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辰了?”
“三更天。”
“可是醒了?”
她埋在他怀里瓮声瓮气回他一声:“不过是起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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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这一日徐杳起身的时候已然将近辰时,眼瞧着赶不上前往长信宫请安的时辰,鸢尾一双手也是前所未有的灵巧,伺候她起身更衣梳洗,好容易替她拾掇妥帖,一行人便疾步往长信宫去了。
临近踏进长信宫的门槛,徐杳稳了稳气息,才得空问一声:“今儿早上怎么不唤我呢?”
豆蔻上前一步,直截了当告诉她:“原是陛下吩咐的。”
她径自进了长信宫正殿,众人一一已然落座,除却身子不大利索的桢良媛,果不其然她成了众矢之的,她跪于殿中央,朝上首见礼,依稀瞥见今日的颜舜华着了一袭绛色:“请娴昭仪安。”
“本宫近日见识许多稀罕事,这才知道咱们这后宫里头有一位独树一帜。”颜舜华只将她视若无睹,笑意浅浅地同众人寒暄,这笑意却不达眼底,“纵然是只笨鸟——三年也习得扑翅;倘若有幸成了只良禽,理应观察则视后,择良木耳栖身。”
“偏偏这一位不显山,不露水,一不沾亲,二不沾故。”她说这话的时候,才将眸光投在殿中央的徐杳身上,“你们且说说看,她是想做个什么呢?”
“得了吧,这样的人能长久几时?”赵芜为着中秋宴已然费了一月有余的心思,不曾想却未曾得偿所愿,如今自然愈发只将矛头冲着徐杳了,“我看她还不如桢良媛,整天穿些班香宋艳的俗物,还秋海棠呢,狐媚子非要装仙品的伎俩罢了。”
徐小仪打量着身侧徐姬的神色,见阿姊面色虽不愉,却再未曾为所谓的襄姬徐氏出言,心下自然幸灾乐祸,上一回御花园徐杳竟为了区区一个桢良媛开罪她二人,当真便如眼下娴昭仪所言,徐杳既开罪了赵容华,分明又是不愿同她二人交好的姿态,这是想“自立门户”呢。
徐杳“嗤”一声,“平生不借春光力,几度开来斗晚风?赵容华抬举了,想来往日里既做出替大皇子簪花这般的荒谬糊涂之举,眼下这些话也不过是一时猪油蒙了心。”
颜舜华顿时怫然不悦,朝她喝道:“一派胡言!原也是事关皇后,皇后都未曾再计较半分,同你有什么相干?”敛气端坐,面色阴郁,“赵容华忠淳有礼,岂容你来诬陷?今儿的晨定昏省,你只须跪着面壁思过罢了,什么时候本宫这炉鼎中的白芷香焚尽了,便是你回落英榭的时辰。”
“若是我不领这罚呢?”徐杳指尖掸了掸裙裾,上头绣着惟妙惟肖的秋海棠,“娴昭仪搏得好名声,姓头撩了个干净,便使这偏门左道的功夫,”她这才不疾不徐径自起身,倨傲地睥睨了赵容华一眼,“她拿你当梨园里头的伶官一般看待的,只当你是下九流,拿你戏耍的,你还瞧不出吗?”
末了啐一声,“左右这世上有那么些人便是日日拣新的行头穿戴,也是没人愿意瞧上一眼的。”
但见徐杳这般来去自如,惹得上首的颜舜华拍案:“本宫平日里都白养你们了不成?”
