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僖眉梢微扬,反问道:“你是?”
郇瑾却微微皱了皱眉,这时候,还在谨身殿里的,这个岁数的小姑娘......除了平昭长公主家的那位什么县主,还能有哪个?
也就这个心大的货还能这么大咧咧地问出口了。
郇瑾暗暗地捅了允僖一下,瞅了瞅东边主殿的方向,暗示允僖此女的身份。
“清瑶,不得无礼,”荣国公世孙跟了出来,拉住莽莽撞撞的妹妹,躬身行了一个大礼,恭谨道,“......罪臣楚生,拜见四殿下、傅公子、郇公子。”
允僖这下明白了,不过......允僖眉毛一扬,语气古怪地问荣国公世子道:“哪个晟字?”
楚生愣了愣,恭谨地回答道:“‘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的生。”
那是什么?允僖困惑地望向身边的郇瑾,郇瑾无声地翻了个白眼,小声地告诉允僖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的生。”
哦,知道不是二哥那个“晟”字,允僖也就不感兴趣了,敷衍地点了点头,挥挥袖子就要走人了。
“四殿下,”楚生深深地弯下身,复又行了个大礼,认真道,“......多谢了。”
谢我什么?允僖一怔,下意识地就想反问回去,被郇瑾拽了一下,制止了。
郇瑾回过头来,轻飘飘地笑了一下,意有所指道:“求人不如求己,世孙殿下,长公主是个明白人,但未免......这个道理,您也是懂的吧?”
成帝拉着钟情与孝端皇太后打嘴皮子官司的时候,允僖、郇瑾、傅怀信三个全窝在谨身殿前白玉石阶的阴影下偷听墙角,郇瑾虽然没有完全听懂,但自幼警慧过人的他,至少能看清楚彼此的立场分歧来——孝端皇太后对姑母说话,字字句句,满含恶意,平昭长公主的提议,又被孝端皇太后自己气急败坏地否了,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可以拉拢的朋友”的原则,郇瑾对荣国公府这位世孙殿下,自然是能撬一下就撬一下,能给敌人添点麻烦,就绝对不会让敌人舒舒坦坦的态度,这么故弄玄虚、意有所指地道了句意味不明的话。
荣国公世孙微微怔住,一时僵在当场。
清瑶县主趁其不备,从哥哥身后溜了出来,急急忙忙地跑向允僖,想正面给他道个谢,结果一个没站稳,险些自己绊着自己,一下子摔个四脚朝天。
——如果不是边上横插过来的一支剑鞘,正正好拦了她一下的话。
清瑶县主面色通红地站起来,对着正把潺水撂回给傅怀信的允僖,一下子羞得耳红脖子粗,忸怩道:“多谢,多谢四殿下......”
这一下,倒是不知道自己谢的究竟是哪一遭了......清瑶县主咬了咬唇,心里一时懊悔极了,暗道自己平时明明,明明没有这么笨手笨脚的......
“小事情,”允僖豁达地笑了笑,眉梢一扬,随口提醒了她一句,“......看着点路啊,别再摔着了。”
然后一摆手,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远了。
清瑶县主呆呆地望着允僖的背影站了很久,沉浸在那个明亮的笑容里,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清瑶,”荣国公世孙皱了皱眉,狠狠地咳嗽了一声,又唤了一遍妹妹的名字,“清瑶!”
“哦,哦,”清瑶县主羞怯地垂下脸来,捏着裙角,小小声地回道,“怎么了,怎么了哥哥?”
荣国公世孙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看了妹妹一眼,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忍了忍,却是也没再多说什么。
“回去吧,”荣国公世孙揉了揉妹妹的头,轻轻道,“耐心等母亲出来吧。”
——如今唯一能够祈盼的,就是那位陛下,也能如那位未曾谋面的钟妃娘娘与方才那四殿下一般,是个宅心仁厚、不好迁怒的仁慈之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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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走出谨身殿的人群中,允僖不满地皱起了眉头,不大高兴地质问傅怀信道,“......你拉着一张脸做什么,不就是用了一下你的剑么?......说好的自家兄弟不计较这个呢?”
“我不是计较这个,”傅怀信忍了忍,还是忍不住,不由郁闷地反问允僖道,“......你要扶人家就扶人家,干嘛不自己去扶,非要用我的剑啊?”
“那怎么能行!”允僖豁然反驳,如祥林嫂上身一般絮絮叨叨道,“......男女有别,我要是碰了她的手,她赖着我要娶她怎么办?这不行这不行......再者了,就是她不赖着我,男女七岁不同席,我也不能平白毁了人家小姑娘的清誉不成......”
郇瑾站在边上,无声地朝天翻了个白眼。
“那么,尊敬的四殿下,”傅怀信彬彬有礼地回问道,“......请问您今年满七岁了么?”
