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前钟情将话与崔美人摊开讲明白,告诉她不可能再留在永寿宫里了,后来也果不其然,以崔美人一贯的秉性,最后还是求到了永和宫沈婕妤那里,三五日后,沈婕妤主动登门向钟情张了嘴,以“其与崔美人乃是同批入宫的闺中旧识,深宫寂寞,厚颜想讨人作伴”为由,从永寿宫将崔美人求了过去,整个过程,前前后后,所有都客客气气的,看不出丝毫的龃龉不合来。
旁的不论,沈婕妤却是真心无意单因着崔美人这一桩事就与钟情落下什么仇怨的,那不值得,故而登门说定后的第二天,便叫宫人给钟情端了好几株自己精心培育的春兰过来,用以示好,其中还有一株极为名贵的素冠荷鼎,并一盆可以入药驱热的金钗石斛,钟情谈不上多喜欢,可也知道这到底是对方的一片心意,当时没多推辞就收下了。
钟情屏退宫人,看了一圈,狠了狠心,吃力地举起那盆素冠荷鼎来,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抱琴闻声而至,在门帘外惊讶地扬声询问钟情可是发生了什么。
钟情直起腰喘了口气,也没多说,只叫抱琴去唤了拘惠过来。
待得拘惠到了后,钟情扶着腰,指了指地上碎得不成模样的花盆和那株价值非常但却刚刚被钟情狠心“辣手摧花”了一番的素冠荷鼎,告诉拘惠:“劳烦姑娘走一趟永和宫了......日前沈婕妤送本宫的春兰,本宫喜爱的紧,却是不成想,一个措手给打了,于兰花的饲养上,本宫实在不甚熟稔,又不忍这兰花就这么被本宫弄败了,就烦姑娘将这抱去给沈婕妤,让她这个‘养兰高手’看看还有没有可以挽救的吧。”
钟情想,要是云宝林今日所求,最后被证明与永和宫里的羲和公主没什么干系,那这一盆兰花,可还真是被自己给平白糟蹋了......也不知道沈婕妤看到时能有多糟心。
但钟情只要一想到自己当时那句话,就正正是在永和宫殿外听到的,就狠了狠心,非常想赌一把了。
抱琴给那株素冠荷鼎另换了新土和新瓶装着,拘惠捧着花,领命而去。
最后是和成帝的仪仗一道回来的。
钟情这才慢半拍地想起来自己刚才心神不定、茶饭不思的,竟然完全忘了成帝今晚会过来这件事了!
更别提说是给他留了膳了!
钟情汗颜,赶紧上前做小伏低,温顺地请了成帝先去沐浴更衣。
成帝似笑非笑地看了钟情一眼,倒是没多说什么,也没开口要留钟情在颐尚殿里胡闹,钟情趁着他闭目养神不注意的时候,顺着墙边偷溜出来,先去小厨房催了催灶上的厨子,然后便会内室叫人把拘惠请了过来。
拘惠也正是在悉心等着钟情的传唤,故而二人见面后,待钟情屏退四下,拘惠也不多说旁的废话,只开门见山,言简意赅地概括道:“云宝林想把身边那个名唤‘翡翠’的小宫女放到羲和公主身边伺候。”
钟情怔了怔,好半晌都没有回得过神来。
她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这回似乎是真的抓到了什么东西......
“陛下怎么说?”想到那个最不可能、甚至称得上是可怕的猜测,钟情的脸色全白了,好半天,才好不容易收敛了心神,颤颤巍巍地问了拘惠这么一句。
“陛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拘惠恭谨地禀告道,“......陛下要羲和公主自己选......施贵人不是很高兴的样子,不过羲和公主犹豫了很久,还是留下了那个唤翡翠的小宫女。”
“啪嗒”一声,是钟情失手扫落了台上的好几支朱钗,金银发钗还好,只是磕碰着损了些微边角,玉质的钗子却是一下子断了好几支。
但钟情已经完全顾不得那些了。
羲和公主,羲和公主,羲和公主......钟情一边在心里喃喃念着,一边捂住脸大笑着落下了泪来。
钟情全想起来了,她上辈子怀孕前后,是没见过那个“翡翠”哪怕一面的......可是她那时候,不知道抱过羲和公主多少次......
钟情从来没有想到,竟然会,竟然会是这么小的一个孩子......钟情一边笑,一边不住地打着寒颤。
她只觉得自己浑身发冷。
“宝儿,这是怎么了?”成帝系好寝衣出来,吃惊地看着这一幕,快走两步,走到钟情面前蹲下,轻轻抚摸着钟情的头顶,温柔道,“......怎么了?怎么突然哭了?不哭啊,有什么跟朕讲啊......”
