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青颦脚下一时踉跄,幸而徐眉黛在身侧搀扶,勉强才稳住了身形,鞋底花面上已是荆棘一片,浸得罗袜里头都湿黏黏一片,一直同自己絮絮叨叨的徐眉黛却兀然偏过头去,只遥遥望着一处,直愣愣地。
她顺着徐眉黛的眸光望过去,烛光微摇,那是永巷的方向。
她心下有了数,永巷里头住的那位,那是徐眉黛心头消不去的业障。往往这时候她总会出言宽慰两句,偏偏今夜,偏偏这时候,她头一回未曾开口。
万籁俱静里,猝然闷响一声“咣——”,分明是器物坠地之声,只这声音却不敞亮,却也缭绕,想来是距离不远,恰恰是同一片泥壤地罢了。
徐青颦俶尔腕上一紧,这是徐眉黛在提醒自己呢。下一瞬她掌心一凉,原是徐眉黛自袖中递了一把匕首过来,她抬了抬眼帘,同身侧人面面相觑,她终究还是握上了匕柄。
她一阵晕头转向之际,脚下只下意识随着徐眉黛动作。直到徐眉黛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扼住了来人的喉头,她这才反应过来,手上的匕首胡乱便往前扎去了,这人的闷哼之声尽数被迫咽进肚子里。她掌心生出汗来,这才发觉匕首堪堪落在这人的腰间之处,而这人身上,一袭桃花色,这是阖宫宫女的服饰。
泥壤地上,一柄铜鎏宫灯陷在泥泞里。
徐眉黛末了掰过这宫女的颈脖,眸光不过只在这宫女脸上停驻了一刹,窃着声音告诉徐青颦:“落英榭,豆蔻。”
“我只当是哪个不长眼的,兜兜转转,竟是落英榭的人。”徐青颦说这话的时候,手上的匕首堪堪又往里进了一寸,“朱毫,我思来想去,我总归是要好好祭奠你的。”
偏偏豆蔻一口气吊了许久,口中不知嘟囔些什么,待徐青颦凑近了一听,反反复复的不过是“襄姬”二字,临了便是气若游丝的一句——
“主子,您白疼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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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一夜惊心动魄的雷雨过去,天色转起性来,乌沉沉的阴云织着天际,好歹也算再无雨意,唯独风却愈发凉飔了。
徐杳悠悠转醒的时候已是辰时,径自挑了床帘,抬眼便瞧见鸢尾跪在榻前的一幕,掀被褥的动作怔了一瞬这才自顾自套上罗袜鞋履,自顾自取了一件外裳披着,颇有几分漫不经心道:“豆蔻呢?”
“请襄姬安。”
徐杳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朝她摒了摒手,却见她纹丝不动,只耐着性子问她:“一直跪着做甚么?”
“回襄姬的话,”鸢尾斟酌半晌,一五一十开口禀明,“豆蔻今儿晨起便不见身影,落英榭四下寻了还不曾有信。”她终于还是说出回转在心头的顾虑,“眼瞧着这个时辰了,只怕是——”顿了顿,“凶多吉少了。”
徐杳攒起眉,只呵斥她:“浑说什么?你只管束好自己便是了。”指腹捻了捻额鬓,这才缓缓开口,“她玩心重一些你原也不是不知晓的,何必这样兴师动众,我知晓宫里规矩繁缛,你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了。若换成了落英榭的旁人不见了,你这样上禀给我,我还不免心忧一番。她性子活泼,这个年岁也是寻常事,纵然是耽误了三两件不打紧的事,也不必去追究。”
末了还不忘有意添油加醋敲打一番鸢尾:“兴许一会子她便回来了,我只把你这些话说与她听。”
她心下虽有几分惴惴不安,也只能往好处想了。她并非不知深宫之中的隐晦之事,凡是最下阶宫女宦人的性命,当真是如蝼蚁一般,不值一提。
偏偏这一日眼瞧着日头愈发上来了,已是用午膳的时辰,还是鸢尾前去御膳房传的膳。眼瞧着眼前布好膳,各种菜式的玉盘珍馐。徐杳只瞥了一眼便心下了然,不过是因鸢尾这一桩事折腾得她有几分忧心忡忡,想来鸢尾便同御膳房打了一番交道罢了。她虽自晨起再无提及此事,只她虽默许不提,落英榭众人心下却已然百转千回个中滋味。
待旁人皆屏退,只余鸢尾在身畔伺候之时。她却生不出半分动筷的心思,只再三问鸢尾:“她昨儿可同你提过今日要去何处没有?她近来可提过没有?便是她不曾同你提过,可有什么异常之处没用?”
