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帝的脸色终于微微地变了。
不过很快,成帝便站了起来,矢口否决道:“宝儿,朕知道你在担忧什么,但是这不可能......当年明萃阁的知情人,朕全部都处理了,大云氏为朕做事,周旋于韩王孙与云家之间,她并不蠢,对那两个从云家带来的侍婢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相信,事实上,昔日华阳湖之宴,大云氏就是故意借着贵妃的手除掉了那个‘珍珠’,因为发觉明萃阁中有人偷偷向外面的云家传递消息......那个翡翠曾是云氏家婢不错,但她不可能对当年的内情有一丝半点的了解,不然朕是绝对不会容她活到今日的!”
“更何况,”成帝缓了一口气,微微垂眸,静静地看着钟情,柔声道,“韩王府当时,是被朕亲自带人血洗一空的......不可能有旧人逃脱,更不可能还要暗桩!”
“这六年来,朕也一直信守的承诺,只把羲和当作一个普通的公主来看待,羲阳有的,羲和那里从不差半分......而施氏作为朕当时亲自给羲和挑出来的养母,朕很确定,她也是不可能对当年的内情窥的一分半分......羲和没有知情的条件,更没有去相信的必要。”
钟情呆呆地坐着,好半晌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成帝俯下身子,伸出双手撑在钟情两侧,把她整个人松松地拢在自己的身下,紧紧地盯着钟情的双眼,认真地问她,“......你在怀疑羲和?你觉得她会对朕,或者说是对我们不利?......宝儿,她才六岁,她还太小了,你往常不会去平白无故地这么看待一个这般小的孩子的......告诉朕,你究竟是遇到了什么?”
钟情呆呆地抬起头,恍惚地瞧着成帝的侧脸,坚毅可靠,又带着一种令人心神平静的温和力量,那一瞬间,重生以来紧紧绷着的心防、紧紧守着的秘密突然有了一处缺漏,钟情恍恍惚惚的,就直接对着成帝说了实话。
“臣妾,臣妾做了一个梦,”钟情也随口扯了一个她自己都不会相信、漏洞百出的借口,成帝却听得很是认真,不得不说,他这副悉心聆听的姿态,却是非常有效地缓解了钟情的不安和瑟缩感,钟情磕磕巴巴地继续道,“......臣妾梦到,梦到自己怀孕了,很高兴,很开心,然后,然后就难产了......孩子,孩子没了一个,臣妾也,也一起去了......”
成帝的瞳孔骤然一缩。
钟情说到这里,整个人情绪突然崩溃了,低下头捂住脸,湿了满手的泪水,语无伦次继续道:“然后臣妾听到,听到就是云宝林身边那个,现在给了羲和的那个小宫女,她在说,她在说,‘娘娘答应过奴婢的,只要贤妃死了,就......’”
钟情捂住脸,说不下去了。
她自然没有来得及去看到,成帝那瞬间骤然变得非常可怕的脸色。
成帝克制地伸出手,使出了全身上下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只是稍重地捏了捏钟情的肩头,然后压抑着语气轻柔地诱哄道:“然后呢?......然后就醒了么?”
钟情想了想,木木地点了点头。
成帝懈了一口气,顿了一下,突然发力,狠狠地把钟情抱到了自己怀里。
那力气,弄得钟情的骨头都隐隐作痛了。
钟情却半点抱怨都没有,只趴在成帝的肩窝里,放肆地把眼泪流了个完,滴滴答答的眼泪顺下来,几乎殷湿了成帝的半个肩头。
“你在怀疑羲和,”成帝轻轻地摸了摸钟情的乌发,像是怕吓到她一般,压低了声音温柔地问道,“......你怀疑她可能与你梦里的难产有关,是不是?”
钟情沉默了一下,这回却是摇了摇头。
成帝眉目微凝。
“臣妾不知道,臣妾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怀疑......”钟情垂着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心,她原来是比较确定的,可与成帝方才那么一说,却又不完全确定了......
