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一围就是八九个月,长年累月地被困在一个宫里窝着还时不时有守卫排查,不准随意走动、传递消息,那就是个男人都不一定受得了,更何况沈氏那么一个出身良好、自幼娇养在深闺的世家闺秀,沈婕妤刚刚出来的时候,神情恍惚,时不时地坐在御花园里发呆,一坐就是一整天,有时候甚至第二天早上了才有永和宫的宫人过来寻得着,钟情遇着了几次,觉得这样不行,看着实在是太骇人了,就让人把沈婕妤请到了花厅里,煮了热茶陪着她聊了聊。
沈婕妤原先多圆滑剔透的一个人,如今再与钟情说话,却都有些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了,钟情看着实在是难受,毕竟一码归一码,羲和公主作得恶,最后却是连累到了完全无关的沈氏身上,永和宫之围,于沈氏而言,也确然是一场无妄之灾了!
好在那天沈婕妤神思恍惚之间,出来时正巧碰上了趴在外面横栏上默医书的雪盏,沈婕妤就那么悄无声息地,站在雪盏身后安静地看了足足近一个时辰,也就是雪盏一个心大的,回头后还没有被吓一跳,反而一怔之后,立刻就落落大方地表示道:“沈娘娘想一起来么?”
此后一个月,永寿宫的横栏上,便变成了一个埋头默书的,一个拿着医书给前者安静校对的。
沈婕妤就这么默默地陪着雪盏默了一个月的书,或者说,是雪盏就这么大大咧咧的,在自己毫无意识地情况下,陪着沈婕妤熬过了她最艰难晦涩、最自我怀疑的那段时间。
沈婕妤走出心结的那一天,陪着雪盏看她抄完最后一段,微微笑着与她告别:“这段日子多谢了,雪盏姑娘。”
“啊?啥?”雪盏拿着毛笔戳了戳脑袋,一头雾水道,“你谢我?不是,该我谢你吧?算了算了,反正咱俩谁谢谁都是谢……”
沈婕妤弯了弯眼睛,起身离开后,又去向钟情正式告辞。
钟情纳罕于她的客气,笑着道:“永和宫到永寿宫,说是跨过了东西中道,但也真没有多远吧,沈婕妤还至于如此客气?”
沈婕妤当时低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钟情能感觉到,她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的,但最终缓了缓,也只是对钟情最后说了一句:“钟妃娘娘,您真是我遇到过的人里,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好的那一个。”
——所以有些事情,还是不想再连累您了。
钟情被她夸得都不好意思了起来,这也是钟情印象中,自己与沈婕妤的最后一次关联。
施贵人的死,钟情除了初初听到时心里有一些浅浅的悲凉,其实倒也没有特别深的感受,毕竟无论如何——她是羲和公主的养母。
人死如灯灭,至此,倒是再无其他纠缠了。
倒是将在钟情记忆里已经消失了快一个月的沈婕妤给挖了出来。
钟情怔怔回神时,正听到成帝沉沉地开口问关红道:“好端端的,施氏怎么突然就去了?”
“启禀陛下,”关红的头不由埋得更深了些,放轻了音调,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般,轻声细语道,“施贵人,是一个人偷偷悬梁自缢了的。”
“据永和宫偏殿的宫人讲,今早服侍施贵人起来洗漱、再去长信宫请了安回来后,施贵人以没有胃口为由,没有用早膳,过了一会儿又捂着额头说自己昨夜没睡好脑袋痛,想休息一会儿,把所有宫人都撵了出去,一个没留。”
“一直过了午膳的时辰,宫人们觉得不大对劲,敲门施贵人也没有应,宫人们还以为施贵人还在睡,也不敢妄动,如此折腾了两三回,大家开始觉得事情真的要不对了,才撞开了门进去,就看到施贵人已经悬在梁上,早断了气了的。”
“宫人们惊慌失措,也不敢私自乱动,报到沈婕妤那里,沈婕妤着人把施贵人放下来时,尸体都已经……都已经僵了。”
沈婕妤当时是一边着人把施贵人放下来、一边请了人去长信宫报给傅皇后,傅皇后过来一看,得,自缢的,多半还是跟去年永和宫被围那事儿脱不了干系……再往下说,那得是永寿宫那位的事儿,那这可不归本宫管了,傅皇后当时便直接道:“还是请了陛下来看看吧!”