鸢尾愁云满面,也只好一股脑想起什么便说什么:“豆蔻近来,往别处去的勤了一些。只说桢良媛宫里也只晓暮一人睡一厢房,落英榭西侧殿却单单开了两处厢房,如今只恨隔了一堵墙,奴婢也不知她闲暇之余会去何处,奴婢在落英榭虽冠了一个掌事宫女的虚名,俸禄礼遇却是同豆蔻一般无二的,底下那些宫女平日里也是无人造次的,原也不曾有人开罪了她。”
“你既去她屋里寻过她,可曾见她留下什么书信没有?”她隐隐有几分心神不宁。
“一概没有。”鸢尾面上虽盛满忧色,此时也只按捺下来,转着话锋宽慰道,“奴婢先伺候您用膳罢,想来豆蔻也不愿看见您这幅模样,兴许用罢膳,便有信了。”
徐杳只沉下心来,将就用罢膳漱了口,遂整了整衣襟,抬脚去了一躺御书房。
到御书房殿廊的时候,以蔡莲寅为首的众人朝她见了礼:“见过襄姬。”见蔡莲寅一副恭迎她进殿的模样,她只在他跟前堪堪止了步子:“我今儿是特意来寻蔡大人的。”
待她将来龙去脉悉数告知蔡莲寅之后,蔡莲寅便朝她恭恭敬敬又拱了拱手:“但凭襄姬吩咐。”
她这遭走了一趟御书房,将此事报予蔡莲寅,想来凭蔡莲寅的手段,阖宫上下寻一个人,也不算一桩难事。
直到日落西山,夜色苍茫,鸢尾好容易哄了徐杳就寝,这才阖上门闩,她心下虽有几分措手无错,终归也只好恪守本分,尽忠为主罢了,遂只传了话给底下的一干宫女宦人:“即日起倘若有人在襄姬跟前嚼舌根的,平白无故惹得襄姬伤心的,一律宫规伺候。”
徐杳捧了册书倚在榻上,已是逐渐夜深了,却还是不见豆蔻有信,蔡莲寅那厢也不见丝毫进展,只强打着精神抬手翻着页,眼睫止不住的阖上,不知不觉半醒之间便盹去了。
燕怀瑾蹑着步子进殿的时候便瞧见她这幅模样,小心翼翼抽了她指尖的书册,便轻车熟路上了塌,只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却说徐杳蓦然发起梦来,梦里是一片浓稠的夜色,掺杂着漫天的落叶,一位宫装女子提着铜鎏宫灯行走在漫无边际的宫道上,衣袂轻舞。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那是豆蔻。
徐杳骤然醒过来,唇齿之间溢不住惊呼一声,抬眼便是燕怀瑾熟捻一张脸近在眼前:“可是梦魇了?”
她一时尚未回得过神来,只在榻上半坐起身来,屈膝埋头,思忖起梦中种种来。
燕怀瑾倒是许久未曾见她这幅小女儿情态,只起身替她斟了茶。
徐杳就着他的手吃了茶,好一会才顺过气来,也再顾不得什么礼法忌讳,原原本本告诉他:“我这幅身子的原主因生母病故,无奈便寄住在娘舅家中,一来平日里沉寂在丧期之痛里,有几分心生郁结之症,二来她那娘舅娶了个悍妇,平日里专那些尖酸刻薄话来说与她听,她一时便再受不住寄人篱下的日子,投了襄州护城河。偏偏前脚方才跳下去,便由着家奴将人救上了。她阳寿虽尽魂归阴司去了,偏偏身子里已住了我这道冤魂。”
“既有这样一番原委,也算是阴差阳错,可见你二人也算有缘,你既有了这桩奇遇,往后只当安安心心过日子便是了。”燕怀瑾揉了揉她的发漩,“可是梦见她了?”