拘惠吃惊地抬起头瞟了成帝一眼,然后赶紧死死地垂下头,恭谨地垂手立着,不敢乱看一眼了。
钟情缓缓地把覆在自己面上的双手撤下,她坐着,成帝蹲着,这倒是难得一见地钟情自上而下审视着成帝的时候了......终于不再是痴痴地仰望了。
第35章 旧事
——不再是她一个人独自痴痴的仰望了。
钟情静静地俯视着成帝, 那眼神里混了太多的情绪, , 说不出的复杂难辨, 沉默了好半晌, 钟情才终于缓缓地张开了口, 竭力控制住语气里的颤抖, 平静但木然地问成帝:“陛下可否告诉臣妾......云贵人当年, 究竟是怎么去的?”
这石破天惊的一问,无异于晴天霹雳, 平地砸下一阵惊雷, 直震得一向岿然不动如山的成帝都微微地变了脸色。
成帝拧眉起身,先抬眼瞟了拘惠一眼。
拘惠当即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待得内室只余下了成帝与钟情两个人,成帝沉吟片刻, 轻轻地反问钟情道:“大云氏当年不是难产去的么?......宝儿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了?”
“陛下看着臣妾的眼睛, ”钟情抬起头,梗着脖子直视着成帝的双眼,一字一顿地问他, “告诉臣妾......这是实话么?”
成帝沉默了。
钟情闭了闭眼,撑着额头伏在梳妆台前自顾自地笑了出来。
笑自己蠢。
也笑自己看什么都看不清楚。
钟情浑身发冷地想, 那个翡翠, 跟了羲和公主近两年......两年的时间,尤其是怀着孩子那段日子, 自己因为没有女儿, 看羲和公主喜欢的不得了, 抱过她不知道多少次,却竟然从来没有撞上过那个翡翠!
自韩王府谋逆案后,萧河云氏被牵连抄斩,一个传承百年的偌大世家,一夜之间分崩离析,族人死的死,逃的逃,流放的流放,充军的充军......以摧枯拉朽之势,败落得彻底爬不起来了。
缩在深宫里的小云氏,看着往昔的族人一个一个地落到了那般地步,怕是早就吓破了胆子,龟居于广阳宫,再不敢出来招惹任何是非,就是储秀宫一个尚且待选的秀女,尚且都能把她按在地上打......这样的小云氏,真的有胆量敢在怀着孩子的钟情身上动手脚么?
这是钟情早先便极为疑惑的一点,不过她原想着,也可能那小云氏深藏不露,本就是个心机深沉的藏拙性子。
可若是深藏不露的那个,不是小云氏呢?
前后两世钟情都没有真正在小云氏与羲和公主的关系上插过那么哪怕一次手,纵是重生回来、开始怀疑小云氏和翡翠后,她也只是先叫高顺着人小心盯着永和宫与广阳宫两边,并没有正面插手。
——那也就意味着,上一辈子,那个翡翠极有可能也是这时候被送到羲和公主身边的。
可钟情却是对那个翡翠毫无印象!
羲和公主留着那个翡翠在做什么?
或者说,究竟是小云氏突然发疯,折腾着要给羲和公主送婢女,还是......羲和公主她自己想要的呢?!
钟情死死地咬住后槽牙,竭力抑制住自己胸前里汹涌翻腾的各色情绪。
“大云氏当时,”成帝眼眸幽幽,深邃得让人根本看不到底,他顿了顿,最终还是对钟情直接坦白说了,“是不得不死。”
“大云氏自一开始,”成帝坐到钟情身边,轻轻地揽住她,在钟情手背上安抚般地拍了拍,略一沉吟,单刀直入地解释道,“就是在为朕做事,可是朕......却从来都没有碰过她。”
“没有碰过?”钟情完全懵了,在意识到羲和公主可能与自己前世的死息息相关后,钟情第一时间就反应到六年前云贵人的死可能并不简单,但是......
“没有碰过,没有碰过......”钟情颤抖着嘴唇喃喃地又重复一遍,震惊地看着成帝,“陛下所说的‘没有碰过’,又是什么意思?”
成帝抿了抿唇,想了想,委婉道:“这便是她当时心生死志、去意已决的缘故所在......她去前,曾求朕应许了她,要为羲和好好地选一个养母。”
——成帝这句话的意思,是在告诉钟情,云贵人很清楚自己怀的不是成帝的孩子,而且也很清楚成帝本人也从头到尾都知情......她当时,是想用自己的死,将这个秘密彻底带入棺材里的同时,也为自己的女儿搏取最后一份怜惜。
钟情的脑子彻底乱成了一团,整个人完全是懵的,恍惚之间,突然想起来了那日在御花园里,婉贵妃的庶妹对着云宝林指桑骂槐地内涵云贵人不贞不洁的事情来了。
那些流言蜚语,钟情也听过不少,但她之前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一直以为那就是诸如“大皇子与钟妃有染”之类的,纯粹就是那些小人在背后恶意中伤他人的言论,可是如今成帝告诉钟情,他从来没有碰过云贵人......
“那羲和公主的生父,”钟情话一出口,脑海里便不期然地浮现了某个绝对禁忌的名字,她的心尖狠狠地颤了一颤,缓了缓,才勉强平稳着语调继续问了出来,“又是谁呢?”
