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僖一想,好像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鼓了鼓脸,憋屈道:“好吧,你总是有道理的,那听你的,现在要怎么办吧?”
“韩渊未死,韩家内部派系斗争凶狠混乱,廖远镇谨避韩家锋芒,李家明显在观望形势,”允晟皱着眉头沉吟道,“最奇妙的,还是程家。”
“我们来西川都三天了,李家的子弟排着队一打一打地过来套近乎,韩家和廖家的没有这么夸张,但该见的也都见了,唯独这个西川第二大姓,连家主都闭门谢客,不见外人?”
允僖吊儿郎当地撑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反正他也插不上去什么话。
“殿下,”倒是郇瑾,显然功课做得很充足,直接说了,“程家老爷卧病多年了,如今是他们家大爷当家。”
“程家大爷也曾经是西北的一员悍将,打胡人蛮子毫无二话那种,据说骠骑大将军韩渊那时候都很欣赏他,可惜英雄气短,也就是十三年前吧,在追击柯尔腾一队骑兵时,中了对方的埋伏,断了条腿,就此,便闭门谢客,很少外出了。”
“可惜了,”允僖咂了咂嘴,坐直了身子,真心实意地叹息道,“对一个将军来说,失去一条腿,怕是比直接死去还残忍……如果是我,怕是要很久很久才能走得出来了。”
允僖这话一出,允晟和郇瑾俱都抬眸看他。
允僖深感莫名其妙:“怎么,我说错什么话了么?”
允晟与郇瑾交换了一个视线,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点。
“很久很久才能走出来,”允晟若有所思道,“那十几年不见外客,是不是就是至今还没有走出来呢?”
“但问题是,一个拘于自己缺陷难以释怀的人,”郇瑾撑着下巴,觉得事情有点有趣了,“怎么替自己躺在床上的父亲执掌了程家这么多年的?”
“到底是走出来了还是没走出来?”允晟和郇瑾同时看向允僖,异口同声地问他。
“这,”允僖傻眼了,“这我怎么知道啊?”
——连那个程家大爷是圆是扁允僖都没见过,能揣摩出来他的心理才是神了!
“不见外客,可能是卑于缺陷,羞于见人,也可能是看破世俗,厌倦交际,”傅怀信轻声道,“但如郇瑾所言,一个执掌程家这么多年的人,后者的几率太小了,我个人更倾向于……”
“他从未从十多年前的阴影里走出来,只是拘于某种原因,他也放不下世俗的权利。”
“那个程家大爷有儿子么?”允僖随口道,“他儿子很不着调么?需要老子给仔细看着放不了手?”
允晟:!!!
郇瑾:!!!
“怎么又是这个表情,”允僖被看得都想挠头了,无语道,“我又说错什么话了么?”
“不,不是,殿下,您实在是太厉害了!”郇瑾喜不自胜地站了起来,觉得自己思绪一直被堵着的某个奇怪的点突然豁然开朗了,激动地解释道,“那个程家大爷没有儿子!”
“他甚至没有任何子女!不,他还是有一个女儿的,是他发妻给他生的,只是一出生便身体虚弱,就给送出程家了,而从五年前程家大太太过世后,他再未续娶!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什么?”允僖满眼懵逼地捧场问道。
“一个没有任何身家牵挂的人,一个身有残疾心怀卑怯的人,”允晟沉下眉眼,缓声道,“他无妻无子,年纪一大把,母亲亡故,父亲卧病多年,上没有太多需要奉养的,下也没有续娶的意愿,甚至身为一个曾经征战沙场、意气风发的将军,他厌倦如今身有残疾的自己……这样的人,他要世俗的权利做什么?”
“他为什么,闭门谢客十多年,却至今仍能执掌西川第二大姓?只靠着他程家嫡长子的身份么?”允晟摇了摇头,不赞同道,“程家是一块大饼,谁都想来咬一口,所谓世家豪族,内部的,外边的,到处都有窥伺的目光,没有一点手段能力,是压不住这些人的。”
“这个程家大爷,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或者说,是什么,支持着他苟延残喘地走到如今这一步的?”
“这个很简单啊,”允僖撑着下巴,微微一笑,“世俗事世俗了,查查程家这几年的资财流向,不就很明显了么?”
“聪明!”允晟一拍桌子,笑着站了起来,真心实意地感慨道,“四弟,西北这个口子若是能打开,你当记首功!”
五日后,允晟在卧房内展开密报一看,冷笑着直接对允僖道:“很明显了,蛇鼠一窝,那个程家大爷在给韩昊做事!”