“你们今儿凡是上来阻我一步的,且试一试便是了。”徐杳只拿脊梁骨对着众人,临近殿外之时却蓦然回首觑了上首一眼,那眼神里揉着三分不屑七分漠然,一时间倒也无一人上前阻她,长信宫内众人更是屏声敛息,她如何会不知这干人心中所想,不过是眼瞧着她今日既顶撞了娴昭仪,已然铸下大错,自然不会再引火上身了。
这些却并非上首的颜舜华所想,她一时心绪纷杂,只因徐杳适才这一眼,当真是像极了当年那位珞夫人。
她至今犹然记得建安二年那一夜的关雎宫,她彼时使着力气一把拽过常玉形骸消瘦的手腕:“你如今既做了夫人。”眼风朝常玉苍白一张脸上兜了一圈,“倘若诞下皇嗣,不仅之后地位会远远逾过我,还有可能——”落音时只余下风声,“超过皇后。”
“只因在陛下心里,你自身的份量,实在微不足道。”她兀然收开手,眼前的常玉顿时两肩松垮直直地摔落在地上。
那时候她便是这样的神色望着自己,三分不屑七分漠然,不屑得是她在豫王府邸时,不过是担了虚名的妾室,漠然得是她孑然一身在豫王后宅里头的漫漫长夜,这些不过都是常玉对她的嘲弄奚落罢了。
要知道,论家世渊博,常玉虽有嘉定长公主的庇佑,她却仰仗着彼时的颜皇后,论样貌才识,她更是远甚于常玉。
所以她妒。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辟出来一个建安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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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酉时时分,夜幕四合,徐杳伏在案台前一时却也沉不下心思习字,鬓角往窗扉上贴了几分,半支在下颔上的胳膊也卸了下来,指尖顺着茜纱一寸寸的往上爬:“那是他的国家大义,哪里是我的”
红尘烟柳情尽,粉脂玉面人销。
燕怀瑾踏入落英榭内殿的时候,瞧见得正是这样一幅景象。
徐杳循声望去,方知他今日携了一方黄杨木盒过来,他小心翼翼置在她身畔的案台上,朝她开了盒匣子——
脱胎玉质独一品,栩栩燕归逐天下。
柄头上的流光溢彩当真是十年如一日,那是她的玉燕钗。
她身形一滞,心下百转千回,几番欲言又止,敛眉顺眼,言辞却不甚动听:“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吗?”
“你看,”她将这木匣子阖上,往外头推一寸,“这玉燕钗本不是我的,如今也要沦落到他人手里了。”
许多以为已遗忘的,却不料,轻轻一触,往昔便如杨絮纷飞,漫山遍野都是。
“娴昭仪同赵容华一向是这样的秉性,你原也不是头一天见识了。”他十分不以为意,只将她这番动作抛却在脑后。
“你既这般偏袒于她,那便莫要来落英榭便是了。”徐杳心下哂笑,他今日这般同自己打马虎眼,可算是切入正题了。自打二人推心置腹回宫以来,前儿不拿这玉燕钗来,昨儿不拿这玉燕钗来,偏偏今儿献宝似的拿来,可见是存了司马昭之心了。
他一时忍俊不禁:“不过是提了她一句罢了,如何到了你这里,便成了偏袒于她。你这几日处处同朕为难,往日里你向来也是个处事周全的,可是在生朕的气了。”
岂知徐杳听罢他这番话心下愈发义愤填膺,径自起身,手上一时也不分轻重推他一把,见他猝不及防往后踉跄一步,依旧哽着嗓子道:“您回罢——”
不曾想燕怀瑾听罢她这话,竟抬起步子往外殿去了,眼睁睁瞧着他堪堪挑起珠帘,她心下愠恼,便也撇过身子,偏偏动作稍大了些,疏忽大意间竟碰到了案台上的黄杨木盒,“啪——”一声落在地上:“您今儿但凡出了落英榭,便再不要回来!”
他听见声响,健步如飞回身来拾这黄杨木盒:“你心里头置气推了朕便是了,何苦再去刁难这钗?”
待燕怀瑾将这黄杨木盒寻了个好归处,他自她这内殿里头环视一番,便大喇喇将这黄杨木盒置放在她的紫檀木衣柜上头,美名曰之“束之高阁”,这才再想起她来。
“阿玉,你到底是如何看待我的?”
