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情心下一空,感觉自己被成帝拽着的手隐约被捏得有些紧了。
“钟妃不必多礼,”孝端皇太后笑得异常真诚,近乎心悦诚服地感慨道,“......陛下雄才大略、励精图治,有尧舜禹汤之德,假以时日,必然能使乾坤日月皆明,四海歌舞升平。”
只是话虽赞溢,此时此地,于孝端皇太后此人口中所出,却是带了说不出的讽刺与嘲笑。
——仿佛在讥笑成帝枉有明君之志,却难行明主之举,不过是为了一桩后宫阴司,儿女私情,便毫不留情地动用国之利器、起用奸酷小吏,让一个好好的世受皇恩的国公府,就这么蒙上了不明不白的冤屈。
成帝面上毫无反应,钟情看不出他心里如何作想,但是钟情听着,却是不舒服极了。
“太后娘娘说的极是,”钟情福了福身子,笑着搭腔道,“所谓‘贤臣易得,明主难寻’,大庄能有陛下这般恭俭有制、勤政爱民的君主,是天下万千子民之福,也是士林学子之幸......想来有陛下这般明主坐镇洛阳,些许阴祟小人,等闲都不敢出来胡乱现眼的......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荣国公府的事,太后娘娘也大可放宽心,不必如此焦灼忧虑,毕竟还有陛下这般明茶秋毫、绝不滥杀无辜的当世明君做主呢,太后娘娘,您说是不是?”
若说前几句钟情还收着点,及到后来,慢慢想起上一世小儿子的惨死、小女儿的残疾的钟情,再冷眼看着孝端皇太后如今心焦如焚却还要强作自然的姿态时,心中的冷嘲之意就如那开闸之春汛,再也克制不住了......钟情忍不住愤怒地想,你既有心,还知道疼惜自己在大雨里遭罪的子孙,当初又怎么能对我作出这么刻毒的事情呢!......而你既已做出来那般恶毒之事,如阴沟里的蛆虫一般,躲在黑影里算计这个算计那个的,又还有什么脸面来讽刺陛下他处事不公、举止有私呢?!
——他们落到今日这个下场,还不都是拜你所赐!
怎么能有人,明明是自己先做了亏心事的,反而还要回过头来唾骂复仇的人无耻呢?!
孝端皇太后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阴沉沉的视线冷冷地扫过钟情,非常刻意地在她的肚子上停留了一下,钟情无声冷笑,毫不畏惧地瞪了回去——重来一世,钟情也看开了,有些人,适当的示弱,是能打动对方、博得怜悯的,而有些人,譬如孝端皇太后这种冰冷冷毫无人性者,你越是对她示弱,她反而越是猖狂到无所畏惧。
谁怕谁啊!大不了,我们就同归于尽、杀彼此个鱼死网破,我的孩子若是再出了事,我必然第一个先砍了你女儿和外孙的脑袋,然后拉着你,大家要死一起死好了!
只是......我能豁得出去,你能豁得出去么?!钟情冷冷地看着孝端皇太后,眼神里的恨意与杀气几乎毫无掩饰。
孝端皇太后微微愕然,也是暗暗皱眉,她倒是不意,钟氏往常那么柔顺、小心的一个人,竟然会对自己恨到了这个地步,且对着自己,也丝毫没有掩饰她的这份恶意的意思......孝端皇太后心里纳罕的同时,也不由非常刻意地在成帝与钟情二人交握的手上微微停顿了一下,做作地清了清嗓子,意味深长地看着成帝笑着道:“陛下而今与钟妃感情甚佳,哀家看着,真是替陛下高兴啊!想当年,哀家也是第一眼看到钟氏,就觉得她模样甚好,招人喜欢,想着陛下后宫子嗣不丰,故而着琳琅悉心地将她调教了一番,送与了陛下......如今你们小儿女琴瑟和鸣,哀家看着,心中甚是欣慰啊。”
钟情不意孝端皇太后会突然提起这么久远的事情来,是了,她当年最早最早的时候,确实是先被孝端皇太后看上,得了这位慈宁宫老太后的青眼,继而由她推出来送到成帝身边的——这也是最开始,孝纯皇太后怎么看钟情都看她不顺眼的缘由所在。
不过这个时候,孝端皇太后提起这着,却是怎么听怎么耐人寻味,怎么听怎么不怀好意了!
钟情下意识地抬眸去看成帝的侧脸。
成帝紧了紧自己握着钟情的手,示意她不要多想,继而眼眸沉沉地笑出了声来,缓缓地,同样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调,回敬了过去:“是啊......这也是这么多年,在朕心中,最感激母后的地方了。”
也是唯一一个地方了。
——孝端,朕是真的,对你的耐心很有限了!
轰然炸起的电闪雷鸣之中,借着耀眼的白光,孝端皇太后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成帝那双眸子里写满了的对她的不耐烦。
“啊,”成帝挑了挑眉,好像自己刚刚看到一般,毫不在意地笑着道,“这不是平昭么?”
