。
——这廖家,看上去,是有点……清贫啊?
“殿下,往您的西北角看,”郇瑾跟在允僖身侧,稍稍落后两步,压低了声音提醒他道,“穿过半月门的那个小院子里,有个正在舞鞭子的妇人。”
允僖放眼望去,与舞完一段后扔了鞭子满眼不耐地扯过婢女的手中巾帕擦着汗的廖又玫遥遥打了个对视。
允僖微微愣了一下,三十岁上下的妇人,看这模样,是廖远镇的妻室?那有点小了吧……儿媳妇的话,那这姿态,有点豪放了吧?
“那是廖大都护的嫡长女,”郇瑾继续压低了声音继续给允僖解惑道,“曾经嫁给了先辽王。”
辽王?!允僖顿时满眼震惊地回过头来去看郇瑾。
“殿下,自然点,向前看,”郇瑾平静道,“二十年前,辽王谋反,楚襄侯陆言绪领兵平叛,将辽王的军队拒于阴山脚下,但最终那场大青山之战,辽王是死在了当时年仅十五岁的虞宁候傅从楦手里的。”
那一场,也是傅从楦的成名之战。
也是从大青山起,傅从楦傅侯爷的征战四方之路正式开启。
郇瑾曾经特别憎恨傅从楦,连带着,也怨恨跟傅家有关的一切,甚至包括母族为傅的二皇子允晟。
而今多少看开了些,提起这些陈年旧事,语气都无波无澜了。
——大青山之战,傅从楦为了诛杀辽王,亲自下令,在本可以驰援的情况下,却果断而决绝地放弃了当时青州与雍州接壤的一座孤城。
那里面,惨死了郇瑾的外祖父一家数口,而郇瑾母亲旃娘的命运,也是从那时候开始颠沛流离的。
直到她遇到了郇叔越,那是她的幸运,但何尝,又不是她的不幸呢?
郇瑾从不认为自己父亲是个良人。
不过这些,允僖是完全不得而知的,而郇瑾,也压根没打算再告诉他了。
“不,不是吧,”允僖震惊道,“那是辽王妃?和辽王的老丈人?辽王是死在傅侯爷手上的?那岂不是说,我们是有仇的?”
“没有那么夸张,”郇瑾漠然道,“辽王造反前,辽王妃便主动回了娘家躲着避开,等到辽王一死,第一个上表认罪,她与辽王之间无子嗣留下,还果断舍弃了辽王的几个庶子女。陛下估摸是觉得廖家很是识相,便对廖家轻轻放过了,并没有过多的追究。”
“哦,”允僖觉得有点囧了,小小声地问道,“辽王夫妻俩的感情并不好?”
“各玩各的,”郇瑾言简意赅地概括道,“殿下,廖家是西川四大姓之一,这个四大姓,可不是仅仅一个都护府就能撑得起的。您该好好想想,什么叫作‘世家豪族’了。”
有些时候,他们的力量,简直是不可估量的。
强大到辽王都能忍住辽王妃给他戴了一顶又一顶青翠欲滴的绿帽子么?允僖想了想那个场面,不由觉得更滑稽了。
两人窃窃私语之间,廖远镇已经领着允晟到了安顿他们的地方,两人又互相客气推辞兼之彼此试探了一番,廖远镇便很有眼色地主动告退了,别的也识相地并没有多问,只说让他们先稍事休息,远来是客,西川城内随意逛,若是需要引导,但提无妨。
允晟谢过廖远镇的好意,疲倦地按了按额角,先撵允僖回房休息,待得混着睡了个黑蒙觉,兄弟俩洗漱起来,廖远镇便又遣了仆妇过来请兄弟俩过去用晚膳,允晟与允僖对视一言,允晟婉言谢绝了,只说了从未来过西川,想多转一转,禀过主人家,便领着弟弟出了府。
“得想法子换个名儿了,”一出府,允僖便忍不住小声抱怨道,“那廖远镇是辽王的老丈人,辽王又是死在傅侯爷手上的,二哥,你还是别姓傅了,咱换个姓吧。”
先前在廖府,廖远镇便问过兄弟俩该如何称呼,当时允晟打哈哈混过去了,只说自己是兄长,允僖是弟弟,若是不嫌,称呼小兄弟即可。