成帝深深地看了钟情一眼,轻柔道:“宝儿,那都不重要了......他已经死了。”
钟情捂住脸,弯下腰把自己整个脑袋埋在膝盖上,脑子里乱得一塌糊涂,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是,”钟情伏在自己的膝头,颤抖着语调,磕磕巴巴地问道,“是,是......韩王孙么?”
成帝沉默着没有开口。
但也没有否认。
钟情彻底地说不出话了。
内室里又是一阵诡谲的寂静。
“最早的时候,”成帝想了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索性从头开始与钟情讲起,“......是韩王孙醉酒无状,欺压轻薄了大云氏在先。”
“朕当时还没有正式临幸过明萃阁,大云氏自知逃脱不过,索性独身直上谨身殿,向朕陈明一切,并立下重誓,此生非报此辱不可......后来,大云氏也确实帮着朕与韩王孙周旋过许久,朕也正是念着这点,当年才并没有对萧河云氏赶尽杀绝。”
“大云氏当年初初怀孕时,本是想拿掉那个孩子的,可惜却被韩王孙给先一步发现了......韩王孙不知道找人算了些什么,非常肯定那孩子就是自己的不说,还确信那孩子命中旺自己的帝王命格,故而对大云氏许下贵妃之诺,求着她留下那孩子。”
“虚与委蛇之间,大云氏为了安抚取信韩王孙,便答应了......等后来事情了结,韩王孙兵败自刎,韩王府尽灭,那孩子的月份却也已经太大了,贸然流去,母子皆会有性命之危。”
“大云氏便求着朕看在她这半年来的付出上,如果最后生下的是个女儿,就允那孩子活下来......朕答应了她。”
“这些事情,”钟情闭了闭眼,好半天才成功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咬着后槽牙压着情绪问成帝道,“陛下除了说与了臣妾......还有旁的什么人知道的么?”
成帝怔了怔,非常确定地摇了摇头。
“当年明萃阁的旧人呢?”钟情却并不信他,声音近乎有些尖利地指责成帝道,“那些人真的一点内情都不清楚么?......羲和公主呢?她也当真没有半点知道当年那些事情的可能么?”
“宝儿,”成帝苦笑着摇了摇头,深深地看着钟情,轻轻道,“......这于朕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光彩事......你觉得,朕是那等心慈手软之人么?”
第36章 坦白
“......至于羲和, 朕当日把她抱给施氏时, 便亲口告诉了施氏, 这以后, 就是她的女儿......亲生女儿。”
“......羲和没有必要知道这些, 她也不该知道这些。”
在成帝坚定确定以及肯定的目光里, 钟情刚刚起来的脾气仿佛一只充足了气的皮球被人偷偷戳了一个小眼, 一下子又泄了个全, 挺直的腰板也瘫软了下来,质问的语气也疲软了下去, 双手撑住自己的脑袋趴在梳妆台前, 喃喃地自言自语道:“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羲和公主一定知道一些什么, 不然不必非要......”
“不必什么?”成帝眉尖微蹙, 下意识地追问道。
“不必非要从云宝林那里,”钟情转过身来,与成帝平坐对视, 疾言厉色道,“......把那个名唤‘翡翠’的宫女讨过去!”
不等成帝眉梢微拧开口打断, 钟情索性把自己所知所猜的一股脑全给成帝说了。
“......云宝林窝在广阳宫这么些年, 从来谨小慎微,不惹是非, 连区区一个待选秀女都敢找人按着她打, 她疯了才会突然想着在宫里烧纸来折腾着求陛下把自己身边的一个小宫女送到羲和公主那里去?......陛下何不去查查, 那宫女究竟有着怎么样的奥秘,值得这几番折腾......再去想想,到底究竟是云宝林上赶着想送,还是羲和公主自己想要的呢?”
成帝微微一怔。
钟情顿时心下大恼——她一看成帝这面色便知,他十有八九是完全没有把那个翡翠放到心上过的。
“云宝林送到羲和公主身边去的小宫女,”钟情紧紧盯着成帝双眼,一字一顿地告诉他,“......名唤‘翡翠’,是与六年前在华阳湖因‘惊猫’之事被婉贵妃三百杖打死的宫女珍珠一起,被萧河云氏从云贵人入宫前的婢女里选出来,送到宫里的!”
这种在世家的小姐屋子里服侍的婢女,最贴身的,大多都是家生子,也就是说,这个翡翠曾经是完完全全地忠于云氏姐妹,尤其是大云氏,而如今,大云氏故去了,羲和公主可不就是她的小主子了。
羲和公主在永和宫过得好好的,从沈婕妤到施贵人,都不是随意苛待人的脾性,更何况羲和这么一个成帝的“小女儿”......那么,她要一个云氏的家婢过来做什么?!......她有什么事,是要瞒着上边这两个人来自己处理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