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折《孔雀东南风》,”因先时那折《孔雀东南飞》吟了几句夫妻恩,偏偏燕怀瑾除了她再也想不到旁人了,只当她嗔怪自己疏忽大意,大概当真是他的疏忽大意了,“可是你点的?”
徐杳颇有几分醉山颓倒之态,轻描淡写睨他一眼:“赵容华为你唱一折《梧桐雨》,可见满心满眼都把你当她的‘唐明皇’呢,可怜那贵妃于马巍驿自缢,她这是要你往后切莫都要记她在心上。”
“你莫要贪杯了,阿玉。”燕怀瑾伸手够上酒坛,岂知她不过捧在怀里虚张了个声势罢了,轻轻松松便被他够去了。
他本也不是恋酒贪杯的人,不过是就着酒坛吃了两口酒,便也懵然涌出几分醉意来,眼前是形同陌路的一张皮相,一副身段。世人大多眼孔浅显,只见皮相,未见骨相。要知道,皮相的绮丽与风骨的气韵又如何能够相提并论。
他生来便在帝王家,自然见识过许多风景,于风月之事上原也并非过分执念。皮相这东西,不过是四月天里一早升起的白雾,障眼法罢了。
他后来才明白,她可以消沉,可以凋零,阿玉怎样都可以,只要她看自己一眼,便已足够抵得了山川万顷了。
恍惚之间他竟想起旧日里一桩旧事,那还是他十分懵懂年少之时,尚书苑同他一辈的皇家子弟年龄皆与他不相上下,私下里也开始议论起风月鉴,亦不知谁家纨绔终日里只将一些轻薄碎语拿出来同人取乐,譬如什么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类。
那一日在千鲤池,不曾想落了常玉的耳根,原只当她听了个一知半解,不曾想她当机立下便捏着石子朝颅上有金斑的鲫一指:“你瞧好了。”准准砸在那块金处,拍掉手里的新泥, “这招就是沉鱼了,沉沉暮水藏锦鲤,自然同你那些尚书苑子弟眼里的沉鱼不同了。”
他那时候只听见近在咫尺的“咯噔——”一声,他那时想,大抵是那锦鲤一沉到底了。
燕怀瑾渐渐收回思绪,朝眼前人邀杯:“你说这是什么?”
“杜康酒。”
徐杳一时哑然失笑。
“后来朕才明白,当有些事情终归无法如愿时,唯一能做的,便是莫要忘记。”
他说这话的时候,徐杳想得是,他果真醉得不轻。
“燕怀瑾,我为你唱一折《西厢记》好不好?”
她说这话的时候,燕怀瑾想得是,她果真醉得不轻。
何况她的话,他自然拱手称好。
徐杳径自起身,一时间簌簌红枫自她裙袂上泄下来。踩在卵石板径上,她驻步在月洞门前,形如满月,飞檐雕栋,古雅穆静。
“莫不是步摇得宝髻玲珑,莫不是裙拖得环佩叮咚,莫不是风吹铁马檐前动,莫不是那梵王宫殿夜鸣钟。”
她的唱腔委实及不上赵容华,燕怀瑾却足够听见她所有的委屈,恰似朦胧月色淌在他心坎上一般无二了。
“他不作铁骑刀枪把壮声冗,他不效猴山鹤吠空,他不逞高怀把风月弄。”
燕怀瑾眼帘半敛,待他抬眼时却遽然再捕捉不见她的半□□影,空余萧瑟月洞门。若非这一道低瑟之音,他甚至会惊觉,约莫这匆匆小半年光景,不过是他的臆想罢了。
他置下酒坛,循声而去。但见她立在挽月楼的石阶上,眼睁睁瞧她脚下一个趔趄,空踩了一级石阶,旋即他已将她软香温玉拥了满怀。
她笑得促狭,瓮声瓮气枕在他怀间:“我想去挽月楼。”
他应了她的话,便轻而易举怀拥着她而行,乘着月光正好,稳稳当当往高处去了。