——近五年来,程家铺子有三成以上的资财,全都流入了韩家的口袋里,而往更深处查,则背后到处都是韩昊的影子。
怪不得而今韩家能猖狂到这地步,都想着对洛阳城内的至高皇权伸手了,原来是自己脚跟子下的程家被收拾得差不多了啊!
在第二大姓被第一大姓狠狠压制控制的当下,廖远镇那紧避锋芒的作态,就很可以理解了。
——廖远镇只是不想廖家做韩昊对西川城内大姓开刃的第一滴血罢了。
“可是,这不是很奇怪的么?”允僖摸着下巴想不明白了,“韩、程两家,在西川城内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地斗了那么久,不说有世仇吧,但至少历代的龃龉肯定积攒了不少……”
“程家大爷是疯了么,心甘情愿地去给韩昊做事,还把整个程家给韩昊双手奉上?”
根据密报,程家这几年资财紧缩,已经远不及五年前,更别说十年前了。
“你的意思是说,”允晟沉吟道,“程家大爷是受制于人?”
第167章 程双陆
“确切的说, 是受制于韩昊, ”允僖拧着眉头道,“二哥,我隐隐有一种预感, 这个“受制”的东西非常重要,很有可能,韩昊不只是拿它控制了那个程家大爷一人。“
“先别急着动手,把这个东西查一查,说不得我们会有更大的收获。”
“你说得对, ”允晟略一沉吟, 点头赞同道, “韩家先前在洛阳的动作大胆得让人震惊,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若是能提前清楚了韩昊的底气所在,总是对我们更有利的。”
只是——
该从哪里开始撕开一道口子去查“那个”东西呢?
允僖和允晟对视一眼,再一次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地方, 程家。
三日后,在允晟一行孜孜不倦地拜帖攻势下,程家终于如同一个羞怯的闺阁少女一般,犹抱琵琶半遮面地接见了自“徐州府”而来的“钟氏”兄弟俩。
程家大爷单名一个“普”字,程普今年不过三十有三,身材高大,当然, 那主要赖于他的骨头架子很大,身上的肉却只剩下了薄薄一层,乍一看,竟有一种七、八十岁老人行将就木的阴沉感觉。
程普在程家的正堂里接见了允晟一行人,脸上连半丝客气的笑意都没有,配合着程家久不见外客的阴森堂屋,隐隐的,有种莫名的诡谲惊怖味道。
允晟略感不适地皱了皱眉。
允僖却依然是那副嘻嘻哈哈、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随意模样,甚至在允晟与程普寒暄客气之间,毫不客气地直接伸手摸了一下堂屋上装饰所挂的一把重剑。
程普当即闪电般出手,挟制住了允僖的手。
允僖如一只游鱼般身姿妙曼地滑过,愣是从程普手下滑了出来,还十分过分地一把跃起挑开了那把重剑。
程普的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森森道:“这位钟小公子不太懂规矩啊,名剑有灵,岂有随意碰之道理?”
程普一边森森说着,一边毫不客气地一手傍花拂柳,直向允僖胸口袭去,竟一出手便是毫不留情的杀招!
允晟的表情也彻底变了,想也不想便要加入战局。
“程公这话可就岔了,正正是名剑有灵,我不忍听它于堂屋哭泣哀叹,这才好心取它下来、放它自由啊!“允僖一边嘻嘻哈哈地应着程普,故意气死人不偿命地说些歪理邪说,一边暗暗对允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不必入局。
允晟不由微微愕然。
允僖与程普且战且退,直一路从堂屋往后面的内间打了过去,真动起手来,允晟细细一观,便得发现,这程家大爷虽然出手异常狠辣,但不知是被断去的右腿所拖累,还是有所顾忌,每每真落到实处时,反而从没有伤到允僖什么,乃至于一时之间,二人不只战得不分上下,且允僖还隐隐越胜一筹,几乎是故意般压着程普往他的卧房里打。
一路打到撞开了程普的卧房,允僖上下左右一观,大笑着叹了一句“果然”,然后纵身一跃,跳到了他二哥身后。
“果然什么?”程普见允僖收手,一是本也累得气喘吁吁了,二也是不想刻意扩大战局,便也就势收了招式,但脸色依旧不好看,刻薄笑道,“学武入道的第一着,便是要学会对弱者常怀悲悯之心,不倚恃自身武力而妄自欺人犯禁。”
“小公子武功学得不错,武德却是半点也无,也不知道是哪个武道败类教的,对一个失去了一条腿的残废动手,小公子觉得自己很得意么?”