第87章 欲壑难填
孝端皇太后冷冷地咬紧了后槽牙, 闭嘴不说话了。
平昭长公主带着两个孩子在瓢泼大雨里少说也跪了有小半个时辰了, 等来等去, 都等不到成宗皇帝召见的她, 心里多少也有了数, 知道自己这一遭, 是九成九地触着成宗皇帝的霉头了......只是丈夫被关在刑部大牢中断绝消息、生死不知已经有三天了, 千难万难, 自己也得带着孩子走这一遭,活要见人, 死也要见尸啊!
平昭长公主拖着衣摆涉水而来, 深深地跪伏在成帝与孝端皇太后面前,沉声道:“罪妇裴氏,叩见陛下!陛下春秋永盛, 万福金安。”
荣国公世孙与清瑶县主跟在母亲身后, 亦步亦趋地跟着过来,再跟着跪下。
孝端皇太后咬紧牙关,看着自己放在手心里从小娇养到大的女儿在雨水中被冻得瑟瑟发抖的身子, 再看着自己的两个外孙被可怜巴巴地淋成落汤鸡的狼狈模样,一时心如刀绞, 痛苦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咦, 平昭你这是做什么?”成帝摆了摆手,呵呵笑着道, “......你可是母后唯一的女儿, 母后当前, 朕都是要行礼的,又何必要对朕行这么大的礼呢?”
只是这话说的是异常讽刺不提,言辞之间,也丝毫没有叫平昭长公主起来的意思。
孝端皇太后的心更冷一些。
钟情的面色淡淡的,冷眼旁观着眼前的场景,一声不吭。
“罪妇裴氏,”平昭长公主伏身于地,满身狼狈地重复道,“......有负皇恩,不敢起。”
“哦,”成帝顿了顿你,然后作恍然大悟状,笑着道,“......朕明白了,你是为了荣国公府的事情来的吧?平昭啊平昭,你放心,这件事呢,朕也是非常地关注的,当下已着刑部、大理寺与督察院三司会审,三司的臣子都是我大庄的肱骨、栋梁,不会冤枉了你家世子去的......你稍安勿躁,回府安心等着就是!”
——不会冤枉,不会冤枉,平昭长公主在心里反复咀嚼了一下这四个字,顿时更加绝望了,她不怕丈夫的被审是“冤枉的”,只要最后能放出来,冤枉了也就冤枉了,只要人还好好的,吃些苦头,就吃些苦头......可若是“不被冤枉的”,不被冤枉的,那不就是,那不就是......“谋逆”两个字沉甸甸地压下来,荣国公府阖府上下,还有哪个能逃得过?!
平昭长公主绝望地抬起头来,痛苦地看着成帝,成帝却是一脸的漠然,一副与自己毫无干系的置身事外模样。
平昭长公主闭了闭眼,只好又祈求地看向孝端皇太后。
——对于自己的这个母后,平昭长公主的内心非常复杂,哥哥当年是怎么死的,平昭其时的年纪已然不小,大人能看清楚的事情,她身在局中,多多少少也能看出三分真意了......母后恨透了静淑妃,甚至在父皇死后屠了静家满门,可是平昭冷眼看着,却丝毫不觉得感动,只觉得可怕。
——静淑妃之于哥哥,和母后之于三哥,又有什么区别呢?深宫里的女人斗起来,所用之手段,穷极而无所下限,令人远远一观,便心底发寒......那些在深宫里,从天黑等到天亮,再从天亮等到天黑,为了争宠而无所不用其极、凡挡我路者皆得死的女人,疯了,一个一个,早都疯了!......母后与静淑妃,就是那样你害了我的儿子,我再杀了你的儿子,永永久久地斗下去,纠缠至死,但说到底,又是哪个比哪个,能清白到哪里去呢?
——不过都是欲壑难填,贪心不足,入了皇宫,就想做皇妃,做了皇妃,就还想做皇后,即使是做了皇后,也依然无法满足,还想当个名正言顺的太后,及至母后这里,纵然是做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太后,也依然无法忍受自己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不着调的女人压在头上,更无法忍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权势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流逝......说到底,不过是,“贪”之一字。
——永远都想要的更多,永远都无法满足,也永远......都不会快乐。
平昭真心实意地觉得,自己的母后,是个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可怕的女人——她疯得冷静,疯得理智,疯得步步为营,疯得小心算计......也就疯得,更为彻底。
“母后!”平昭长公主跪倒在孝端皇太后身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沉道,“......自出阁后,不孝女少有侍奉膝前的时候,今日斗胆,敢情母后再怜爱一二......求母后,再给女儿一个侍奉您膝前的机会吧!”
“......女儿愿接您出宫,归至金陵,承欢膝下,颐养天年!”