“我并不曾梦见过她,是豆蔻。”徐杳蹙起眉,一时想起梦靥种种愈发心下惶惶“豆蔻这丫头同别的丫鬟不一样,我那时在原主娘舅府上承了她许多恩情。她只当是主仆情谊,我心底却明白,我原不是她正儿八经的主子,到底是无端端的许多恩情了。”
“既是这样一回事,蔡莲寅当差如何你亦并非不知,总归会予你一个交代。说不定是误闯了谁的宫邸,教什么人绊住了脚,明日便回来了。”燕怀瑾一面抚平她的眉宇,
末了还不忘有意开解她,“只是这世上各人都有各人的命数,你原也不是什么掌命的星君。”
第54章 伍肆
“你当我梦着她甚么?”徐杳下颔磕在膝上, 环臂望着身侧人,露出一对柳叶眼, “都说人生在世,去若朝霞, 她如今无端端托梦给我——”她兀然颤栗地饮泣吞声,每字都是咬着牙根蹦出来,“是我带她来这燕宫里,总归我要护她周全的。她若是当真不在这世上了,也该由我替她入殓的。”
“原本想着若是寻常宫女便罢了,朕也念着她本分侍奉你的一分恩。听来这样一番来龙去脉,倘若是寻回了, 便由你的名义收作民间义妹,也算不辜负你二人的渊源,往后旁人待她也多几分敬畏之心, 也是好的,待她及笄之年, 再寻一桩门当户对的姻亲。”
燕怀瑾拢过她的肩窝, 继而慰藉道, “倘若当真遭了人的算计,朕自会为她沉冤昭雪。”
“你如今既做了这燕宫主宰,是天意顺遂, 是人心所向,哪里还指望你专流连些陈年烂谷子的前尘往事。”她半边身子顺势倚在他怀里,仰着下颔, 有意在他颈脖上吐息如兰,“旁人只当是我佞幸媚主,偏要我一人受这份骂名,我并不是很愿意。”
他指尖缕过她细腻柔软的青丝,听罢她这话一时心下五味陈杂,末了在她眉心落下一吻:“只因朕私心同你重修于好,是以并不存在什么陈年烂谷子的前尘往事。”
翌日
却说徐杳这一日晨起时,一睁眼只觉得清明得紧,下意识便是昨儿豆蔻之事涌入心头,一时心绪纷杂。却还是有条不紊为燕怀瑾更衣戴冕,眉眼低垂,时不时还是藏不住几分心不在焉,以致于燕怀瑾临走前揉了一把她的手掌心,以示体恤。
这一日直至巳时,蔡莲寅来了一趟落英榭。
徐杳那时候整襟端坐在正殿,见他恭恭敬敬朝上首躬身行礼,这才不急不缓开口:“蔡大人免礼。”
“回襄姬的话,现已清点了各宫上下的人次,也派人往荒芜角隅仔仔细细寻了,用皆是各宫心腹,并不会有半分徇私作假的勾当,至今并不曾见到豆蔻的身影。”他顿了顿,心下斟酌一番措辞,继而转了话锋,“臣只当推诚置腹同襄姬说一句,以往宫中也并非不是没有过此类事案,总论结果来看无非也不过三种境况。”
徐杳往椅背靠了靠,胸前顿抒长气,眸光也微微黯淡起来:“蔡大人但说无妨。”
“其一,冤假错案也。”蔡莲寅至于其一,只点到为止,继而禀明道,“其二,悬而不决也。这当中却又分为两类结果,要么便是人赃俱获,自始至终却判不出凶手。要么便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若迟迟不见尸首,只当无名案处置,户籍上一概销名。”
末了这才原原本本道,“故而臣亦派了内侍去乱葬岗察看了一番,当值乱葬岗的宦人上禀,这两日倒是有人下葬,却是个宦人。”