“果然是果然独承影,无含光,”允僖摸着下巴,嘿嘿一笑,大言不惭道,“双剑失其一,怪不得只有挂在墙上生灰、甚至让一群不识货的人暗暗嫌弃了……不过,程家大爷,我对你动手,虽然不算得意,但您以残废自比,以此训斥我毫无武德,您不亏心么?”
“你识得承影剑?”程普微微愕然,愕然之后,便又是冷笑,“既然识货,出门做客,更不该随意乱碰主人家的心头好才是!小公子自己都不亏心,我有什么好亏心的啊?”
“您真不亏心?”允僖纳闷极了,挠着头反问道,“那您是真的觉得,自己现在是个残废了?”
程普的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森森地瞪着允僖。
“你看,我说你是个残废你就不高兴了,”允僖咂摸咂摸嘴,无奈摊手道,“您‘倚残卖残’连带着我师父一起骂的时候,我可还没说什么呢?”
“程大人,只是一条腿而已,”允僖抬起眼睛,真诚地劝慰程普道,“我看您老人家,动起手来,那可是个‘老当益壮’得很呢!至于么?您这样的要都是残废了,那我看这西川城里,十个里八个都得是残废!“
程普阴着脸盯着允僖审视了许久,允僖毫无所觉似的任他看去,从始至终,眼神明亮,坦然磊落而无所畏惧。
“你是钟家的人?”半刻钟后,程普终于缓缓地移开了目光,嗤笑道,“钟愿那个老货,教得出你这样的子侄?”
允僖微微一笑,只简单地重复道:“我是钟家的人。”
——只不过不是钟愿的那个“钟”了。
程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泄了口气般,懒散地挥了挥手,突然发脾气直接任性地撵他们走了:“滚滚滚,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西川城,可不是你们这种小娃娃能呆的好地方!”
紧接着,不待允晟一行反应过来,程普便彻底翻脸,指着允晟一行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毫不留情的臭骂,众少年遭不住这阴晴不定、脾气古怪的中年人的突然发难,被程家的仆人毫不客气地扫地出门了。
只是在最后程府的大门彻底关上之后,突然又打开,一把已经被放得快生锈、被一堆破破烂烂的布条子裹起来的重剑被从门内重重地扔了出来,紧跟着的,还有程普毫不留情地刻薄话:“这破玩意儿被你们这群臭小子的脏手碰过了,恶心死了,谁碰了谁拿走!”
——毕竟,我已经再也没有,拿起它的能力了。
不是身体不能,是心之所脏,无颜再触。
小子,拿走吧!
允僖抿唇一笑,大方道:“那就多谢程前辈赠剑之谊了!”
“你错了,小子,”程普阴森森道,“剑非赠你,只是我不要了!”
“初出茅庐,无所畏惧,你以为是好事,其实那是傻事!滚回你该呆的地方去,西川不是你们这些狂妄的小子可以留的!”
“阴山产铁,祝氏善锻,”允僖却对程普的冷言冷语丝毫不以为意,只微微一笑,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一边垂眸缓缓展开了自己手里的承影剑,“昔年祝娘子为祭亡夫,耗尽毕生心血铸双剑,剑成之时,阴山水枯,祝女命陨。
允僖说着说着,手一抖,随意挽了个剑花,霎时间,华光四绽,异常耀眼。
——其璀璨华光,尤甚于傅怀信从傅从楦手里接过的那把潺水剑。
“彼双剑流落至今,”允僖赞赏地看了一眼手里的剑,轻轻地叹息道,“二存其一,却再无人有用承影之能,只以布衾拥覆,高挂于厅堂,其中往来者,无所识也,只以锈铁厌之……若祝娘尤在,不知该会如何想。”
“所谓英雄迟暮,明珠蒙尘,”允晟淡淡道,“世间之事,大抵如此。憾哉,惜哉。”
程普转身欲回的背影微微僵住。
“程老前辈,”允僖收起剑,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您屋里的堪舆,有一处误了,晚辈不才,方才顺手给您改过来了。”
程普先是一愣,继而大惊,悔惧交加地回头怒吼道:“小子岂敢!蠢货!蠢货!”
允僖已经毫不在意地洒脱一笑,直接领着剩下的人走了个干干净净,只把程普一个人的跳脚怒骂扔在了脑后。
而就在他们一行走后不久,一名白衣胜雪、不染尘俗的少女翩然行至,见到自己父亲一个人窝在堂屋里生闷气,不由奇怪地走上前去,出声问道:“父亲,您怎么了?”
程普一抬头,便看到了自己的女儿程双陆,顿时脑袋更痛了,怒不可遏道:“陆儿,你怎么又回来了!为父跟你说过多少遍,走走走,赶紧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