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前车之鉴在前,傅从楦难道就这么一点手段?
“母妃母妃,”允僖却完全没去想过,钟情苦思不解的那些东西,他蹭到钟情腿边,躺倒下来,枕在钟情的腿上,侧着脸眨巴着大眼睛卖萌撒娇道,“......如果虞宁侯举荐的真是傅怀信,您就答应了呗......儿子可听父皇说了,儿子的伴读的事儿,他是管不着的,最后是您拿主意......那个傅怀信挺有意思的,让他进宫来呗,他挺合儿子胃口的......”
“本宫打量着,”钟情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允僖的小脑袋,被他气得生生地笑了出来,愤愤道,“......你这不就是看了人家书读的比你还差,好不容易碰到个这样的,就想逮着来给自己当绿叶衬了,是不是?”
“儿子冤枉啊!”允僖被钟情戳得小脑袋一摆一摆的,却仍还腻在钟情身上赖不起来,嘴里怪模怪样地叫着冤枉,神色却无半分焦急之色,只懒洋洋地笑着道,“......母妃也太小看儿子了,儿子是无甚志气,但还没到要从旁人身上去找优越感的地步,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儿子自己心里有数......手指头还有长有短呢,天下人何其多也,各人有各志,世人偏偏非单以读书论高低,岂不可笑哉?难道这世间之事,是只要读了几本酸书,就全都能解决了的?......儿子想要傅怀信,与他书读的好不好没有一丝关碍,他好也是锦上添花,不好也是瑕不掩瑜......这人很有意思的,我亲眼见过他,一顿饭吃下了二十个馒头,两大碗肉,半年前的时候,他就能一口气拉开五石的弓!......母妃,儿子要他!”
钟情听得一愣一愣的,直到最后,脸上的狐疑之色才是彻底掩饰不住,怀疑地看着允僖,觉着这孩子牛皮吹太大了:“五石的弓?......傅家那孩子才多大?半年前,也就将将八岁的吧?......他能拉开五石的强弓?多少壮年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他一个小孩子可以?你别不是看岔了吧?”
钟情好悬,才把那句“你喜欢就喜欢,可别不要糊弄母妃的好”给咽下了。
她是不想再在儿子面前表现出对他的不信任、不尊重了。
既然好不容易才能重活一世,旁的先不论,于允僖的事情上,钟情希望他这辈子是每天都能开开心心、自信豁达的,而不是再像上辈子那样,被自己这个懦弱的母亲强按着认下本与他无关的事情,愤怒又委屈地发泄般喊出那句“怎么就没人相信我呢!”。
“这有什么?”允僖懒懒地躺在钟情的腿上,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母妃的情绪波动,只混不在意道,“......昔日那楚霸王还力能扛鼎呢!天下之间,就是有这等天生力气大的奇人异士啊!”
“……练武房的几个陪打都很没劲的,完全不敢使力气,就知道糊弄着我们玩,三哥又一点都不抗揍,我不过就与他对练了一次,他倒好,之后直接请了半个月的假再没去,闹得跟我怎么了他似的,没劲透了......让这个傅怀信入宫吧,儿子觉得他能行的,肯定很有趣!”
钟情迎着允僖激动向往的眼神,一时沉默了。
有多久,她没看到这孩子这般纯粹的高兴与期待了?钟情自己都想不起来了。
似乎自从一年前的围场牧猎出事后,允僖与往常一般高高兴兴、无拘无束、大大咧咧的外表下,就多了一层薄薄的,但是也挥散不去的阴翳感。
钟情自然知道症结在哪里。
那一句——“殿下不需要这样的。”
不需要......这样优秀的。
允僖记了太久了。
“既是侯爷举荐的,自然是要相互友爱的,”钟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终究是不忍让孩子太过失望,也没有再多提傅怀信的事儿,而是转口问起了旁的,“说起来,崔家的七郎、卢家的四公子,僖儿都是见过的......僖儿觉得他们又如何呢?”
这两个,是上辈子后来钟情给允僖挑的两个伴读,家世才德都一般,只是胜在稳妥。
背后的家族不站队、不靠边,已经是当时钟情唯一的要求了。
“崔七和卢四?”允僖听到这儿,顿时倍觉无趣地撇了撇嘴,把脸埋在钟情的膝上蹭了蹭,小声嘟囔着抱怨了句,“一个锯嘴葫芦,一个教条呆子,都好没意思的啊......”
