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燕钗——姑苏山人
时间:2019-05-20 08:34:25

  秋月映帘笼,悬光入丹墀。不知不觉,乌泱泱的太医内殿会诊,已然折腾到暮色四合。好容易稳了胎像,偏偏桢良媛依旧昏昏沉沉睁不开眼,眼下开了药方只待煎药。
  徐杳这才自内殿挑了绣帘出来,但见外殿众人大多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唯独殿中央跪着徐青颦一人,原本垂头丧气此时见她探身出来旋即露出几分喜色,末了又是一副前所未有的戚戚然,奈何上首那位神色阴晦莫名,而徐眉黛大概是先时为了自己这个亲姊顶撞了建安帝,遂被撵到殿外去了。
  徐杳心下倒是十分惋惜,好一对亲密无间的姊妹俩,竟无端端教人生出几分怆然之感。
  不曾想她“嗳”一声,稍稍欠了欠身:“妾的确瞧见,是徐氏青颦亲手推了桢良媛。幸而宫女晓暮忠心护主,平白无故把性命搭进去,眼下更是生死不明。”拈帕掩唇,“当真是蛇蝎心肠,恁般手段毒辣。”
  燕怀瑾沉吟半晌,末了朝她摒了摒手:“襄姬先回落英榭罢。”
  她琢磨出几分意味来,他这是不愿她牵扯甚至主动干涉进来这桩事,却也只好依了他这话径自携着鸢尾豆蔻二人回落英榭了,倒是途经殿外的时候,远远地瞧了跪着身子的徐眉黛一眼,终归也不过堪堪掠过一眼。
  却说徐杳一行三人这厢回了落英榭,除了豆蔻独自折去了一趟御膳房传膳,待伺候徐杳用了晚膳,宫人们近前收拾了碗箸,见旁人皆屏退,豆蔻同鸢尾面面相觑,二人阖上门,忙不迭去便挑帘进了内殿,往徐杳跟前一立,一副凭她吩咐的模样。
  偏偏豆蔻禁不住上前率先出声,欲言又止:“襄姬——”
  徐杳打怀里摸出把竹骨扇儿,有一搭没一搭送凉风来,顿觉清明不少,啐她:“糊涂姑娘,你当桢良媛图什么?”压鬓吁一声,反柄佯作磕她额角,“图个不太平。”
  “奴婢们不过全听您的吩咐罢了,您瞧见什么,奴婢们自然便也瞧见什么。”豆蔻一五一十道,“只是这样的节气,您还是要仔细着身子,前几日无论团扇折扇都教奴婢妥帖收起来了,偏偏还教您拣去一柄。”
  “你可知晓秋扇见捐的典故?”
  徐杳径自踱步,秋扇见捐,秋扇见捐。出自班婕妤的《怨歌行》——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月明,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第50章 伍拾
 
  这世上许多事皆是事与愿违, 譬如这动荡不安的一日好容易入了夜,徐杳经一番沐浴后自屏风后头出来, 始料未及得是豆蔻低眉顺眼候在跟前,欠了身子禀告道:“蔡大人来了信, 说是陛下去了长信宫,奴婢伺候您早些歇息罢。”
  徐杳不以为然,身上除却中衣外只披了一件缃色褂子,只朝豆蔻鸢尾二人微微抬了抬手,见她二人屏退。便径自捧了一本评弹杂书,倚在榻前看得津津有味,背抵着棉软的枕头, 好不自在。
  她眼睫半掩在温柔缱绻的烛光下投出两圈光晕,煞有风情。也不过须臾片刻,外殿传来“吱呀——”一声, 继而便是沉稳地脚步,她先时已然摒退众人, 此时心下只如明镜一般, 身子却纹丝不动:“您来啦。”这才睨来人一眼, 慵慵懒懒的作态,“您是来瞧妾的呢,还是有旁的来意?”