——也省的不归本宫管的本宫再管了,最后再惹个一身腥,好心好意办不了好事。
可惜陛下他本人并不想亲自过去看看。
“既然死了,那便葬了。”成帝从脸色到语气都冷淡极了——羲和公主做的事,她的养母施贵人并不知情,鉴于这一点,成帝其实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施贵人的,最后思来想去,也只是打算冷待为上,但毕竟不知不罪,罪不至死。
而今施贵人自己想不开自缢了,说句刻薄的话,成帝心里反而是松了一口气的——毕竟这个人,杀了,过不去心里那道坎,怕给两个孩子造太多杀业;不杀,也过不去心里那道坎,总觉得憋屈得慌。
施贵人如此识相地选择自缢,成帝就毫不犹豫地把原因归结于她是因自己教育出了那样的女儿,自觉有愧、无颜苟活于世——至于你说什么?她是因为女儿死后再无寄托、牵挂,孑然一身孤苦伶仃没有盼头,这才生无可恋地选择自缢?抱歉,这不在成宗皇帝他的考虑范围内。
“施氏,罪人也,”成帝冷冷淡淡道,“既然她自知有愧于祖宗天地,人死如灯灭,朕便不与她多作计较,以贵人的名分葬了吧。”
钟情不由多看了成帝了一眼。
——宫里的规矩,早死的嫔妃,除非是特别不受皇帝待见的,大多是要往上追封个一两级的,平级下葬,就是很不在意的态度了……不过,成帝都说了是“罪人”了,那自然便也算得上是“不计较”了。
施贵人的死,就像成帝二十二年暮春的最后一场细雨一般,悄无声息,匆匆来去,让人回头再看,却似乎是压根就没有过一般。
一转眼五六个月过去了,钟情整日里守着两个小的,日子过得异常充实,都咂摸不出时间划过的痕迹来,夏天来了又走,在第一场秋雨落下的时候,平寂多时的后宫里却突然被扔下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巨雷。
永和宫的沈婕妤,与未央宫的柳丽容联名,向成帝请求,带发出家。
这一消息传出来,惊得自孝端皇太后出宫后一直美滋滋地躺在慈仁宫里“独孤求败”的孝纯皇太后,都震惊地从榻上爬了起来,难以置信地复述了一遍身前的红玉方才的话:“什么什么?……皇帝的妃子,要出家?”
“岂有此理!皇帝可还没死呢!”
第132章 可怜人
“……这可成何体统!”孝纯皇太后怒气冲冲道。
迎着孝纯皇太后那难掩愤怒的眼睛, 红玉尴尬地笑了笑,委婉而不失恭顺地暗示道:“可是太后娘娘,陛下是已经点头答应了的。”
——沈婕妤与柳丽容联袂拦了帝辇, 成宗皇帝听完二女所求, 只略问了三两句, 便点头同意了的。
“啊?”孝纯皇太后抽了抽嘴角,神情抽搐半晌, 又悻悻然地坐了回去, 满腹牢骚道:“皇帝这,这……这可真是的!”
——可真真是脑壳有毛病吧!
“算了算了,随皇帝去吧!”孝纯皇太后别过脸默默地翻了个白眼,不感兴趣道,“左右皇帝如今大了, 哀家管不了他, 也懒得去管他……对了, 你去厨上看看,哀家吩咐那鸡肉青菜粥好了没?”
“好了就快给哀家那乖孙送去, 前个儿听钟妃说,琚儿如今都会爬了,还爬得可利索了呢,不行, 你们先别送, 哀家得亲自过去瞅瞅, 那关听钟氏一个人说也不行……”孝纯皇太后自说自话, 一个人絮絮叨叨着,很快便把沈、柳两人的事儿抛到了脑后,美滋滋地念起自己的乖孙子了起来。
——她倒是也不想想,八九个月的小宝宝了,若是不会爬,那才是得叫皇帝着急得脑壳都要痛死的事情吧!
红玉福身应是,低头忍着笑退了出来。
不得不说,在五皇子的问题上,孝纯皇太后和永寿宫里的钟情,倒真是完完全全地不谋而合了。——两人完全都是一副:哇!琚儿不是好厉害啊!琚儿不是已经很聪明了么?陛下/皇帝到底在瞎操心个什么啊!
而早先的时候,成帝面对两人有志一同的反应,也实在很是纳罕,心道老五长得那么像宝儿,倒真是没想到,母后看宝儿百般不顺,却是会这么喜欢这孩子……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孝纯皇太后无意之间听到了成帝说漏嘴的嘀咕,这案子才算破了。
孝纯皇太后当时顿感莫名其妙地反驳道:“哪里像钟氏了?一点也不像啊!琚儿长得那么漂亮,难道不是像皇帝么?……再不济,像哀家也成啊?干嘛要像钟氏啊!”