她心弦微动,眼前的这个人,每回唤自己“阿玉”的时候,总会教她生出几分不知所措:
“以前总觉着你无论挑出来哪一样,在我心底都是最好的,就连生气起来,低声呵斥我的模样,也很好看。”
她缓缓抬起眼帘,对上他的眸子,那里头的温情脉脉几乎要她下一瞬便要溺进去,可她再不是往日了阿玉了:“可是后来却渐渐开始发觉,原来你的相貌音容,同寻常人并无多大的分别,你生气起来责备我的模样,的确很令人厌恶。”
他哑然失笑:“朕不瞒你,如今你这样,其实朕很欢喜。”
“朕那时候便想着,你若有朝一日,凡事皆将自己放在首位,当真是最好不过了。你看,你虽与朕时时在一处,却总会受着委屈,你皱眉的时候朕亦何尝不恼。可是徐杳,有些事情,朕没有办法。朕也不想你明明自己悼心得紧,却还是时刻总为朕着想。”
“你明明知晓,我如今走到这一步,也不过全倚仗你罢了。”纵然这世上温山软水,亦不及她眉眼半分,“七年了,我还是没有半分长进。”
他唇间衔着一声“杳杳”,旧人冠新名,他这是要同自己重头来过,“过去和现下,不足以相提并论。唯有倚仗朕这一件,须得有分寸。”
徐杳漫不经心微微颔首,却不愿再拂他一眼。
这一夜二人梳洗完毕,径自上了塌。她枕在软糯的苏绣玲珑枕上,她阖上眼帘,佯作出匀促的鼻息,直到身畔人终于抚上她的眉眼——
“陛下,”她面上风轻云淡,手下却一把往他身下探去,末了低唤他一声,“这便是您的分寸吗?”
徐杳眸光清晰可及处,是他额鬓边凸起的青筋,她笑得狡黠,欺身抵上他的额头,这才察觉他烫得厉害,一路嗅着他耳窝处的气息,停驻在他的锁骨上。
良久,她微微抬首,他锁骨上赫然印出一抹红迹,继而便听见他喉间溢出的喘息声——
“朕瞧着,你这七年来,长进不小。”
第46章 肆陆
目眩神迷之际, 燕怀瑾箍着她的手腕,旋身已然欺到她身上, 继而才松开她的手腕,把玩起她的指缝, 动作道不尽的缱绻。
徐杳腰间倏地落在绵软的塌褥上,绸缎一般的青丝纷乱无序地躺在她衣襟前,幽淡的灯光下衬得她冰肌玉骨,她有意同他耳鬓厮磨,言辞却不甚动听:“她往后可劲拿话糟蹋我罢。”
他如何听不出来,她话里这一声“她”说得是颜舜华。
他探过中衣覆上她不盈一握的腰间,眸光愈发深邃:“伶牙俐齿。”
她一时忿然, 遂不管不顾往他耳廓上咬了一口,眼瞧着上头隐隐约约的牙印:“这才叫伶牙俐齿。”
她二人这厢恰逢巫山云雨,倒凤颠鸾之时, 婆娑树梢上双双鹧鸪啼,泣声如咽的凄清里, 落英榭来了不速之客。
正是长信宫的掌事宫女抱琴, 火急火燎来寻蔡莲寅, 临到了跟前施施然行了礼:“蔡大人,瑶光公主今儿晚膳好容易好声好气哄着用了两口,岂知戌时的时候便害起病症来了, 眼下正是恹恹的模样,这才奉了娴昭仪的命特来通传一声。”
那抱琴也是个口无遮拦的,大剌剌的声音, 一字不落教徐杳听了个干净,指尖在燕怀瑾背上点了点:“您是瞧她去呢,还是瞧瑶光公主去呢?”