  燕怀瑾似笑非笑望她一眼, 只上前取了她手中书:“仔细害了眼睛。”
  徐杳只任由他将那本评弹杂书放回长案上,乘这功夫已然起身,待他转首。指尖轻挑, 这是要替他解衣裳的意思:“想来长信宫那一位留不住您。”她指尖徘徊在他腰腹之间,解了环佩下来,“左右总要辜负一个,今儿也轮到妾中彩头了。”
  “这会子怎生还不睡,可是睡不着?”他兀然覆上她的指尖,有意将她往怀里带。
  她顺势抵在他衣襟之处,继而便同他十字相扣,再不同他顾左右而言他,开门见山道:“当真是冤冤相报实非轻,如今旁人眼里,好歹妾也是冠得徐氏之名,既出了这样的事,妾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偏袒一方的。”轻吁一声,“您也是素来知晓的。”
  “桢良媛今日在千鲫池之事,到底须得娴昭仪知晓不可,总归如今是她协理六宫事务。各执一词,当真难断。索性无讼以求,自然不曾立案。再来,徐文山如今正是势头正盛,朕还不想挫了他的锐气。”他声色从未有过的低沉,低首缭绕在她的耳畔,“是以这桩事,你须得按捺下来,杳杳。”
  徐杳一时颈脖之间泛起酥意,颇有几分不情不愿嗔道:“您如今这幅模样,可是不愿全了我的意呢?”
  不曾想这人倒愈发得寸进尺,下一瞬温温浅浅的吻已经落在她眉鬓之间,继而便听见他揶揄道:“胡闹。”唇齿之间溢不住的狎昵。
  “不知谁更胡闹一些?”她堪堪往后退一步,一时又攥不开他的掌心,反被他愈发搂进怀里,遂啐道,“您好不讲道理。”
  翌日
  却说徐杳这一日得了讯,原是桢良媛已然悠悠转醒,而落水宫女晓暮亦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眼下也算平安无碍。遂当即撂了手中事务,携了豆蔻鸢尾二人往流韵轩去了。
  她一路无阻行至内殿,径自屏退了旁人,施施然在曹凝君榻前落座,取了帕子替榻上人拭了鬓边细细密密的汗滴,却见曹凝君面色仍是惨白,连唇瓣也干涸得厉害,遂亲自斟茶,探了杯盏刚刚好温热,便扶曹凝君起身来饮——
  “可曾用过药了?”她也不过顺势一问。
  曹凝君微微颔首,润了润唇瓣,待徐杳替她垫了方枕,这才安安心心半倚着同她说起话来:“菩萨保佑。”嘴角却笑得勉强,“怪我没本事。”
  “这样不妥。”徐杳说这话的时候,分明是斥责的口吻,眸光却愈发柔和起来,“你若当真要借此事发作,便要干净绝断。掐不准徐小仪掣肘命脉,她还未肯甘愿作池鱼。昨日突发此事,恰逢你生死攸关之际,我自然是事事都想着要关照你一些的。”
  “不曾想到底是你受苦了。”她垂眸,掩去所有纷杂神色,又替曹凝君掖了掖被角,慢条斯理道,“一命抵一命才作得数,人人都不是愚钝心思,平白无故教旁人糊弄把戏了去。即便没有十成胜算,也要握之八九。我并非莽撞之人,你若当真栽在这桩事上,我原也讨不着半分好处的。”
  “你如今为了我,竟与同门姊妹这般作对,到底是我害了你。我又岂非不知晓,自打你我二人入宫初始,徐姬尚且是个明事理的,偏那徐小仪专编排些话来糟蹋你我。只那徐小仪虽存了同我作对的心思,到底也不过人生如戏,未坐得实名。你昨日在我宫中,当着圣面那番言语,我如今已具悉知晓,可想而知那徐小仪往后可再不会放过你了。你待我的情分,委实这辈子再也报之不尽了。”曹凝君十分内疚,一字一句,很是恳切,落入徐杳眼里当真是一时咋舌无言。
  “你也知晓——”良久,徐杳才缓缓开口,她存了私心,却未曾为曹凝君此番全然误解来开脱,“后患无穷呀,往后可再无太平日子了。”
  这一日她自流韵轩回了落英榭后,难免情绪低落了一些,故而颇有几分郁郁寡欢之色,豆蔻遂有意哄她逗趣,徒惹来徐杳讳莫如深的一眼,那是她从未见过的一泓秋水照人寒,一时间心下惴惴不安。
  徐杳扼腕抵掌落座于案前,待豆蔻忙里忙外好一番上了两碟糕点茶水之物,这才语重心长道:“你且先行出去,眼下进宫也小半年时光,想来是我平日里同鸢尾还是不够关照罢了。”
  她这话一来稍稍轻柔了些许,二来颇有几分含沙射影,豆蔻立时便心领神会,忙不地告退,还不忘阖上外殿的门扇。
  徐杳撑着手肘,禁不住扶额,余光所及却泄出几分嫌色,“徐小仪落败,怎你鸢尾也一副不成器的样子?”