廖远镇也很懂行,多半猜到了两人身份不简单,并没有过多执着地追根究底。
只是允僖听他回身时,嘱咐廖府下人,用的是“梁家的两位兄弟”时,不由便窘了一下。
这这这,这到底是他们占了梁任便宜,还是梁任占了他们兄弟俩的便宜啊?允僖想想不由就郁闷了。
“钟二,钟四,”允晟先指自己,再指允僖,最后指着傅怀信和郇瑾道,轻描淡写道,“郇大,郇二,西川之内,还是不要提傅姓了吧。”
——傅从楦当年打辽王老窝时什么阴人的手段都使出来了,在雍州府北边,他的名声可不仅仅是一个“不好听”可以简单概括得了。
“哈哈哈,这个好,这个妙,”允僖一听就笑了,捂着肚子乐呵道,“大头这是终于和郇小二做了一回亲兄弟了,哈哈哈,郇大头,郇小二,般配,般配,一听就是一家出来的。”
傅怀信和郇瑾都懒得搭理他们无聊的四殿下。
而此时的允僖还不知道,他今晚上的好心情,也就仅仅止步于此刻了。
第164章 牡丹妃
西川不比洛阳, 在严苛的宵禁制度下, 洛阳城里白天再是车水马龙的繁华街市,一旦过了戌时, 一更天起, 在打更人“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寂寞吆喝声里,偌大的一座洛阳城,当即便“六街鼓歇行人绝,九衢茫茫空有月”*了。
西川则不然,边地民风开放, 宵禁制度虽依旧有,却远不及洛阳那等皇城根上、天子脚下苛刻,允僖几人出来时,已然是酉时过一刻了, 但西川城里,处处张灯结彩, 大家点着灯继续做生意, 酒楼歌台之上,人潮涌动,喧闹声甚至隐隐更胜于白昼。
这种将夜不夜的微妙时刻, 太正经的人家就不大出来做生意了, 允晟强忍着不适,随手指了极目望去西川城内最高的那处酒楼,想着喧嚣是喧嚣, 最繁华之处,多少也还是能干净规矩点的,几人上去叫了菜,酒水未上,便有一老翁领着一妙龄少女到邻桌上唱曲,允晟从来不喜欢这些,允僖却觉得很稀奇似的,兴致勃勃地转过身去看。
——主要他在洛阳还真没接触过这些沿桌唱曲的。
那老翁却还以为允僖是看上自己身后跟着的姑娘了,再看允晟一行,个个身姿挺拔、气势不凡,更是隐隐众星拱月般把兄弟两个拱卫在最中间,顿时双眼一亮,觉得自己这是碰上一条大鱼了,待那少女一曲唱罢,便被老翁引着到得允僖这桌之前,允晟厌恶地皱了皱眉,看了允僖一眼,强忍着不适没有直接开口撵人。
老翁得了允晟的黑脸,想着这兄弟俩里的哥哥估摸是个不近女色的假正经,便在心里冷笑两声,只往允僖脸前凑,笑眯眯地向允僖介绍起了身后的少女。
允僖那个二傻子愣是没听出来,只是很快就对这沿桌唱曲的爷孙俩失了兴趣,本来嘛,唱的也就那个样子,他只是看个稀奇罢了,但因不懂规矩,也不好意思问完就翻脸赶人,便挑着眉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老翁些西川城内的风土人情。
老翁见话题越走越偏,不由心下开始暗暗着急了,暗道这少年莫不是个“初哥儿”,真的什么也不懂?那倒也还好了,一般这种傻子最容易走心,最后哭哭啼啼说两句软话,还能骗一笔大的走,怕就怕是懂行的装不懂,耍着他们玩,想吃白送的呢!
但无论如何,今夜都在这儿磨蹭大半天了,不把身后的少女推销出手,他今天岂不是要开空窗了!