钟情作势轻轻地往他背上打了两下,允僖讪讪地住了嘴,不敢再乱编排了,钟情又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索性趁机撵允僖起来去洗漱,瞅着时辰,谨身殿的传召也要来了。
领头的是谨身殿大太监关红的小徒弟关海。
见钟情亲自领着人开了永寿宫的殿门出去迎,关海立马慌了,他哪里敢在这位娘娘面前摆谱,关海急急忙忙地给钟情打了个千,小声地禀告道:“钟妃娘娘,陛下口谕,请小的带您过去谨身殿一趟。”
关海恭恭敬敬地弯着腰,抱琴低头给他塞了赏,钟情抬手请了他起来,也不多话,略整了整衣饰,直接就跟着关海过去了。
临到谨身殿前,恰逢虞宁侯傅从楦从里面议完事出来,钟情站在白玉石阶之前,微微侧身避了避,傅从楦站在白玉石阶之上,居高临下,轻飘飘地看了钟情一眼,然后掀起下摆,恭谨地跪了下去,沉声道:“微臣傅从楦,见过钟妃娘娘。”
第43章 大哥
白玉石阶之上, 傅从楦恭恭敬敬地跪着。
白玉石阶之下, 钟情略略侧身, 避开一半, 微微屈膝福身回礼, 柔声道:“傅侯爷安好, 不必多礼, 快快请起。”
傅从楦垂眸起身, 两个人,一个拾级而下, 一个提裙而上, 彼此擦肩而过,再无一言。
走出谨身殿前的大片空地时,傅从楦顿了顿, 突兀地想起:我方才, 好像是忘记了去谢过她先前好意帮秋儿说情的事了。
罢了,傅从楦勾唇一笑,自嘲地想着, 就算说了,怕是人家也根本就从不会放在心上的......傅从楦闭了闭眼, 几乎都能想象出自己向钟情道谢时, 彼此双方的反应。
无非是——
自己微微拱手,恭敬道:家妹顽劣, 多亏了钟妃娘娘好心出手相助, 才未酿成大祸。
对方侧身避过, 和气回说:傅侯爷不必如此客气,举手之劳罢了,秋姑娘如今,可还安好?
然后彼此客客气气地点头作罢,就此别过。
还真是......不说也罢。
钟情却是对傅从楦那回转百结的心思毫无所觉,她被关海引着,从一扇小门进入谨身殿旁的一个小暖阁,再走了两步,关海却是不敢再进了,只站在外间,垂手而立,恭谨地向钟情表示:“陛下口谕,让钟妃娘娘您先一个人在这儿略坐坐,稍安勿躁,陛下他去去就来。”
钟情微微颔首,表示知晓,关海便躬身弯着腰倒着退了出去,走之前,还把小暖阁的门轻轻地阖上了。
钟情心中的疑窦顿时更大了。
——所以陛下他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究竟是叫自己过来做什么的呀?有什么事情......还是不能单在永寿宫里说的么?
钟情略略垂眸,视线轻轻巧巧地扫过案上那显见是初初摆上去的瓜果茶点,顿了顿,也没有敢乱动,凝眉沉思之间,突然听到另一侧传来些微的响动,像是一个人从外面掀起帘子走进来了,单听脚步声,却不似是成帝的!
钟情大惊,赶忙站了起来,顺着声音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七拐八拐的,却是绕到了一扇屏风之前,透过屏风,影影绰绰的,可以大略看到外面的场景——而屏风之外,却正是成帝日常处理政事的谨身殿内间!
钟情面色微变,懵懵懂懂的,隐约猜到成帝今日叫自己在这里坐着的意思了。
——陛下这是想要我听什么呢?!
钟情微微站定,仔细地打量起屏风外的人与事来了。
只见那方才刚刚走进谨身殿内间的陌生男子一掀衣摆,对着御案之后正提笔批着折子的成帝,稳稳地跪了下去,沉声请安道:“青州司马郇叔越,拜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春秋永盛。”
“郇卿啊,”成帝放下笔,搁下手里的折子,抬起头来,笑着对郇叔越道,“请起,坐,青州这两年的军务处理的相当不错啊,郇卿辛苦了......去,郇卿给奉茶。”
最后那句,却是转过脸对着一旁的关红吩咐的。
关红亲自出去,双手奉了茶上来,然后静悄悄地退到了内间之外。
钟情不由仔细地打量起这位官职尚轻,却能得成帝面前的大红人、谨身殿的大太监关红亲手奉茶的青州司马来。
郇叔越似乎也颇为惊诧于成帝的客气抬举,坐在凳子不安地扭了扭,汗颜道:“陛下谬赞了,微臣惭愧,不过是分内之事,当不得陛下如此夸赞......”
“郇卿啊,”成帝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打断了郇叔越的客气,微微笑着,缓声道,“朕没记错的话,你是朕登基第十四年的新科探花吧......这么些年,你辖下吏治清明,政绩出色,安居青州苦寒之地,兢兢业业七年有余,却也从无懈怠。”
成帝短短几句,说的那郇叔越一个年过而立、三十多岁的大老爷们都不由低下了头,眼角微微发红,隐隐有了泪意。
“你的辛劳,朕也一直都看在眼里,实在是很想给你挪个位子的,”成帝微微笑着,言及如此,却是话锋一转,陡然严肃了起来,温和的脸上隐隐带了些不怒自威之意,对着郇叔越,状若质问道,“......不过呢,朕却也听闻,你公德虽好,私德却有亏,曾经当众忤逆长辈,当庭辱骂母亲,并当众发誓与自己父亲割发断义,从此踏出家门,之后二十余年,再无回去过一次......”