“他却似儿女低语在小窗中.他思已穷恨未穷,都只为娇鸾雏凤失雌雄,他曲未终我意已通,分明是伯劳飞燕各西东。”
她在他怀里寻了个甚是舒适的位置,仗着醉意,声音愈发虚无缥缈起来。
云敛晴空,冰轮乍涌。风扫残红,香阶乱拥。离恨千端,闲愁万种。
清风听见这一折《西厢记》的时候,明月想的是,原来这世上有一种酒,叫做“醉生梦死”。明月上一回见到这种酒的时候,还是天宝十年的长生殿,唐玄宗向上苍盟誓,说什么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后来呢,那杨玉环便在马嵬驿自缢了。
六十二级石阶,他稳稳当当将她背上挽月楼,这大概便是乘云直到玉皇家罢。
好容易上了挽月楼,徐杳自他身上下来,他尚且还未瞧得清楚她的动作,她便两手捻着自己空落落的耳垂,期期艾艾望着他:“我一对白玉坠子不见了。”
不曾想待燕怀瑾回身走了一遭后,徐杳已经半只脚踩在挽月楼的楼槛外——
“燕怀瑾,你往后莫再唤我阿玉了,可好?”她衣袂上披满了清辉,继而便是瞧不见底的漆黑深渊,她却熟视无睹,步履跹跹踩在楼槛上,峨眉黛长,楚腰肢袅,“你依我这话,也算是了我一桩心事。”
“阿玉,你下来——”燕怀瑾伸手去捉她的手腕,他耳鬓间已经攀上密密匝匝的细汗,面上却依旧一副不疾不徐的模样。
“你登基以前,世人都觉得你我二人不甚般配,但凡京都城中彼时年岁的人,倘若提起男子,论君子德行,文韬武略,只说东宫那位无人出其右,倘若提起女子,论容貌风范,德才兼备,只说嘉定长公主之女常氏阿婉无人出其右。你既堂堂正正娶我回府上做了豫王妃,我很感激你。”
“那时候我母亲曾苛责于我,因我生来便略逊一筹阿婉,我的终生大事便也纵由我去便是了,只是她生来便是帝王女,便是下嫁于我父亲那也是人中龙凤,即使我父亲在社稷上有所磕绊,亦或是其中翘楚,断然也是全由得我母亲一人的意愿,更不会抱屈度日,岂非辱没了皇家门楣?”
“至于我姐姐的婚事——”徐杳依旧一副轻描淡写的口吻,仿佛自始至终自己便置身事外,“那时候说是终日惶惶也不为过,偏偏我母亲一日进宫来看我,竟同我说,她的女儿要嫁,自然是要嫁给这世上最好的男子。我那时以为,不过是她的荒谬之言,实在滑稽。”
“阿玉……”
“我等了一十六天,想来你早已忘了。”她终于啜泣起来。
他知晓,她母亲自然是大燕如今的嘉定长公主。至于那一十六天,他也知晓,他无论如何也忘不得的。
新帝登基,后位虚悬。那一日燕怀瑾方才踏进关雎宫——
“臣妾每天都记着日子,”她那一日急得鞋袜也未来得及穿,鬓间松垮,“一十六天,您这是头一回跨进来,”她扶上他的手臂,几乎要哭出声,“求您疼一疼妾吧。”
他从未见过她这幅模样,可他终归还是直截了当告诉她——
“二月花朝,婉后入宫。”
“朕,到底逼死了她。”燕怀瑾怆然而笑,“朕依你。”这笑若有若无,在他面上几乎要挂不住,他朝她上前一步,指尖已然触到她的衣袂,“杳杳,你下来。”
奈何徐杳此时大恸,泪光涟涟,丝毫瞧不清楚他的神色如何,也再顾不上去瞧了。
“我不想再做阿玉了。”她手上捂着眼眶,一片漆黑,呜咽的风声里掺杂着自己抽抽搭搭的声音,下一瞬几乎要摇摇欲坠,“陛下。”
电光火石之间,她已被他拢入怀中。她听见他在自己耳畔恳切:“耳坠的事,你诚心骗朕的是不是?”