成帝:……
成帝:母后您高兴就好,微笑。
不是,像朕不像朕暂且不论,母后,琚儿跟你有什么关系啊,怎么像您啊这是!成帝简直是对孝纯皇太后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孝纯皇太后说归那么说,随着五皇子允琚年纪日长,她和钟情早年僵持得厉害的关系,倒也确实是越发缓和了。
孝纯皇太后:好像,好像钟氏长的……也还凑合?起码不拖孩子后腿,嗯……
一片皆大欢喜里,唯一可惜的就是我们年纪没多大,失宠倒很快的四殿下。
允僖:???(>人<)说好的我是您的心头宠呢皇祖母o(╥﹏╥)o。
默默路过的郇瑾拍了拍允僖的肩膀,情不自禁地感慨道:真是可怜啊!争宠争不过自己亲弟弟的四殿下……
秋去冬来,沈婕妤和柳丽容的出家也很快如先前施贵人的死一般被众人遗忘到了脑海后,只不过立冬的那天早上,众宫嫔照例来长信宫请安,傅皇后依旧例赏赐了饺子下来时,这才陡然发现,这宫里不知不觉地,就已经空了快一半了。
——东西六宫里,原来是只有西六宫的储秀宫非大选之年不留人,建章宫、长乐宫一直空着的,而今呢,东六宫里,慈宁宫自孝端皇太后出走香山寺以后,便被成帝毫不客气地给封了起来,永和宫死的死、走的走,日前也被成帝一口气干脆封了……就是剩下还住着人的几宫里,未央宫走了柳丽容,只剩了婉贵妃一个,甘泉宫的白美人死的不明不白,成帝压根连个说法都没有,尸体什么的,更是见都不曾见到;广阳宫的云宝林被押下去后也再无了声息……
傅皇后抬头,扫了一遍庭下一双手都数得过来的宫嫔,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吩咐众宫嫔道:“而今陛下的后宫里,只有你我姐妹们寥寥几个,但也万不能因此便轻生了骄娇怠慢之意……陛下年近而立,膝下却只有五位皇子,我等更当尽心服侍,为我大庄国祚,为陛下多多绵延子嗣。”
底下的妃嫔纷纷起身,福身称是。
孝纯皇太后如今乐于养孙子,不耐烦见一群女人见天地摆着一张张寡妇脸来拜见自己,若是早年孝端皇太后还在的时候,出于“输人不输阵”、“脸面”以及斗气的心理,孝纯皇太后说不得还会见见来晨昏定省的妃嫔们,而今孝端皇太后都不在了,孝纯皇太后自觉生活美滋滋,大手一挥,也直接免了皇后每日带众妃过来的请安,是以傅皇后简单说了两句,便抬手抚了抚额头,众妃嫔见状,也都识相地请安告退了出来。
东西两边在长信宫前分道扬镳,永寿宫的坐辇一走,婉贵妃当即冷笑出声,踹了给自己抬轿的小太监一脚,恨恨道:“皇后说得轻巧,她自个儿怎么不再生一个呢?……陛下来都不来,谁还能一个人在肚子揣块肉不成?”
容嫔跟在后面听到了,张嘴就想讽刺一句“说的跟陛下临幸了贵妃娘娘就能生了一样?”,眉嫔拉了容嫔一下,示意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至于的。
安贵人垂着头跟在后面,安静地宛若隐形,与身边的张宝林倒是相得益彰,十分相配。
“生生生,”婉贵妃犹自不解气,低低地恶意咒骂道,“跟个母猪似的……”
“贵妃娘娘说什么呢!”容嫔本来都想上辇走人了,一听这话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冷笑着回过头,毫不客气地讥讽道,“您自己肚子不争气,怎么,我们能生的,反而是我们的不是了?……为陛下绵延子嗣,难道不正才是我们后宫中人的本份么?”
“能生的,那是人家有福气,不像某些人,就是恨红了那双眼睛,命里也就是没那福气!”
“本宫没那福气?……刘妹妹,你搞搞清楚,旁的人也就算了,你跟本宫谈福气,你还要不要脸啊!”婉贵妃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她跟容嫔同年入宫,早年也是互相怼来怼去的老对手了,要不是后来容嫔忤逆了成宗皇帝的意思非要生下羲阳公主,因此失宠,才老实本分了些下去,婉贵妃几年没与她吵,倒是都快忘了那时候的练出来的本事了。
“本宫再不济,”老对手吵架,吵起来那才是互扒底子扒到底,一踩心窝踩到狠,容嫔说话冲,婉贵妃也丝毫没给她留面子的打算,当即毫不客气地冷笑一声,“哈!那至少陛下体恤,本宫还养着个大皇子呢!……不像某些人,有言无信,当面一套背地一套,说一套做一套,明明答应好了的事情,转脸便装作好像无事发生一般!”
“……呵呵,这样的人,也不怪陛下像嫌弃个苍蝇一样,几百年都不去你那宫里转过一转!”
“本宫没有福气,”婉贵妃气得连连冷笑,讥讽道,“那刘妹妹可真是好福气啊……费尽心机算出来的好福气,可惜啊,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当年不惜欺瞒陛下费尽心思弄了个孩子出来,最后不是也没当成皇长子的生母么?”
“刘含,咱俩哪到哪儿、谁笑话谁啊?你说本宫没福气,呵呵,那你那福气,可真是太好了啊……机关算尽太聪明,算出来个什么了啊你?”
容嫔气得嘴唇都有些发抖。
眉嫔低头苦笑着松开了手,后面的安贵人、张宝林等可能听不太懂婉贵妃这话是在讥讽容嫔什么,可作为当年的亲历者,眉嫔却是,猜出了个七七八八来。——毕竟,她自己也是亲身经历过的。
——成宗皇帝在临幸她们的第一夜,便很清楚地告诉了她们,要想侍寝,就必须先喝下绝子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