徐杳垂下眼帘,敛去波澜起伏,云袖中的指尖缓缓摩挲,一时间殿内阗寂无声。
她并非执迷不悟之人,偶尔也得上天垂怜,难得也灵台通透一些。依豆蔻那般性情烂漫之人,纵然有时使性子,不过是同鸢尾争执一二,即便如此也从未口出恶言,更是并不曾有过隔夜仇。
豆蔻若遭人毒手,无非只因她的缘故。说到底,是她连累了豆蔻。这后宫之中,凡是怯懦者,便给自己冠个避世信佛的虚名,作壁上观,也不见当真削发请愿做姑子去,口口声声念得却是无论祸福,皆为报应。她从来不信这些,祸福报应一说究竟如何评判,那是阎王的事,而她所能做的,便是亲手送那些人去黄泉道。
这桩事,她不会善罢甘休。
她终于抬起眼帘,眼里波澜不惊:“有劳蔡大人了。”
“襄姬节哀。”蔡莲寅拱了拱手,临行前又止了步子,讪讪道,“还有一桩事,原也不是什么同豆蔻有干系之事,只是时辰蹊跷得紧,亦是昨日晨起兰若轩来人上禀,有一名宦人病逝,当值乱葬岗的宦人也曾检验过,确实是因病而逝。”
兰若轩,徐青颦。
徐杳闻言一时蹙眉:“那宦人名唤什么?”
“名唤朱毫。”蔡莲寅禀明。
待蔡莲寅踏出了落英榭,一直敛气屏息立在一侧的鸢尾这才拈起帕子,拭了拭眼下的泪光,这才啐道:“也不知是哪个教毒蛇淬了心,挫骨扬灰也抵不了这罪过!”
“分明想取我的性命,可惜没这个本事,平白苦了豆蔻。”徐杳禁不住扶额,直直地望向鸢尾,“你且说说看,会是何人。”
鸢尾思忖半晌,这才开口:“奴婢眼光浅显,私以为必不会是皇后,至于徐姬同徐小仪二人,一来奴婢瞧着亦不太像,二来徐小仪前几日同落英榭的纠葛沸沸扬扬,且朱毫病逝。而桢良媛,近来亦是闭门不出。如此说来——”她手上掰了掰,见四下只她二人,依旧压了压声音,“也只有娴昭仪与赵婕妤二人了。”
徐杳“嗤”一声:“你只管吩咐下去,凡是落英榭之人,只对此事按下不表。倘若无端端有人来打听此事,只须暗暗记下名讳,上禀于我便是了。”她面上泛起笑涡,这笑意却不达眼底,“我倒要瞧一瞧,会是谁第一个乱了阵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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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殿
打帐子里探出玉瘦的一只手,无一条青筋不能看个清清楚楚。下一瞬被徐青颦扶着坐起来。徐眉黛声音很沉,开口却不愿意领她这份情:“你很好。”喘息着气歇了一回,方才吐出句完整话来,“我不配有这样本事的亲妹妹。”弓身咳个不住,又歪下了。
徐青颦径自收回手,轻飘飘瞥她一眼:“江太医诊你患了风寒,你且好生将养着罢。我原是与你同行的,怎生就你一人病了?”末了吊着眼梢哧笑一声,“我记着襄姬初入宫那会害了风寒,你还特意去落英榭瞧了她。如今风水轮流转,却不见她来这惊鸿殿,想来不过是事情败露,她如今呐,正盘算着如何‘清理门户’呢。”
“你怪我是不是?”徐眉黛阖上眼,也不去看她,“不过失了一个朱毫罢了,你便过不下去了不成?如今又摆出这幅痴痴癫癫的模样给谁看?”