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帝险些被这个熊儿子给气笑了。
——他这是把谨身殿当临街的大门口蹲了啊?
还是打算朕不松口帮他解决了,就还不走了呢?
成帝顺手抄起一本写得花团锦簇实则只是例行拍马屁的奏章扔了过去,正中他四儿子的后脑勺,在允僖吃痛地站起来,委屈中又带点小恼火地瞪向自己的时候,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一边继续埋首批着奏章,一边淡淡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允僖一下子愣住了,下一刻,一蹦三尺高,双眼又大又亮地望向成帝,结结巴巴道:“父皇,只此一次,只此一次是什么意思啊?”
——是您打算在这件事上站在儿子这边帮我说服母妃了么?
“僖儿,”成帝一目十行地看完手里的折子,信笔批了个“准”字,合上奏章,凝眉认真地望向身前双眼明亮的四儿子,缓缓地问他,“在这之前,你可不可以先告诉朕,你是为何,就生出了和信哥儿一起,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的想法了呢?”
——成帝不敢自诩明君,但大庄而今,却也至少是能摸得上盛世的门槛的,这不是太祖他们打天下那个年代了,身为皇室子嗣,允僖和信哥儿那种生来活在父辈的教诲下的孩子不同,他就算什么也不做,都能高高兴兴地做个几十年的洛阳纨绔……又何必,生出那般在战场上朝不保夕、舍身去搏富贵权势的心思呢?
“父皇,”允僖见成帝严肃了起来,自己也认真地低下头想了想,然后跪在成帝面前,很缓慢,但显然也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地告诉成帝,“景宗皇帝时,皇子琎对太子俨道‘愿为良臣,辅佐明主’。”
“其后三十余年,皇子琎都没有违背自己这句话,兢兢业业地辅佐着后来登基为仁宗皇帝的太子俨,开一代盛世。”
“而今后世评说,大庄之统,始于太祖,大庄之兴,开于景宗皇帝的初元变法,大庄之盛,却是得从仁宗皇帝算起……虽然这其中,不失有景宗皇帝英年早逝、在位日短之缘由,但仁宗皇帝开我大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太平盛世,儿子自小,就很仰慕他。然,儿子也心知,自己绝对没有仁宗皇帝、皇子琎那般的能力。”
“可是至少至少,儿子纵然做不了良臣,也至少,想当一个良将。”
不只是为了保护阿娘与弟弟妹妹们,这也曾是……我答应过二哥的。
——就算没有傅家,就算傅家有朝一日真的靠不住倒下了,可二哥还有我啊!
我会站在你这边,而且我……也绝不会做个拖后腿的无能弟弟。
第121章 求娶
成帝迎着自己四儿子猛地褪去稚嫩、坚毅成熟起来的目光, 难得的被震了一下。
失语半晌, 成帝摇了摇头, 没有对此作出任何评价, 只摆了摆手, 简单道:“既然你心中已有决断, 那日后, 就为了自己的志向、好好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去努力吧……可不是随便来个什么人, 都能做得了‘大将军’、称得上是‘良将’的!”
允僖一听这话,便明了成帝这一次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了, 顿时大喜, 高高兴兴地给成帝磕了一个头,欢欢喜喜地退了出去。
允僖走后,成帝却是深深地拧起了眉头, 再也无法去沉心埋首于公文之间了。
犹豫了一下, 成帝屏退关红,从御案下的暗格里,取出了一封雪白的信封来, 然后打开它,从里面抽出了一张泛着檀香的宣纸。
——那是四皇子允僖从普华寺离开后, 普华寺的展枯大师让人捎过来的。
上面没头没尾的, 只写了十三个字:
“神兵染血,戾气天成, 然, 可诛万邪。”
成帝的手指缓缓地从这十三个字上一一划过, 然后停在了最后的四个字上。
“可诛万邪?”成帝喃喃道,“可诛万邪么?……朕只希望,他不是遇了邪的好。”
“竟然是可诛万邪的命格,”成帝拧眉,喃喃地沉思道,“也许僖儿这辈子,还就真该就是做个大将军的料子……罢了,罢了。”
成帝摇了摇头,将这张信纸投在砚台里,看着它就那么一点一点的,全给浸黑了,浸透了,再显不出一个字来。
成帝定定地盯着砚台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持了朱笔,继续批奏章去了。
“陛下,”大概过了两刻钟的模样,谨身殿的大太监关红在外面小声地通报道,“虞宁侯傅侯爷,刑部侍郎江翀江大人,在殿外求见。”
成帝不由怔了一下——这风牛马不相及的两个人凑到一起来,十有八九,是为了荣国公府的事情!
是甲子桃投毒案在楚家被围了大半年后,终于查出了些眉目来了?
成帝大喜,当即搁置了朱笔,按捺了下激动的情绪,温声道:“请两位爱卿进来吧。”
关红躬身退了出去。
须臾后,傅从楦与江翀一前一后,一个端肃沉着,一个满面春风,从殿外走了进来,齐齐跪到成帝面前,行礼道:“微臣傅从楦/江翀,拜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两位爱卿联袂而来,”成帝温和笑着,揶揄道,“可是有什么喜事要报与朕听?”