第90章 小宝儿
暮色四合, 成帝难掩倦色地从谨身殿里出来, 关海亦步亦趋地跟着, 觑势见缝插针地小声禀告道:“陛下, 钟妃娘娘还在偏殿里等着你呐。”
“啊!”成帝一拍脑门, 十成十地懊悔了, “......该叫你传一声, 让她早些回去的, 空等了朕这么久,怕是都给着了......”
成帝一边说着, 一边抬脚大步流星地往偏殿赶, 进门时,又下意识地放轻了手脚,屏住呼吸, 小心翼翼地抱起了靠在临窗的榻上已经等得睡过去的钟情, 起身给关海使了个眼色,示意赶紧备辇。
钟情一开始只是靠在榻上闭着眼睛想些事情、理理思绪,不留神, 竟然就这么眯了过去,等醒来的时候, 已经在永寿宫里了, 钟情起身,摸了摸身下那张熟悉的黄花梨嵌玉围子的大床, 一时都恍惚了前世今生, 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我, 我不是该在谨身殿的偏殿里等陛下的么......?
成帝进得内室,就看见钟情已经醒了,正呆呆地坐在床上,那双秋水无尘的杏子眼一眨一眨的,在成帝眼里,简直傻得冒泡,也......傻得可爱。
“醒了?”成帝走过去,顺着心意揉了一把床上人的脑袋,钟情正发着呆,一时没躲过去,只能懊恼地瞪了成帝一眼,抿着嘴自己给收拾了,成帝却是越看越想笑,只觉得自下午起,盘桓在自己心头的那股烦躁感一下子消失了一大半,施施然坐到床边,笑着揶揄道,“......好了,你什么样子朕没见过,别收拾了,出来吃点东西?”
钟情发现,看不见这人的时候,自己时而莫名其妙地就担忧了起来,牵肠挂肚的,还担忧得厉害;但当真见了人之后,又烦他烦他的厉害了,简直恨不得他快快去忙点别的事情,别搁这儿杵着碍眼了......
“肚子不饿,”钟情垂下头,把成帝给自己弄乱的最后一缕发丝理顺,赌气道,“......还不想吃!”
“呀,”成帝凑到钟情脸前,一副窥得了什么惊天绝世大秘密的模样,吃惊道,“......生气了?真生朕的气了?”
钟情气恼地瞪了成帝一眼,心里也觉得自己最近越来越情绪化、方才更是有些小题大做了,但成帝这么一问,她反而更下不来台了,只好恨恨地咬着唇不说话,就这么控诉地瞪着成帝。
成帝脸上严肃的表情都快要撑不住了,暗暗笑得肚子发疼,直接凑过去偷了个香,捧着钟情的脸亲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揶揄道:“......真不饿?还是装不饿?”
钟情被成帝吻得鬓发散乱、两颊通红,这下就是没气也来气了,挥开成帝的手,气呼呼道:“不饿,不吃!”
成帝彻底笑倒在了床上,看钟情有些要真生气的模样了,这才稍微收敛了一些,凑到钟情的肚子前,忍着笑煞有介事地跟里面打招呼道:“宝宝今天饿不饿啊?......大宝儿不饿,小宝儿也不饿么?......嗯?饿了?唔,原来下午只吃了两块玫瑰糕啊?哦哦哦,知道了知道了,好饿好饿是不是?嗯嗯,马上就用膳,不急不急,有朕帮你盯着你母妃呢......”
“真不吃么?”成帝抬起头,一脸无辜地冲着钟情直笑,乐不可支道,“......可是小宝儿说大宝儿不给她吃东西,好饿好饿了唉?”
钟情气得俏脸通红,恨恨地拍开了成帝摸到自己肚子上的手,又是气恼,又是忍不住地吃惊道:“陛下这倒是神通广大,什么都知道了!”
“宝儿啊,”成帝笑着摇了摇头,从床上起身,拉了钟情起来,随口道,“......你有什么事情是朕不知道的呢......不乱闹你了,说认真的,出来吃点东西,你一下午都没用多少点心,垫垫肚子再睡啊,乖。”
钟情听得眉眼微动,不过却也是没再闹脾气,乖乖地跟着成帝起来了,只是提起筷子吃了第一口,钟情的神色就略略微妙了起来。
“陛下说,”钟情咽下了口中的汤,思索了一番,缓缓道,“臣妾身上没有什么东西是陛下您不知道的,可陛下的事情,臣妾却是很多都不甚清楚的......”
钟情歪了歪头,冲着成帝卖萌一般笑了笑。
成帝被正中红心,血条刷地一下降到最低,放下筷子,弯了弯唇,非常有昏君气概地挥了挥手,“色令智昏”地大方道:“宝儿想知道什么?......朕一件一件地说与你听。”
成帝与钟情坐下用膳的时候,惯常是先遣了宫人出去的,而今永寿宫的内殿里,也就只有他们两个相对而坐,故而成帝说话也就不比在外人面前那么有所顾忌。
钟情也不说话,就这么捧着脸冲着成帝笑,笑得成帝先忍不住疑惑地扬了扬眉毛,顿了一下,索性自己主动对钟情坦白道:“孝端坚持要去香山寺,平昭便道她要追随过去亲自侍奉母亲......荣国公世子那里没有审出来什么,刑部这次做事,确实急躁了,再拘着人不放,反而徒授人以话柄,朕已答应平昭,她随母后启程出洛阳那日,便放了荣国公世子归府......至于楚家被围之事,时至今日,荣国公府那个管家,供词依然不尽不实,荣国公府内必然有那不清白的居心叵测之人,朕已明白地告诉所有人,这个案子没查清楚之前,撤围之事,还是不要想了!”