钟情呆呆地想,如果真如成帝所说的那般,羲和公主什么都不知道,那她为何又非要害我与我腹中的孩子呢?
“她还太小了,”钟情呆呆地坐着,喃喃地自言自语道,“她才六岁,不过比僖儿大了几个月,她如何生的出那般心思来,她多半,多半也就是,受了别有用心之人的蛊惑......”
钟情这话说的,与其说是在回答成帝,不如说是在洗脑自己。
她是真的希望事实如此......否则的话,她也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处理这件事了......
那毕竟也是钟情自己曾当成女儿放在心上疼爱过一段时间的孩子啊!
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却是另一回事......钟情不由在心里自己问自己,如果最后真的查出来自己上辈子的难产是羲和公主有意而为,我真的......能下得了手杀了她么?
钟情的脑子完全乱了。
成帝却从来没有钟情那般的天真。
一个梦......成帝缓缓地直起腰,脸色沉沉地想,宝儿这几个月的阴晴不定、焦郁不安,全都有解释了。
成帝却并没有因为这仅仅只是一个“梦”而觉得放松或者可笑,心里反而当即生了浓浓的忌惮。
——因为钟情说的这个梦,也正正好戳到了成帝自己的肺管子。
那恰恰是他午夜梦回,最惧怕会发生的事情。
成帝想,也许冥冥之中,确实是有满天神佛在看着这地上发生的一切的吧......既然上苍大方地降下了启示,自然不能再大意忽视,平白错过......永和宫,广阳宫......一个一个来查吧。
第37章 复选
一转眼, 新进秀女已进入储秀宫学习一个多月的规矩了, 适逢孝纯皇太后五十大寿, 成帝于慈仁宫大摆宴席为老太后祝寿, 储秀宫的崔明姑姑便趁机向傅皇后提议, 把新进秀女复选的日子定在了当日, 让二十余位待选秀女于慈仁宫依次献礼完毕后, 由成帝、皇后与两位皇太后当场定下去留人选。
待选秀女是不能不经掌事姑姑的许可便在宫内随意走动的, 此次前去慈仁宫献寿自然也不例外,是要先在储秀宫主殿内站齐了、等着崔明姑姑来领了, 再一同过去的。
等待的时间总是无趣的很, 傅韵秋出门透口气的功夫,回来时,主殿内却已经乱成一团了。
——韩雪兰与谢清雅两个, 你扯着我的衣服, 我撕着你的头发,正打得好不热闹。
周围团团站了一圈的秀女,却愣是没一个敢上前劝阻、拦架的。
——韩雪兰毕竟不是陆妍珺, 韩家军的赫赫威名,可不只是独独留在西北传唱, 谢清雅又是这批秀女里最风头无二、得意逍遥的那个, 众人一贯也都捧着她,彼此你好我好, 平日里帮着她一起欺负欺负陆妍珺便也罢了, 毕竟法不责众嘛, 但今日下场打起来的却是韩老将军的嫡幺孙女,哪边都惹不起,众女也只好作壁上观,或是远远地摇旗呐喊,或是不咸不淡地空劝两句。
傅韵秋一进来,众秀女的目光顿时或明目张胆或暗自试探地落在了她的身上,钦等着看她作何反应。
傅韵秋不由暗暗皱紧了眉头——自己遵从大哥的意思入宫,虽然对最后的结果如何并不十分热切,但她既来了,便代表了傅家,尤其是虞宁侯府的脸面,碰上这种事情,不想与人多生事端是一回事,但既撞见了却什么也不管径直去袖手旁观......那就又是另一番姿态了。
傅韵秋端肃了脸色,上前两步,将韩雪兰与谢清雅二人拦着分开。
韩雪兰到底是虎父无犬女,丝毫无愧于自己骠骑大将军一脉的血缘,虽然长得娇娇小小、玉雪可爱的,一旦真打起架来,那姿态也是异常的豪迈,谢清雅使了不少下九流的阴招儿来,都没有从韩雪兰手上讨到什么便宜,反而弄得谢自己分外的狼狈难堪。
傅韵秋一分开二女,不等开口询问具体情况,韩雪兰先仰天冷笑了一声,冲着谢清雅了比了一个相当粗俗的手势,猛地啐出一口血沫子来,恰恰吐到谢清雅的绣花鞋上,眼睁睁地看着谢清雅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绿了起来,然后不屑地讽刺道:“谢十一,你尽管以后就还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有种,你就用它一辈子好了,我倒是要看看,你最后能碰到哪处铜墙铁壁,碰他个头破血流去!......不就是一个复选么?我不选了!你满意了?!”