“陛下圣明,”傅从楦还没有开口,江翀抢先哈哈大笑道,“启禀陛下,荣国公府那名唤‘楚四’的管家手中甲子桃木的来处,在臣等的日夜兼程的不懈努力下,终于彻底地摸清楚了!”
“哦?”成帝配合地追问道,“背后可究竟是何人所指使的?”
“荣国公的庶长子,楚廉!”江翀不假思索地报出了一个人名,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沓近半尺厚的卷宗来,奉与关红面前,再由关红捧着,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成帝的御案之上。
“楚廉?”成帝一边一目十行地扫过江翀奉上来的卷宗,里面包括了从荣国公府到甲子桃木来处卖家以及开采地等一条线上零零总总近百人签字画押的口供,可见刑部这段日子,为了这个案子,确实很是花了很大一番力气下去彻查的。
可是——
成帝回忆了自己印象中荣国公的庶长子,只依稀记得,那是个面目模糊的中年人的形象,不高不低、不声不语的,既不是什么洛阳城里人人唾骂的纨绔子弟,更不是什么朝堂上崭露头角的肱骨栋梁,这么一个人……实在是除了“不起眼”三个字,成帝再没有什么好评价的了。
成帝忍不住皱眉道:“他作什么要发这等疯?”
“启禀陛下,”江翀跪在成帝的御案之前,侃侃而谈道,“臣等已经查到,楚廉之妻祝氏,乃是赫赫有名的‘阴山多铁,祝氏善锻’的阴山祝氏之后,而甲子桃木,也确实是由祝氏牵头,从阴山之地流到洛阳的,荣国公府的那名管家楚四,也是暗中被楚廉收买,一直为楚廉而效力,而至于楚廉等人是怎么和永和宫那名唤‘翡翠’的宫女搭上头的,则是因为……”
江翀说到这里,颇有些惴惴不安地抬头多瞥了成帝一眼,然后才喃喃地轻声补充道:“这楚廉的嫡长子,荣国公府的三公子,楚阳……乃是从四年前起,便到了大殿下身边,被选为了大殿下的伴读。”
成帝面色顿变,险些摔了案头的画押口供。
殿内的气氛一时尤为诡谲。
江翀讪讪地垂下头来,也不敢再多言。
——大皇子背后站的是婉贵妃,婉贵妃身后代表的是谢家。
甲子桃木投毒案查来查去,最后从早已败落、无兵无将、无草无粮的荣国公府查到了谢家头上……那可真是,让江翀大呼“干他票大的”之余,出于对谢家由来已久的畏惧,还不得不专程请来虞宁侯傅从楦一道,代为壮胆。
虞宁侯傅从楦与谢郎中谢域久为不睦,江翀来这一着,也是表示自己的投诚站队之意。
“朕知道了,”须臾后,成帝缓缓地调整好了自己的脸色,寒声道,“这件事,朕心中已经有了分寸,两位爱卿做得很好……既然人证物证聚在,便也不必再多等了,今日便动手吧!”
“朕要楚廉等贼首,与一众共案者,皆投入大牢,凌迟处死!”
“臣等领旨!”江翀与傅从楦同时叩头,从谨身殿内退了出去。
二人肩并肩并排从谨身殿往皇城外走的时候,江翀志得意满,得意于自己苦心彻查清楚这一案后,眼见着便将更会受到成宗皇帝的器重、向着天子近臣更进一步之余,也不由顺口揶揄了傅从楦一句,有意与傅从楦拉近关系道:“听闻近来襄阳长公主与荣国公世子,争先为自家的子侄求娶侯爷爱女……侯爷近来,也是春风得意,一家有女百家求了吧?”
傅从楦听了,脸上的神色却冷冷淡淡的,毫无半分的喜悦之意。
江翀不由讪讪地住了嘴,隐约意识到,自己可能拍马屁拍到马屁股上了。
——一开始的时候,是荣国公世子在被放出来后不久,借着咸安王妃来探望的机会,便托她为自己的儿子,荣国公世孙楚生,向覃氏提出了求娶虞宁侯庶长女之意。
第122章 流言
紧接着在洛阳世家里耳目灵通的襄阳长公主知道了, 赶忙便也出面, 为姑苏林氏子弟、林家二房的侄子林子醠也向虞宁侯夫人覃氏提出了同样的意思。
当然, 这一切的一切, 最早的时候, 还是发生在台面之下、含蓄地隐藏于彼此几方的心照不宣之中的, 直到——谢域给宫里递消息, 让婉贵妃出面, 为婉贵妃兄长的庶长子,谢家山字辈的运哥儿求娶虞宁侯的庶长女。
傅、谢两家是世代累积的不和睦, 婉贵妃在闺中时, 便与傅家的姑娘们说不到一处去,后来已逝的镇国公应许成帝,将自己的嫡孙女嫁与成帝为妻, 傅皇后成功入主东宫, 逼得婉贵妃不得不“由后变妃”,有此一着,从那之后, 不知道遭了洛阳贵妇们背地里多少的明嘲暗。
但谢域而今,却要先低一个头, 让婉贵妃为自己的侄子主动向傅家求娶一个虞宁侯府的庶小姐, 婉贵妃拗不过父亲,应虽然是应了, 但心里憋着气, 召了覃氏进宫后说起话来, 那股子阴阳怪气不免也带了些出来。
这可算是捅了大娄子了,要知道,自覃氏上回带着悌哥儿受了那么大的苦头后,对这宫里,就带了三分惧意的同时,也连带着多了五分的敌视与恨意,本就深深地怨怪着傅皇后当时没有站在自己这边、反而胳膊肘往外拐地为一个毫无关系的外人说话,叫自己与悌哥儿当时闹得好大一番没脸,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而今了,我受你皇后的气也就罢了,区区一个贵妃,还是傅家老对头谢家的女儿,我连你的排头也要吃?……这还是你上赶着求娶我们家的姑娘呢,可不是我求着娶你们家的啊?