孝端皇太后抖了抖嘴唇,震惊地看向面前跪着的平昭长公主——自己愿意为了女儿和外孙退让是一回事,可被女儿逼着离宫远离这繁花似锦的洛阳城,可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孝端皇太后又惊又怒,震怒交加地瞪视着面前平昭长公主,完全无法相信,自己满腔柔情想守护着的女儿,最后反而是第一个捅了自己一刀的人。
平昭长公主避开了孝端皇太后的视线,只格外冷静地看向旁边站着的成帝与钟情。
而不只是钟情,就连成帝,都被平昭长公主不按套路出牌的一招,给打得措手不及了——不过好在,成帝凤眼微眯,暗道,目前来看,这倒是好的“措手不及”了!
成帝原本的计划里,只是想让平昭吃点苦头,然后等着慈宁宫的孝端坐不下去了,自己主动避让,自请出宫以暂时换得荣国公世子一命的!
成宗皇帝心里所想的,平昭长公主自然明白,她这话出口,亦然也是深思熟虑过的,她敢说,她比成宗皇帝,乃至在场的所有人,都更了解自己的母后——指望母后她因为一时心软而暂时避让,可以,但指望用母后这一时心软,让她长长久久地蛰伏?那无异于痴人说梦!......倘真可能,哥哥当年就不会死了!
与其把主动权放在母后的心软与否上,还不如牢牢地握在自己手中!她是母后的亲生女儿,平昭想,只要母后不乱害人,这世上再没比她更希望母后能顺心如意、平安喜乐地过完后半生的人了,到了金陵,远离洛阳城的风风雨雨,母后想做什么自己就帮她做什么,只要只要......不要再乱掺和这洛阳城里的一滩子浑水了!
昔年母后余威犹存时,自己心系陆承安,依然求而不得,而今荣国公府和程国公府都是什么光景了?……母后怎么就看不明白,这世道变了,这年号改了,这不是父皇在世的那时候了!如今大都殿的金銮御座上端坐着圣人天子,与她们,可并没有多少脉脉温情了!想要的太多,想求的太多,到最后……可别是一无所有了的好啊!
再退一万步说,当今的母后,再想求那些不可得的东西,除了用一些为人不齿的阴险手段外,还能有成功的几率么?可是沾满了血拿到手里的战利品,平昭昔年就不屑于要,当今自然更不屑!
而当年的平昭长公主仅仅只是自己不屑要,但在孝端皇太后在深宫中的所行所举已经严重地牵连到楚家的当下,她更是连着孝端都要拦着不让她去要了!
“长公主有如此孝心,”成帝眉梢微扬,笑着道,“倒是我大庄之福,母后久居深宫,膝下无人承欢,确实寂寞,这个提议嘛,朕倒是觉得很好......”
“陛下!”孝端皇太后豁然开口,森森地打断了成帝,寒声道,“哀家如何便‘无人承欢’了?哀家膝下,可还养着三皇子呢!”
“陛下!”只是有一人,在孝端皇太后之后,却是用比她更响亮的声音,将孝端皇太后方才所言深深地盖了下去,高声道,“微臣傅白星,拜见陛下!......陛下,我父镇国公,方才去了!”
——却是方才扬声通报的镇国公府傅白星,终于跋山涉水,踏过白玉石阶,跪到了成帝面前,说完了自己今日过来的那句话。
当朝第三任镇国公傅含故,刚刚过世了。
享年六十九岁。
第88章 博弈
镇国公过世了?钟情不由愕然, 这也......太突然了吧?
先前从未有过类似的风声透出来啊?
钟情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成帝, 不经意间, 却觑到了另一旁孝端皇太后震惊过后, 开始闪动着别样光彩的双眸。
钟情心下暗暗皱眉。
傅白星跪在御前, 颤抖的身体如虾子一般深深地弓着, 眼眶里缓缓流出两行混杂着雨水的浊泪, 对着尚未回过神来的众人, 哽咽着又重复了一遍:“我父亲,镇国公, 刚刚过世了, 就在方才,方才......”
方才刚刚咽的气......傅白星痛苦地伏在地上,最后半句, 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成帝乍闻丧讯, 也是难掩震惊,正要开口说什么,一道尖利的宦官声音传来:“皇后娘娘驾到~”
成帝下意识地回身望去, 傅皇后行色匆匆地长信宫过来,身后浩浩荡荡地跟了一群宫人, 看到钟情在场时, 微微愣了一下,钟情下意识地挣开了成帝拉着自己的手, 往后退开了半步, 遥遥向傅皇后行了一礼。
傅皇后草草地点了点头, 也无心关注于此刻还在场的孝端皇太后与平昭长公主,只急急忙忙地对着成帝道:“陛下,臣妾听闻,听闻祖父他......”
成帝往后让开了一半,让傅皇后与前来宫里报丧讯的镇国公五子傅白星打了个照面。
“皇后娘娘啊!”傅白星当即悲恸欲绝,痛哭出声,哀嚎道,“......父亲他,父亲他过世了!”
傅皇后的身子狠狠地晃了一下,靠着身边女官的扶持才险而又险地站定了。
“怎么会,怎么会,”傅皇后喃喃地质问道,“怎么会这么突然?!......年里的时候,祖父还与父亲一道入宫,探望了本宫的啊!就是今年,就是今年,当时祖父还与本宫有说有笑的......身体健朗的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