  不待鸢尾反应,徐杳神色旋即恢复平日里的淡漠,不经意的举手投足之间尽是不屑一顾,这样的神色鸢尾先时在徐府伺候也并曾见过,便是一向自诩端庄娴雅出身名门闺秀的徐眉黛也及不上她此时半分矜贵。
  “你有事瞒我。”
  清清冷冷的声色,区区不过五个字,却在她心弦上久久回荡。
  鸢尾刹时便跌跪在徐杳跟前,一扫以往的沉稳谨慎,好容易手忙脚乱稳了稳身形,这才期期艾艾开口:“奴婢不明白您的意思。”
  当真是做贼心虚,徐杳哂笑:“你如今这幅认命的模样,可是要我辇了你去?任你这样的行事阅历,不光是在徐府,我只说放眼整个京都,掰着手指头委实也找不出再比你厉害几分的婢女来。你心知肚明,你原也不是什么本本分分只顾着一心专做些沏茶传膳的婢女。如若不然,徐府当真是白花费心血来栽培你了。只是我如今是什么样的性情,凭你的为人处事想来也摸了个七七八八,我向来不会不顾自己眼下利弊,听命于他人,专做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事。”
  自打入宫以来,时至今日,但凡她周遭所遇之事,鸢尾无不事无巨细详禀,唯独她亲历豆花中毒一事,自始至终却未曾有个说法,鸢尾是徐府的出身,得来的消息也尽是徐府的眼线所及,如何却独独这遭事未曾多言。
  那会子事情末了倒也出了个所谓的说法,证据确凿,委实令人信服。无非不过是因赵婕妤彼时的贴身宫女寄云所作所为,说什么原是存了心思去谋害桢良媛腹中子嗣,偏偏天不遂人愿,那碗豆花教晓暮同豆蔻换到自己这初来了。
  而她和赵婕妤,也是因那桩事过后,才生出许多之后的纠葛来。
  只是这桩事,赵婕妤背了这样的罪名,盘算到底,也不过同她这个中毒之人一般无二,毫无益处罢了。仔细想来便知,不过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而后宫这些人里头,在这桩事上头收得益处的,不会是皇后,更不会是娴昭仪。
  至于那人究竟,既然能教鸢尾于此事闭口不谈,那必然冠得是徐姓了。
  徐杳沉吟半晌,俶而忿然作色:“你如今既存了一心侍二主的志向,落英榭委实容不下你,你且自行收拾了行囊,也好体面一些去罢!”
  鸢尾一直紧握的掌心遽然松开,仿佛气馁一般,她“砰——”一声磕在地砖上:“当初徐大人安排奴婢入宫,是奴婢会错了主意。”
 
  第51章 伍壹
 
  
  但闻窗外婆娑枝叶里雁啼啁啾, 无端端听来聒噪,徐杳反倒愈发心平静气, 直言不讳道:“你替我跑一趟差事,我便宽恕了你。如何?”