呵呵!
婉贵妃说话有多阴阳怪气,覃氏就回得有多尖酸刻薄,两人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好好地一个暗自探问婚姻的事情,叫两个人险些在未央宫里大吵了起来,婉贵妃也是在宫里养尊处优多的年了,自问满宫上下,除了两位皇太后和傅皇后,最多,再加上永寿宫那个,再没有哪个女人敢用这种态度对自己说话了!
而两位皇太后是长辈,而无论是傅皇后还是钟情,都不是蛮不讲理或恃宠生娇的人,换言之,这后宫里那真正最是飞扬跋扈、仗势欺人的,反而一直是婉贵妃与她的未央宫一贯的角色,这回被覃氏那么毫不客气地顶了回来,婉贵妃简直气到了要浑身发抖的地步。
但覃氏才不怕她呢,谢家一天一天地衰败下去,虞宁侯府却是借着镇国公亡故的既时机名望不讲反升,更上了一层楼,贵妃又怎么样,说白了,还不就是个妾么?没撕破脸之前,覃氏还有可能敬婉贵妃半分,一旦撕破了脸,覃氏言语之间,还暗暗指桑骂槐地嘲笑着婉贵妃一介嫡女,竟然丝毫不知自爱,甘心做一个小娘……
——如果说之前,仅仅只是拉不下脸来向傅家低头的话,覃氏那话说出口,正正戳中了婉贵妃的心窝子,踩中了她这些年来心底最为大恨的一件事,至此,算是恨毒了覃氏这个女人。
偏偏对方还是虞宁侯的正妻,谢家如今无法与傅家正面相掠,父亲在傅从楦面前都要忍让客气,婉贵妃一时半会儿的,还真是想不到什么能直接报复覃氏的手段,越想越是生气,一怒之下,直接把覃氏当时嘲讽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时,顺口吐露的咸安王妃和襄阳长公主都分别为了各自子侄抢先向傅家探问的事情宣扬了出去。
且言词之间,对萱姐儿,自然不会有太大的善意,流言越传越歪,歪到最后,清楚形势的人,知道这是荣国公府和林家看上了虞宁侯的权势,不知道的,却是听出了百来种猎奇香艳版本,只道虞宁侯府的萱姑娘,是个能勾得人丢了神魂的绝色,不信你看,什么荣国公世孙,什么姑苏林氏的子弟,一个个的,只见了那位萱姑娘一面,回去家里就不吃不喝,大吵大闹着要家中长辈们上门提亲,怎么劝都没有用,再劝就要闹绝食闹自杀了……
——什么?你跟我说不可能吧,那虞宁侯的庶长女才十岁上下,不会这么……哇,原来才十岁啊,才十岁,就如此得勾人,那长大了,可还了得?红颜祸水啊红颜祸水啊,我等俗人,还是不要沾了的好。
要知道,流言穿来穿去,当事人永远都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傅从楦听到流言时,那个版本已经传得离谱到了“你知道么?虞宁侯府的萱姑娘已经背着人分别跟荣国公世孙和姑苏林家的子弟私定终身了,听说这两个人在偷情时撞了个正着,在虞宁侯府的后院里大打出手呢!”
——永远都不要小看,众多整日无所事事的内宅妇人们对于猎奇香艳事迹的趋之若鹜与大胆创新,就算这批内宅妇人出得外面,一个个的,都是衣着光鲜、妆容精致、端庄大方得不得了的三、四品命妇。
也许正是这么一批人,整日里才最是清闲得传这些的吧。
傅从楦听到那一天,气得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天没有去衙门——到了这一地步,萱姐儿的名声,基本算是全部被毁完了。
在这个女人名节虽不说是大过天,但也算得上是重大参考的时代……萱姐儿如今,几乎到了只能在荣国公世孙和襄阳长公主的那个侄子里面随便挑一个嫁过去的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