韩雪兰放罢狠话,粗鲁地直接扯着自己素白的袖子擦了擦带血的嘴角,冷笑着径直扬长而去。
傅韵秋怔愣当场,不只是她,现场的人十之八九都被韩雪兰这豪迈的作风和说走就走的气性给惊着了,等到反应过来去拦时,韩雪兰早走得没影儿了。
崔明姑姑回来见到这场景,顿时大急,大为恼怒道:“这也太没规矩了!......早便是她的贺礼先出了问题,寿字怎么能少一个点呢,慈仁宫的红玉姑娘们好心,看到了提前指出来,省得了现到老太后眼前讨了不痛快去,赶紧改改加上就是了,她倒好,还来脾气了,说打架就打架,说走人就走人!......这深宫内闱,是她能私自胡乱行走的么?!不想参加选秀,那就不要让家里人给送进宫来啊,既然来都来了,还敢不守我储秀宫的规矩,是想出了事儿连累着大家一起去死么!”
崔明姑姑这话一出,众女这才意识到事情的重大性来,听得也不由地焦灼了起来——世人大抵如此,与自己不相干时,巴不得高高挂起,坐台看戏;一听到可能会连累自己了,顿时急得比哪个都快,甚至隐隐的,有些都已经把责怪的目光瞟向了谢清雅那边,暗道若不是这谢十一先手脚不规矩,先去动了韩家那个混世魔王准备的好好的寿礼,哪里至于叫事情弄成如今这个样子!
傅韵秋的脸色也微微变了。
与这些出身层次不一、规矩学得有好有坏的待选秀女们不同,作为虞宁侯唯一一个适龄的庶妹,入宫前在虞宁侯府接受了为期三个月的宫内各警戒事项突击培训的傅韵秋,非常精准地意识到了崔明姑姑最惧怕的那个点:闲杂人等未经许可在深宫内闱私自行走,若是不懂规矩的走到了什么不该走的地方,再运气不好撞上什么脾气爆的贵人娘娘们本就心情差的时候,轻则一顿打骂,重则可能是要掉脑袋的!
——虽说以韩家的门楣,大不至于如此,但韩雪兰脾气冲动暴躁,真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结果也未可知。
“姑姑莫急,”傅韵秋当机立断,冲着崔明姑姑福身行了一礼,恭谨道,“......韩家妹妹就是脾气冲动了些,人却是绝无半点主动冒犯之意的......臣女这就出门去寻她,待追上后,立刻将她好好地带回储秀宫!”
崔明姑姑看了看傅韵秋,脸上的神色倒是缓合了些许,不过还是皱了皱眉头,犹豫道:“只是傅姑娘需得快去快回,马上便到了我们过去慈仁宫献寿的点了,这个时辰耽搁不得......万一真要是找不到,就还是早早回来吧,别误了自己的复选才是。”
傅韵秋仰起脸冲着崔明姑姑笑了一笑,也不多再话,只福了福身子,便转身略提了提裙摆追出去了。
最后在华阳湖边的望心亭上找到抱着膝盖蹲在阴影里的韩雪兰时,傅韵秋暗自松了口气,心道对方倒还不算是彻底的傻到了家去,多少还知道找了个视野开阔、基本公开的地方。
傅韵秋放慢了脚步,缓缓地走过去,待到韩雪兰身边,戳了戳对方的肩膀,努了努嘴,没了半点往日待人的客气,很直接道:“......往那边去去,给我也腾个坐的地儿来。”
韩雪兰鼓了鼓嘴,气呼呼地蹭开一小块儿地,恶声恶气道:“哟,看这谁来了,不是我们最受姑姑喜爱的傅韵秋傅姑娘么?......你来做什么?看我的笑话么?”