她话音未落他便覆上她的唇瓣,辗转厮磨,攫取着她的气息,良久才放开她:“心性高得很,眼界却也忒低了些。”
待外殿门扉被轻扣了三声,传来蔡莲寅的通报声,他才不疾不徐地自榻上起身,自顾自披了一件赭色袍子,挑帘往外殿去了。
徐杳躺在帷幔纱帐里头,偏着头听外间声响,隐隐约约只听见燕怀瑾不容置喙道:“既是瑶光公主害了病症,自然是去请太医了。”末了还不忘再吩咐一句,“先去瞧一瞧今儿太医院何人当值,如若方院正不在,实在棘手便着人去宫外请。”
她听罢后颇有几分不置可否,瑶光公主未免体态也过分孱弱了一些,偏偏上一回瑶光公主害病燕怀瑾也来了她这落英榭,若当真这般说来,却不知晓眼下是个如何真作假时假亦真的情形。
颜舜华倒成了个真正儿将瑶光公主当心肝儿的慈母了,如若瑶光公主当真是个病怏怏的身子,那也无非是她的业障罢了。
直到燕怀瑾步履沉稳,褪了袍子,卷起纱帐上了塌,覆上的她的手背,略有几分宽慰的口吻:“这段时日,你无须再去长信宫请安了。”
以至于翌日将近巳时徐杳才悠悠转醒,候在殿外的鸢尾得了她的传唤,这才推门进去服侍她起身更衣梳洗,她今儿倒是容光焕发的模样,精神足得很,挑了一袭檀色绮罗裙,一时起了兴致,便亲自绾了凌云髻,戴一支镏朱点翠步摇,呤叮作响,妆面清淡,翦水秋瞳。
豆蔻亦颇有前车之鉴,待她这厢梳洗完毕以后,已然传了早膳置于外殿。徐杳这厢用罢了早膳,这才抬眼打量起立在身侧的豆蔻,瞧她一副百般欲言又止的模样,她心下虽有几分揣度,只问她:“怎么,可是有人同你为难了?”
她这话一语中的,却同她预想中又有几分不同,豆蔻眉飞色舞颇有几分自吹自擂的模样:“哪能呢,便是打心底里再瞧不上落英榭也是不敢在奴婢面前大张旗鼓的,真当奴婢是软柿子捏不成?”
徐杳心下了然,料想豆蔻也算是在宫中摸打滚爬小半年有余,到底也学到里头几分门道,横竖再不是当初的花架子了,也教她放心不少。
“奴婢见着豆蔻头一面,便知晓是个伶俐的,只不过缺了几分历练。初入宫也是个心气的,偏偏一身心气高只惯会同奴婢针锋相对的,委实折煞奴婢了。”鸢尾一面吩咐一干宫人收拾了碗箸,一面听她二人言谈,面上笑吟吟的模样,“如今可好了,也省得襄姬再费心思。”
豆蔻听罢她这话,瞥她一眼:“你如今也惯会讨襄姬欢喜了。”便径自取了一盏青瓷茶壶去煮茶了,不过须臾片刻,便见她就着帕子提着青瓷茶壶踏进来,勉强沉稳地置在桌案上,替徐杳斟了茶,袖口露出一段手腕上一抹殷红,正是被沸水滚过得痕迹。
“怎生这般不小心呢?”徐杳蹙眉。
“无碍,襄姬无须挂心。只因您上回赏的雪肌膏当真是个妙物,奴婢可全倚仗它呢。”豆蔻摇摇头,浑不在意,“内务府差人送来不少秋菊,里头有两株瑶台玉凤最为精贵,不若摆在殿内来,您瞧一瞧如何呢?”
徐杳听她提起那雪肌膏,那还是春日里在御花园同赵容华起的一桩争执,豆蔻为此脸上受了伤印,不曾想眼下兜兜转转已然小半年了,不禁令人唏嘘,不由得倒将她后头那席话只听了个七七八八,不甚放在心上:“只依你说得办便是了。”
豆蔻见她兴致不浓,继而只将此事按下不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