“小公子,”老翁也豁出去了,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了,近乎明示允僖道,“我们家牡丹,可远远不只曲儿唱的好听呢!西川城内都说,这宫里有个牡丹妃,我们这儿,有个小牡丹呢!”
“宫里有个牡丹妃?”允僖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了,挑着眉噙着一抹冷笑寒声又问了一遍,“老人家,我怎么听不懂您这句话呢?”
那老翁也真是心急了,竟然完全忽略了,在他说出这句话后,一直到允僖再次开口,整个桌上,所有人的筷子都听了下来,脸上纷纷带上了紧绷的压抑之色。
“小公子,您这,这就不必我说了吧。”老翁心想你还真是装不懂呢,牡丹妃都能不知道,听你们这口音,铁定都是南边来的了,还能不知道牡丹妃……
老翁猥琐一笑,暗示道,“宫里那位,皇帝特别喜爱的,据说人长得那叫一个绝色啊……”
允僖随手捡起一个酒杯,赶在那个老翁说到自己咽口水的时候,直直地送了进去,狠狠地将酒杯按到了老翁的喉咙里。
老翁的脖子处喷出一股血沫子,头一歪,就这么死了。
“牡丹妃,”允僖冷着脸站了起来,咬着后槽牙重复了一遍,突然发疯一般一脚踹翻了桌子,寒声道,“牡丹妃!我艹他了!”
“老四,”允晟站起来,本来想说“冷静”的,对上弟弟充满戾气的眼睛,闭了闭眼,把劝慰的话咽了下去,只平静道,“想杀就杀吧,哥给你兜着。”
郇瑾早被傅怀信牢牢按住了,不然刚才第一个冲上去的就不是允僖了。
“我艹了,大头你放开我!”郇瑾愤怒道,“他在侮辱我,侮辱我……,你他么给我放开!”
“那老头已经死了,”傅怀信也很生气,但愤怒中至少还能维持住自己的理智,沉声道,“你冷静点,殿,少爷不会放过他们的,你上去也就是个送的!”
那老翁身后的妙龄少女却是直到这时才将将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老翁栽倒下去的身影,失声尖叫。
然后被允僖一个抬眸,硬是震在那里,叫都叫不出来了。
“杀,杀人了,”妙龄少女结结巴巴地跪倒在地,蹒跚着往外爬,一边爬一边神经质地喃喃自语道,“杀人了,杀人了,跟我没关系,别杀我,别杀我……”
允僖用左手按住自己轻轻颤抖的右手,就在刚才,他的大脑被无法抑制的愤怒完全控制了,忘记了展枯大师“止杀”的教诲,也忘了老项头带他上北边时,让他和大头每天背诵十遍的“用最清醒的脑子杀敌,杀每个人时,你都要清楚,你自己是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他,他究竟做过什么,而你杀他又是为了什么……控制住你的戾气,而不是让你的戾气来控制你。如果有一天,你们真沦落成了暴虐的奴隶,那就去做最后一步,亲手去了结了自己吧”。
这个世上,可以少一个能行军打仗的将军,但不需要多一个嗜杀成性的疯子。
有那么一刻,极度的愤怒之下,允僖把什么教诲训导全忘了,在杀那个老翁的时候,他的内心,除了一个暴虐的“杀”字,别的什么都没有。
站起来的那一瞬间,他甚至想杀了这间酒楼里所有的人,似乎所有所有的人,都在对着他轻蔑的、别有意味的、目光猥琐的、神情觊觎地说着那个“牡丹妃”……
“我平生最恨,”允僖冷冷瞪着那少女,完全不知道那帮子恶心的瞎子是怎么从她身上能看出自己母亲的影子来的,迎着少女惊恐莫名的眼神,允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死死按住了自己颤动不停的右手,刚才就是这只手,轻描淡写地杀了那个老翁。
都不带丝毫犹豫的。
杀人,其实真的很简单。
难得是,控制住自己杀人的底线。
允僖在尽力地克制自己,为了展枯大师的那句“止杀”,为了他二哥的那句“明正典刑,始得而诛”,为了像老项头期待的那样,不沦为一个杀人的机器、暴虐的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