“陛下不必再说了!”郇叔越猛地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打断成帝的话,眉目冰寒,冷声道,“陛下若是想以这些旧事来斥责惩处微臣,但罚便是,微臣绝无二话!”
“......陛下若是想问这些旧事的真与假,微臣也大可直接道明,全都确乃微臣所为,并无半句旁人添油加醋之言!”
“但陛下若是惋惜微臣之才,想劝微臣回去低头认错,那微臣这官,不做也罢!”
二十年了......郇叔越原以为自己面对旧事,早已经心如止水,再与那些人无丝毫瓜葛了。
——却万万没有想到,到头来,轻飘飘的一句“不孝”,还是要让他打回重头来过。
我还在期待着什么呢?郇叔越苦笑地想,在我高中探花却被发配青州那苦寒之地,七年间年年考评第一上头却再无半分抬举之意的时候,就该知道了,世间似我这般离经叛道之人,还能在朝为官,而不是直接被一棒子打死,剥除功名、打入大牢,就已经是幸甚至哉了。
郇叔越想,只是苦了旃娘和孩子们,旃娘跟了我这么多年,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净是吃苦头了......但即便如此,那些旧事,郇叔越却也从未有过半分的后悔!
——为人子,若是连为自己的阿娘说句话都不能,那真是,妄称为人了!
“郇卿何必这般激动呢,”成帝轻轻地笑了笑,暗道幸好自己还不算看走眼,这人还是有几分气节的,也不枉自己这些日子来顺着那点滴的蛛丝马迹苦苦找寻,“......朕今日既然单独召了郇卿过来,自然就是想与郇卿把那些旧事好好地掰扯掰扯,说清楚的!”
“以郇卿的为人,朕不信你是那等忤逆不孝之人,朕初初听闻,便觉得昔年之事,必然另有隐情,郇卿暂且先坐下,与朕缓缓说来......朕既想用郇卿,若郇卿昔年当真有那般‘不得不’为之的缘由所在,朕自然也是能够体谅的。”
郇叔越站在那里与成帝僵持着了许久,最终,妻子旃娘冻得通红的手指,女儿如姐儿三年不换的新裙、儿子瑾哥儿久治不愈的风寒......让郇叔越又慢慢地冷静了下来,重新地坐了下来,缓缓地揭开了那桩他本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对外人提起的旧伤。
那件自二十年前他得知后,就日日夜夜,焚心焚身,午夜梦回之时,愤郁胶着,让他再无一日之安宁的旧事。
“我的阿娘,”郇叔越哽咽着,缓缓道,“与我父亲,本是乡野之间一对两小无猜、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四十年前,我外祖高中,一步一步,青云直上,我阿娘的身份水涨船高,但她从无一日,嫌弃过我那没有心肝的父亲!”
“我外祖只有我阿娘一个女儿,他膝下无子,待我父亲视如己出......可惜,就连他,也看错人了!”
“......三十多年前,我外祖殁于政党倾轧之中,我阿娘作为犯官家眷,被没入贱籍,我外祖去世前,已经察觉不妙,放下老脸求他将我阿娘早日娶过门,他满口答应,却转脸不认人,因怕被连累,就眼睁睁地看着我阿娘被人,被人给......”
郇叔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险些说不下去了......八尺来高的一个壮汉,眼圈通红,泫然欲泣之时,倒是都显得有些可怜了。
钟情的脸色一点一点地惨白了。
“这便罢了,”郇叔越仓促地擦了一把眼泪,恨声道,“世间贪生怕死之小人,从不缺他那一个!可恨的是,他既然放手不管了,却偏偏还要贪恋我阿娘的美貌,仗着我阿娘对他的信任,花言巧语,骗的我阿娘好苦!”
“外祖之事被人摊开翻案后,不少门生故旧到处寻找起我阿娘的踪迹来,他却小心翼翼的,将我阿娘改头换面,以‘贱籍歌妓’之名,蓄养在了家中......最后更是,被我那狠心的嫡母,嫉妒之下,直接发卖给了人牙子!”
“他倒好,浑当没有这回事,还把我记在那不能生养的嫡母之下!......可怜我认贼做母,恭顺孝敬,长到十五岁,才在我外祖旧日门生的帮助下,得知了我阿娘昔日之惨事!”
“啪嗒”一声,是钟情心神激荡之下,直接错手拂开了手边小几上的茶盏。
“谁在那里?”郇叔越机警地转过头探望来。
钟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按着手边的屏风,缓缓地跪倒在了地上,泣不成声。
郇叔越茫然地望过来,一扭头,却发现那御案后的皇帝陛知何时已经起身走了过来,扶住面前这个突然出面的貌美女子,轻轻地安抚着对方:“可怜袁老先生昔年满腹才华,却是白疼了一个白眼狼一场......”
钟情趴在成帝怀里,哭得险些要喘不过气来,边哭边哽咽着道:“我阿娘,我阿娘她,是一个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的人......”
“她这一辈子,从没有害过任何一个人,纯良温善,恭谦不争......她是这世间,世间难得的大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