“找某个吃了旁人暗亏,”傅韵秋施施然地坐下,面无表情地陈述道,“就只知道大发脾气然后再到处乱跑完全不顾惜自己性命的傻子。”
韩雪兰吸了吸鼻子,又愤懑又委屈,觉得这一切都糟心透了,用她的韩歧堂哥的话,那简直就是两个字——“操蛋”!
“我可真是受够了!”韩雪兰气得咬牙切齿,愤怒地低吼道,“受够了受够了受够了!......自来到这宫里,就没有过过一天的痛快日子,走路不能好好走路,吃饭不能好好吃饭,说话不能好好说话,高兴不能畅快的笑,难过的时候不能放声的哭......最后连不过一个小小的生辰贺礼,都有人盯着给你做手脚,我真是不明白,这后宫里的娘娘们,可有哪个是过过一天的舒心日子的?!......这样勾心斗角地算计来算计去,尽使些不入流的下三滥手段,每天好吃好喝的,有那个力气,还不如上战场多杀哪怕一个蛮人呢!......简直是浪费粮食!”
傅韵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本是想笑话韩雪兰天真的,真听她嘟囔着抱怨了这一大堆,反而是没了劝她的心思,反而想笑了。
傅韵秋想,我又有什么资格劝她呢?......我心里想的,难道不是和她一模一样的么?
“我不要选秀了!”韩雪兰冲着傅韵秋发泄完毕,气呼呼地下了总结陈词,“......一想到要在这不见天日的深宫里熬一辈子,那还不如现在就立刻杀了我呢!......父亲心里就只有他的高官厚禄、仕途前程,却压根不管我的死活,我不知求他多少遍我不想入宫我不想入宫我不想入宫!他倒好,根本就没有往心里去!......他甚至还不如歧堂哥疼爱我,歧堂哥至少都还知道劝我去找钟妃娘娘想想办法呢!......我才不要再听父亲的话了,他最多,最多不认我这个女儿罢了!我还不要认他呢!”
说到最后,大略是想到了家人得知自己任性赌气后的反应,韩雪兰的声音里又隐隐带了些哭腔,难过极了。
傅韵秋静静地听着,心里想的却是: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自己从一开始,一直入宫以前,都是没有真正对大哥说出过那一句“我不愿意”的。
如果萧垣还活着,他也会像韩雪兰的堂哥一样,拦着自己入宫的吧......傅韵秋眨了眨眼睛,把眼里那抹未出的水意泯去,在心里轻轻地告诉自己:不要想那些没有用的事情了......如果萧垣还活着,大哥根本就是不至于叫自己入宫的。
傅韵秋静静地坐着出了会儿神,她异常惋惜地发现,萧桓过世才不到一年,自己却似乎连他的模样都记得模糊了......隔着一层记忆的磨砂,好似想再从萧桓那张永远振奋大笑的脸上再汲取出能量来都困难了些......
韩雪兰和傅韵秋,一个嘴巴不停地抱怨,一个思绪静静地放飞,一时之间,倒是两厢圆满。
半刻钟后,傅韵秋见韩雪兰终于抱怨的眼睛干嘴巴干,吐得尽兴了,这才缓缓起身,伸手拉了韩雪兰站起来。
“做什么?”韩雪兰警惕地看着傅韵秋,直接道,“先说好,我可不回储秀宫!......我再也不能忍受和谢十一那种小人同住一个屋檐下!......我怕我自己忍不住半夜起来抓花她的脸、剪了她的头发、打断她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