  鸢尾得了她这话, 哪有再不依的道理,感极涕零:“奴婢万死不辞。”
  却说这一日正值酉时的时候,因是各宫传膳之时,连宫道上头也一时萧索无几。徐眉黛方才踏进兰若轩,天际便一阵风潇雨晦,颇有几分秋风扫落叶的势头,骤然便乌压压打起雨丝来。
  这两日因千鲫池那桩变故, 徐青颦消沉许多,徐眉黛自然心知肚明,故而今日匆匆用了晚膳便起了心思来瞧一瞧她。
  因她二人素来亲近, 她遣了身侧的含绮一干人在殿外候着,便径自往内殿去了, 偏生今日兰若轩的宫婢并不如往日那般有眼力见, 见了她福了身便一副好生无趣的模样, 她认得其中一个煮茶宫女,从容不迫上前同自己禀示:“请徐姬安,因小仪昨儿睡得迟了一些, 这会子还在小憩呢,只怕是——”
  徐眉黛立时便打断道:“你们便由着她这般胡来不成?原也是用膳的时辰了,当真没规没矩。”
  这煮茶宫女教这番话滞了滞, 也只作罢屏退了。
  徐眉黛这才一路无阻往寝殿去了,进了门槛回身方才抬手正欲挑开内殿门幔,指尖堪堪抬了一半,不过一个抬眼的功夫,她便很是识趣的收回了手。
  终归却掩不住心下怦然作声——
  内殿的女子鬓发半散,勉强开了笑靥,楚腰倚坐在人怀里,胳膊肘子环着那人的颈子,十分亲昵,一面扶腰一面拍掉了附在腰畔的手,在人耳畔低语,当真是极尽风流姿态。
  一刹那的春光外露,却教她看得一干二净。
  而那女子,正是自己的亲姊妹徐青颦。
  原也并非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事,偏偏那男子一身宦人衣饰,眉眼之间很是熟捻。
  徒惹得徐眉黛眉头一攒,那宦人素来在徐青颦近身服侍,听徐青颦口中时常是唤他一声“朱毫”的,不曾想竟是这样一桩腌臜事。
  当真是有违常伦!
  下一瞬她挑开门幔,那二人经她此番动静这才乍然醒悟,自己那很是不成器的姊妹徐青颦尚且愣在原处,朱毫已经掸了掸衣裾正待躬身行礼,猝不及防教人打了一耳光,面上被指甲划出血痕来,他堪堪抬头,但见徐眉黛愠啐道——
  “若旁人知晓此事,只教你舌头都拔了!”
  徐青颦这才反应过来,一时措手不及,半晌才语无伦次开口::“姐姐——”
  “你自小便是我看着长大的,竟不知你何时长成了这幅模样,当真生疏了。”徐眉黛只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一时也顾不得有旁人在,“凭你这样的家世相貌,整个京都的世家子弟,掰着手指头都数不过来有多少人配不上你。更何况你如今已是嫁进宫来,为人妇者,该当恪守妇道,若放在寻常人家,只和离便是了,偏偏你眼下又身置何处,” 末了偏过身再不去看这二人,“糊涂!”
  “好姐姐,你切莫要告诉旁人了去!”徐青颦心下一面愈发不安,一面羞赧得紧,手上攥过徐眉黛的袖口,苦苦央求道。
  她见徐青颦这幅啜泣模样,愈发大失所望:“你我之间,我断断做不成这样的事,你这说得劳什子话,有意来折煞我不成?可见你这一十六年当真是虚度了,是我白疼了你!”
  “你也知晓,自打我入宫以来过得是如何水深火热,姐姐,这其中滋味,你最明白不过了。”徐青颦斟酌半晌,好容易又软声软语添了一句:“青颦只求您谅一谅我。”偏头望了一眼朱毫,颐指气使道:“还不快滚出去!”
  朱毫忙不地应了这声,径自屏退了。然而他方才挑了门幔出去,殿外含绮便进内通禀,手上捧了一方紫檀木盒呈上:“落英榭的鸢尾适才送来此物。”
  徐眉黛只好按捺下面上的愠色,将这紫檀木盒开了匣,见里头置着一方绢帕,叠得倒是整整齐齐,她取出来将其延开,上头绣着一副杏花疏影图,再无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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