徐杳面上此时泪痕半干,瑟瑟秋风拂过,她这才清明了几分,她推开他的肩膀,在他眼皮子底下摊开掌心,直截了当告诉他:“是。”而她掌心中央,安安静静躺着得正是一对白玉坠子。
她看见他眸光里一瞬即逝的阴翳之色,直到他眸光微动,她心下暗自诧异,面上却依旧不愠不火:“怎么,只许赵容华‘放火’,却不许妾‘点灯’?”
然而燕怀瑾却丝毫未曾同自己置气,她一时只觉得索然无味,他拈起她掌心的白玉坠子,慢条斯理替她戴上,她懵然一怔,下一瞬他已覆上她的唇瓣,铺天盖地的尽是他身上一股子雪松香。
挽月楼上,秀色旖旎。
远远地天际飘来一片薄云,渐渐遮住了明月,仿佛给那轮明月蒙上了一层面纱,过了一会儿,薄云愈来愈厚重,慢慢地升高,却依旧掩着月亮的半弦。虽然那明月似乎十分想逃出云雾的包围,然而几回都没有逃之夭夭。
终于,一番“云遮月”的奇观之后,云雾将明月吞没了。
徐杳兀然追溯起往日一遭旧事,无端端在这时候历历在目起来,
——“不过是回府省亲了一趟,如今竟也做昭仪了吗?”
——“阿玉,陛下未同你说,自然更不会同本宫说了。”
常婉说这话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滴水不漏,只是她微微侧首的半边身子偏偏又露出几分过分清高的意味,那时的常玉想着,常婉的一言一行未尝不可,只因常婉坐拥着后宫的至高无上之位,母仪天下的同时自不会再心生旁骛,将她这个同胞的姊妹看在眼里,可惜任由常婉如何孤芳自赏,终究要同一干嫔妃随俗浮尘。
正是这样一个女子,明媒正娶嫁给了燕怀瑾,入了皇家玉牒,她甚至一度扳着手指头盘算过,几度春秋,想来也算是燕怀瑾的福分。
如此想来,燕怀瑾那厮果真不是个东西。
徐杳有些咬牙切齿地反欺到眼前人身上,他也丝毫不反抗,眸光似笑非笑,隐隐约约漾着几分浅浅波澜。任由她两手紧攀着他的肩颈上,俨然一副全由她的姿态。
她也不负他所望,齿间磕在他耳窝,虽然这期间磕磕绊绊了一些,但总而言之,在徐杳看来尚且也算行云流水,她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哑地厉害——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她指尖拢开他的衣襟,有意咬上去,不曾想结结实实的腱子肉硌得她齿间酸涩,“陛下如今,可是垂涎妾已久了?”