钟情静静地看着成帝,看着他胸有沟壑、挥斥方遒的模样,专心地听着,一言不发。
“只是,”成帝被钟情专注的目光看得略略有些困窘了起来,轻轻咳嗽了一声,歉疚道,“......还是委屈你了,孝端那里,没有切实的证据,朕暂时还不好直接动她......不过你放心,这件事,朕一定会查个清楚明白的,牵涉进去的那些人,一个一个,朕全不会放过的!”
——不过是时候早晚罢了!成帝冷笑地想,孝端最好在香山寺里先老实一阵子,不然......等自己腾出手来,新仇旧账,全部算下来,她不会想看到那时候的!
“好,”钟情安静地望着成帝,温柔道,“......臣妾等着。”
成帝的面色也温柔了下来,倾身过去,握住钟情的手,双眼直直地对上钟情的眸子,轻声地承诺道:“放心......朕不负你。”
绝不。
钟情怔了怔,低头笑了一下,抽出自己被握住的手,笑着道:“不过,臣妾刚才想说的,不是这个来着......”
荣国公府如何,楚家如何,孝端皇太后如何......在成帝在谨身殿外脱口而出那句“回殿内再慢慢谈吧!”的时候,钟情就已然明白,这种政治博弈,是很难一时半会就能解决得了的,成帝说要给他时间仔细查,钟情其实也是支持他慢慢查,查个清楚明白......毕竟前世自己的难产,即使现今想来,也依然是疑窦重重,有些人,是确定了有问题的,但还有很多事情,是当下仍想得不太清楚的......有问题的,钟情一个也不想放过,可被牵连的那些无辜——钟情不由想到了平昭长公主跪在大雨里的那一双儿女,不是钟情心太软,只是看着那一双小儿女,钟情就不免难受地想到了自己的允僖和慜儿,不知道自己走后,他们又多受了多少委屈......钟情并不想多见到楚家那对兄妹,但也无意非要逼得人走投无路。诚然,他们是孝端的外孙与外孙女,钟情想,自己大概是一辈子都不会喜欢那对兄妹的,但也......不至于仅因为此,就非要要逼得人去死了。
——那样的话,自己又与为了权势不择手段地孝端皇太后有什么区别呢?
钟情轻轻地叹了口气,拽回纷飞的思绪,故作轻快地笑了一下,打趣道:“臣妾想说的,是陛下扔在臣妾床上的那本手札......陛下倒好,噼里啪啦说了这么一堆,险些叫臣妾把自己方才想说什么都给忘了呢!”
成帝这才猛然醒神,想到了那本被自己顺手忘在了钟情床上的《季娘子说妇人生养孕事》,顿时一惊,仓促地低头摸了摸鼻尖,掩饰自己的尴尬一般连着咳嗽了好几声,这下却是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钟情看着此时几乎称得上是“羞赧”了的皇帝陛下,只觉得他比起方才,更有一种别样的魅力。
钟情笑弯了眼睛,推开了案前的杯盏碗筷,趴在案上,一遍又一遍地轻轻唤道:“季郎啊季郎......”
直把成帝的心都唤得柔软得无以复加。
“这倒也不是真多么难以启齿的事情,”成帝只忸怩了一小下下,就豁达地放开了,索性起身坐到了钟情这边,把钟情放在自己膝上,笑着调侃自己道,“朕而今多看看,看仔细了,以后要是真当不了皇帝了,说不得,还能去做个大夫呢......倒是也能养家糊口了,你说呢?”
“大夫就算了,”钟情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成帝一本正经地妇人把脉的模样,忍不住被逗得直笑,轻轻地锤了成帝的胸口一把,勾了勾唇,促狭道,“大夫也就罢了......君子远庖厨,陛下这是,做了大夫还不够,还要想当个厨子了不成?”
“君子远庖厨,”成帝也笑,边笑边点了钟情的额头一下,似乎是在嘲笑她的不学无术,悉心地补充道,“是‘凡有血气之类弗身践也’,孟子曰,‘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贾生读之则道,‘故远庖厨,仁之至也’,然而,仁政在心,只要朕秉持本心,善待百姓,便自认已然是‘仁政’了,又何至于拘泥这牛羊......自古多少暴君,桀纣之流,难道就会亲自下厨了么?难道不入厨房的皇帝,就都能不杀百姓了么?可见‘仁政’二字,重在‘仁心’,而不在‘庖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