她听见燕怀瑾终于绷不住,喉头发出低低的笑声。
第45章 肆伍
直到徐杳察觉到腰间一紧, 正是燕怀瑾的掌心,他指尖一路游移向上攀, 虽是微不足道的力劲,隔着罗绫, 却似撩在她心坎上一般。
她抑不住轻喘一声,吐气如兰,挠得他颈间愈发酥.痒,她嗔他一眼,轻轻地把他的手拨过去,这才十分乖觉得立在他跟前,顺带着拢了拢衣裳:“妾素来是个心眼小的, 您当初应知道。”
知根知底是一种了解,它无关日久生情。
“容朕扳算一番下来,笼统来说, 朕也不过长你三岁,”燕怀瑾依旧一副慢条斯理的模样, 有意同她顾左右而言他, “你既说不做劳什子阿玉了, 闹着要做徐杳,为此还特地诓骗朕一顿,如此一来, 你成了二八年岁,顶好的碧玉年华,朕便成了那一树梨花压海棠。”分明有十分称心如意, 却三分佯怒道,“总以为你眼下合该稳重一些,怎么还是这般冒失,由着自己性子来呢?你既有这般活络的心思,全用来算计朕了不成?”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面数落起她,一面却去牵她的手,偏偏方才触及她的指尖,便被她清清脆脆一声落在掌背上,不轻不重的声响,眼瞧着他空落落收回手,徐杳这才得偿所愿:“赵容华秀外慧中,当真是善解人意一枝解语花,只说当日御花园寄云之事,也不过是那寄云咎由自取,原也不是赵容华教唆她丢了命,这些时日以来,想来她也长了教训,一来朝野上下,百姓坊间,都说那赵右相是个拔葵去织,两袖清风的,合该抬举赵氏,二来她既诞下子嗣,亦合该复位婕妤。”她眉目里藏不住几分灵动妧媚,“妾这样,可合您的意了?”
他只将她这些违心话充耳不闻,兀自替她整了整鬓间的发钗:“脾气这样娇,逗你一句,还当真了?”
她一时被这话噎住,面上的酩酊之色因高阁秋风萧瑟便渐渐沉寂下去,这会子两颊上又泛出几分若隐若现的酡红,眸光里盛得是月影风露。
挽月楼上,织影成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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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一前一后回筵席后,众人依旧济济一堂,景况流俗,钟鼓和笙,依稀显出半分酒阑兴尽之意,可惜歌舞升平不假,虽是宫中数见不鲜,教人只恹不奇了。偏偏今夜称了崇熙太后的意,直到戌时还未曾生出乏意,因着中秋宴设在临着太液池的月台之上,是以便携着众人又行起“曲水流觞”的雅俗。
所谓“曲水流觞”,不过是吩咐宫人自太液池的上游置上酒爵,随波逐流,末了最挨着那座席位,便由那人行酒令,亦或是献技,因自古便有“引流引觞,递成曲水”之说,便唤作“曲水流觞”了。
偏偏才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崇熙太后便摒手斥住,面上露出几分倦容,:“哀家瞧着燕宫里头这轮明月也三十有二个年头了,却属今夜最圆,你们这些眼皮子浅的哪里瞧得出。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当真是——”徐杳抬眼望过去,依稀见到她鬓角几缕银光,到底是年近半百之人,纵然锦衣玉食粉饰太平,难免也会显出老态“一年只剩个年尾巴了。”
“盛极必衰,乃盈虚一定之理……”她喃喃自语道,这声音虽有意压低了嗓子,却依旧教徐杳听个一字不落。
竟徒惹得燕怀瑾少有的面色一沉:“太后乏了。”
徐杳心下悟然,只因崇熙太后这句话后头一句是:凡有富贵荣华一蹴而至者,皆玉兰之为春光,丹桂之为秋色。
终于曲终人散,众人径自从秋晖堂一一离去。鸢尾授了蔡莲寅的意,只一路虚扶着徐杳往外头的朱色蟠龙的轿辇去了,同来时一般,她于燕怀瑾身畔款款落座,唯一同来时不大相同的是,末了她便倚着身畔人的肩头阖上眼帘,昏昏沉沉之间竟睡去了,想来是因抬辇的人老道一些,一路上自然并无颠簸的缘故。
只是这一夜三更天的时候,她在榻上悠悠转醒,内殿一如既往掌着灯,不过今夜灯光过分赢弱了一些,她肩上还搭着他的臂弯,她小心翼翼只在这臂弯中央钻出脑袋,这才蹑手蹑脚起身如厕去了。
不曾想她回塌的时候,仔细一瞧才发现原先两床被褥,眼下只孤零零剩下一床,无奈之下也只好掖开被角,勉强盖上半边身子。偏偏她方才阖上眸子便被燕怀瑾一把捞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